清晨。阴沉的夜幕渐渐转明,但由于阴天的缘故仍旧显得昏暗。透过窗帘缝隙溜进室内的光芒正好扫在我的眼上,虽说光线不算刺眼,程度却正好不容忽视。

我烦躁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下一秒枕边的手机就伴着早已听厌的闹铃震醒半梦半醒的意识。我摸索着找到手机拿到眼前,立刻关闭闹铃扔到一边。

「昨天,又没做梦呢......」

出门时忘记带伞,我不由得掏出钥匙重新打开门,随手抽出一把靠近我的雨伞。

正准备关上门,屋内父亲低沉的声音就打断了我关门的动作。

「你今天会去看你妹吧?」

「嗯。会的。」

「好,那我就不去了。有任何情况记得打电话给我。」

「嗯。」

细小的雨珠从铅色的天空中坠落,映出晶莹的光采,砸到张开的伞上绽放雨花。

雨势不大也不小。撑开伞时不仔细听就听不见雨声,嫌麻烦地想收伞。收起伞又会清晰觉察到淋雨的事实,只好再撑开伞。

压抑在空中的黑云仿佛随时都会将这阵细雨转为暴雨,但它生怕暴雨会赶走街道上的路人,因此死死地压抑着这股冲动。

殊不知这阵欲落又不落的雨,更是给行人带来心烦意乱的沉闷。

附近路过的学生仿若无人地嬉笑或议论,加入这场粗制滥造的交响乐。

我目送他们与我愈来愈远,无力摆出干劲加快脚步。但连雨伞的重量都压得我泛起酸痛,我由右手换作左手拄起伞柄,一如既往地往学校的方向前行。

「一如既往……是吗?」

我带着讽刺的语气重复了这一从脑海里浮现出的词语。刺痛胸口的嘲意堵上喉咙眼,连吞咽都变得困难起来。我不由得嘴角掠过了苦涩到令我胸口抽搐的弧度。

半年前。正值高三期初的我在青梅竹马夏音慈的邀请之下,被迫卷入发生在梦境中的「支配战争」,在那里遇到来自平行现实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四个月前,这场战争悄然结束了。

一切仿若从未发生,却同时也彻底与先前不同了。

哪里不同,哪里又一如既往呢?

只有每天上学途中见到的风景一如既往吧?

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经全然不同了。

我无法放松抽紧的肩膀的力道,苦笑地抓紧肩上的背带,随着人流踏入校门。

即使雨水沾湿花香,校园里挥之不去的青春气息仍然是肆虐而行,令我无所适从地沉下脑袋。

进入教室后,被从四方投射而来的视线逼得只能注视着自己脚下,默数着左右换步的次数,走向我的座位——明明身处第一排、却只有我一个人的座位。

在其他同学的眼中,独占两个位子的我会遭人羡慕还是同情呢?

尽管我想相信同桌的那位少女总有一天回来,可她离开的时候却确实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她就好像从没有来过我的世界一般消失不见。

从支配战争结束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夏音慈,她的一切我全部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不知道她那边的气候是否和这里一样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猜测她在做什么那样揣度着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答案,更没有办法确认答案。我疲惫地抬起手,抵在课桌左上角堆得高高的书本上,前额不知不觉靠在柔软的手臂上。

我思考着不可能找到答案的事,迷迷糊糊地险些睡了过去。

忽然,教室外响起谁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我顿然睡意全无,恍惚间望向外面。

站在教室前的少女转动清澈的眼眸,透过窗户努力地寻觅着谁似的、目光流转片刻后,她将那双仿佛能闪放出光芒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找到我的瞬间,她的眸中飘忽起令人心情舒爽的笑意。少女抿了抿嘴,揉弄着自然垂落在肩前、被雨水打湿的蓝发,笑吟吟地朝我踱步走来。

「早上好~」

少女简单地打了招呼,低下脑袋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的呢~」

虽然她做出批评性质的评价,但实际上效果却是不痛不痒。因为这两句话已经成为她固定的开场白。连上上周附到我耳边恶作剧时,她说的都是同样的这两句话。

死气沉沉算是我自那以后的为数不多「一如既往」的事情吧?

其实,我也不想摆出这种颓废的表情。先前我曾想对关心我的同学挤出微笑,只不过那微笑可能太过于勉强,对方见到后不知所措地挑起了眉。

于是,我就不再勉强自己扬起嘴角。

我抬起视线落在少女身上,她垂在胸前的两条长长的发辫俏皮地随着歪头的动作而晃了晃。就连这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很具活力,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视线渐渐地下移,她下身的红格子裙与白长筒袜的搭配,在清一色的蓝裙子中格外受人瞩目。更何况,白袜紧实地勾勒出了腿部诱人的曲线。

「干嘛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呀?」

「没有。」

我一边说着,一边漫无目的地瞥开视线,看往课桌。

「喔~」

少女意味深长地拖长音,我无心揣度她是何用意,没有理睬她。

没想到的是面对我的无视,少女没有一丝顾虑地抬起腿坐在了我的课桌上。从我的角度正好会不偏不倚地看到了大腿根部白嫩的肌肤。

注意到背后飘来异样的视线,似乎是注视着她的腿部,我只好往她坐的课桌右边挪了挪身子,用身体代替她的裙摆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你今天过来也是一样的原因吗?」

我不假思索地抬起眼,与少女的目光无意间交接到了一起。随后,她的眼神不带掩饰地告诉了我,她今天来的目的与以往一样。

「趁早断掉这个念头吧。薛学儿,我不可能陪你回到梦境夹缝。」

——那天,第14届支配战争的最终。我与林遇约定好在梦境夹缝进行最后的决战,但我如约到了那里,他却迟迟没有来。

之后我在附近四处寻找他的身影,找到不少他为了这场决战而设置好的陷阱。林遇精心的准备让我意识到他想赢的决心绝对不弱于我,不可能临阵脱逃。

可是,事实却是林遇没有赴约。不仅是林遇,连支配战争的观测者都统统销声匿迹,仿佛从一开始这场支配战争就是我的独角戏。

回到现实以后,夏音慈也悄然无息地消失在我的世界。

之后,我无数次拜访过她家,可那里却仿佛空宅,回应我的只有叩门的声响,与楼道里空荡的回音。惘然的寂静令我提到喉咙口的心脏找不到底。

与夏音慈一同退出了我的生活的,还有我的控梦能力。

自此以后,我再也无法支配自己的梦境,变回那个普通的做梦者,同时无梦的现象取代半年前常常到来的睡眠麻痹。

顺带一提,今天是我连续第13天没有做梦。

除此之外,由于控梦能力的丧失,曾经在清明梦境中发生的事,包括支配战争的相关记忆都变得相当朦胧、甚至有些事我完全记不起来。

翻看那段时间与夏音慈或者苏绘凛的短信,会发现很多事情我没有印象。我不记得盗梦者是谁,为什么人数或缺的事还要隐瞒苏绘凛……

忽然有一天我察觉到,我开始渐渐遗忘了那些与我度过无数个永夜的支配者。

我明明知道有些人绝对不能忘记,但还是无法阻止「遗忘」的发生。

这种翻找记忆时,回馈来空荡荡的感觉常常令我的心口绞痛。

至于现在这位正举止不雅地坐在我课桌上的少女。

或许是因为我对她的印象本身就不多,因此关于她的记忆遗失得很少,我记得她正是昔日在梦境夹缝里那位惹人注目的美少年薛学儿。

薛学儿在现实与梦境中截然相反的性别,令我光是适应就花费不少时间。

三个月前,薛学儿在我去便利店的路上拦住了我,事先毫无征兆。她说她正在寻找失踪的林遇以及茶猫,听说是我与林遇留到了最后,所以特意找上了我。

薛学儿追问我支配战争的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早已如实回答了她。

不过,她不相信我说出的真相。

细细想来,怎么可能相信呢?

从开始就摆出如此阵仗的支配战争,到最后却一片狼藉,游戏不告而终,观测者们集体人间蒸发,要是换做是我被告知这种真相也绝对无法相信。

因此曾经隶属于新闻部的薛学儿当然会觉得我隐瞒了真相。

可是,这不巧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不会相信的喔。」

薛学儿轻飘飘的话语把我从思绪里拉回现实,与她对上视线的时候她淡淡地笑了笑。她扒着课桌边缘,嘴里「嘿咻」一声,举止生疏得像小孩子似的下到地面。

「快上课了呢。不打扰你学习(偷懒)啦~等会中午见。」

正午。宣告午休的铃声旋律说不上轻快,但却因铃声本身的意义令教室的氛围松散下来。我照常拎起装着午餐的袋子去往综合楼的天台。

推开天台那扇爬上锈迹的门,阴沉的云色布满天际。我迎着校园的喧嚣、走到天台边缘的绿漆栏杆边,将手肘倚在栏杆上,轻轻地舒了口气。

过了不久,薛学儿走上天台,迈着轻盈的步伐朝我这里走过来。紧接在「中午好」这句问候之后的又是对于当时状况的追问,我也一如既往地再次重述了一遍。

「苏偌烊,就算真的如你所说——支配战争从头到尾只是一个骗局,也根本没有什么胜出的奖励,那他们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总要有个理由吧?」

「这种事……」我苦涩地扯出难看的笑容,反问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强忍着积累的负面情绪,沉下了视线,操场上足球部的学生仍是风雨无阻。

「薛学儿,你也是时候放弃了吧?」

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已经不知道发生了有多少次,我也差不多快消磨光了耐心。

「这里根本没有你这位大记者想要挖掘的惊天秘密,支配战争可能只是哪位无聊的神明精心设计的恶作剧罢了。」

薛学儿脸上的笑容愣怔了有数秒,但没过多久她又恢复了笑颜。

「我会再来的。」

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丧失对我的兴趣。

还是说,在没找到林遇以前,她会一直待在这里呢?

「在我身上花再多的时间也是徒劳无功,趁早打消这种无谓的念想吧。」

***

仿佛复制了昨天似的今天悄声无息地步入黄昏。早上连绵不止的雨已经停了,那片覆盖天空的黑云不告而别,于是,黄昏时分成为今天唯一能目睹阳光的时间。

与薛学儿一前一后地走在放学的路上,她哼着小调没有说话,我也懒得打开她的话匣子。经过回家必须走拐角时,我忽然停下脚步。

「你今天先走吧……我要去医院看我妹妹。」

如果要去妹妹现住的医院,那就得沿这条路直行。

「啊...那今天的『访问』结束了?」薛学儿的眼中闪过失望的色彩,轻咬住下唇摆出惹人怜悯的模样,「我还有很多问题没问呢...」

「你每天问来问去不都是那几个老问题吗?」

「唔,好吧。那还是明天见吧。」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总之,她抱着不甘心的神情向我挥了挥手,往车站的方向离开。我望着她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走进医院的大厅,我将书包与雨伞存放在前台,乘坐电梯到达三层。与负责的医生打好招呼,走过连接急诊部和住院部的长廊。住院部的三楼全是这家医院专门为「极端睡眠症」的病人准备的特别病房。而我去的则是靠近楼梯口的第一间病房。

说起「极端睡眠症」,其实人们谈到它的时候,更喜欢用它的另一个名字。

——「睡美人病」。

房间里的色调以白色为主,病床边的柜子一角放着插上兰花的瓶子,飘来淡淡的花香。视线移向右侧,少女躺在病床上正紧闭双眼,一袭金发凌乱地散在床上。

少女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平和而没有波澜的梦境,安静到仿佛即使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耳边流窜着不知名的机械不断发出的响声,将我的心脏紧紧地拧到了一起。

我轻轻地合上房门,在心里默默地鼓足勇气,于是迈出步伐,走近到病床边的圆椅前坐下。结果坐下没多久,病房的门就又被打开。

「哇ANIKI!你终于来了,晚上好啊!」

我回身望了眼门口,简单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她的招呼。

这位手捧一叠厚重档案的护士嘴里叼着棒棒糖,两眼闪放着光芒。趁我不注意时踩着蹬蹬蹬的步伐跑到我的身边,悄悄地把扎成蓬松团子的乱发蹭了过来。

「陈学!我让你把资料拿过来,怎么又溜到这里偷懒!」

病房外的低沉男声令她立刻闪起一身激灵,嘴里意义不明地「咿」了一声。

「可是ANIKI需要我陪他——」

她慌忙地抱住我,拿我当作挡箭牌。可门外白大褂的中年男性不吃这套,双手揣进兜里走进病房,他扬起长满胡渣的下巴,眼中露出锐利的神采。

「ANIKI救我!!」

中年男性拖着她的衣领,粗暴地把她以背对自己的姿态拽出病房,走之前他对我颔首致歉。于是,陈学的呼救声在病房的门啪嗒关上后消逝在长廊。

陈学离开之后,一度闹腾的病房终于又安静下来。机械运作的声响再次占据这间病房。我轻叹了口气转回身,握住了苏绘凛冰冷的手。

苏绘凛的手心传来微乎其微的温度,仿佛她醒来的可能性一样渺茫。手臂上青色的脉络格外清晰,肤色显得过分病弱。我的胸口被阵阵涌来的酸楚占据。

「小凛...我好像说过的吧?支配战争不是游戏,它是很危险的事情。你根本没有必要趟这摊浑水。为什么顽固到这种程度……就是不肯听我的呢?」

耳旁回应我的只有坠落的点滴,与心电图的电子音。

她没有听见我的话,又好像是刻意无视了我。双眼仍然没有半点睁开的预兆。

我轻轻地揉弄起她皙白的小手,俯首轻吻她的手背,回馈我的却仍是冰凉的温度。

苏绘凛正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我不知道黑猫的谎言有几分应验。也不知道她现在是被梦境的潜意识所左右,还是自由自在地支配着她的世界。

无论如何,如今失去了控梦能力的我,即使是在梦境里也无法见到苏绘凛。

【呐!苏偌烊,就和我回去一趟嘛!】

不知为何,我忽然又想起了薛学儿的邀约。这次我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曾几何时夏音慈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我答应了她,却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苏火火,请你相信我吧……只有这条路才有出路。】

我真的不明白啊,夏音慈。

至今为止事情只有变得越来越糟糕,这种话你要我怎么去相信?

「喂,苏绘凛,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是否应该答应薛学儿的邀约,和她一起回到那个赤红色的世界呢?」

***

「喂,你所不记得的事情,难道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嘛?」

隐约觉得熟悉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视线朦朦胧胧的摇曳;身体如同被置于冰水之中似的僵硬。

又一次、我坠入了意识的深渊。

「我说。你会为那些被你遗忘的错误赎罪吗?」

眼前是似曾相识的情景——那随时都会摇摇欲坠的木椅、死死地牵制住我的身躯的绳索、以及坐在对桌赤身裸体的男子。

如磨花玻璃般的屏障横在我们之间,令我仍然无法看清他的容貌。

尽管如此,我对他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你也没必要总是拿这两句话作为开场白吧?」

回应从我嘴边脱口而出。并非出自我清醒的意识,而是我潜意识出于本能的回答。

我听到我自己轻笑着,似乎是感叹这场时隔一年的再遇。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支配战争还未结束。我还是那个遗忘了过往的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更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是一张写满迷惘的白纸。

而现在的我,已经将那些遗失的碎片,拼凑成了完整的记忆。

捅入少女怀中的刀刃。

沾满整只手掌的鲜红。

深夜昏暗的病房。

少女的手死死拽住我肩膀的衣服。

被染红的手掌显得惨白。

她低语着我听不见的话语。

耳鸣不止时,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惨叫了出来。

「嗯。与其说我不得不负责,不如说——我想去为自己遗忘的过失赎罪。」

面前的少年似乎很疲倦似的耷拉着脑袋,但目光却片刻也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

「原来如此。你是下定决心要对这件事负责,无关『社会责任』这类空话。嗯,这次你的回答,的确是出自你的意愿。」

少年揉弄着下巴,颇为满意地点了点脑袋。

看到他的笑容,我身体的温度似乎也因此而好转了不少。

「可是,我太晚了。即便已经想好了答案,现在也没有办法再见到夏音慈了。」

被深深铭刻在内心的回忆,从眼前快速掠过。

在梦世界的边缘,我与少女一前一后的走在遍地闪耀的星辰之间。

随风飘扬的青丝下,她孤单的倩影尖锐地刺痛我的胸口。

于是我不由停下脚步,少女察觉到忽然消失的脚步声而回首。

我向她作出了承诺——

【这次,我绝对要让你取得支配战争的胜利。从今往后,我会以我的方式来赎罪。】

少女纤细到仿佛能轻易揉碎的肩膀颤动起来,温润的泪光划过她的脸颊——

突然,身前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意识立刻被这不容忽视的声响从回忆中撕扯了出来。坐在对面的少年忽然用力地伸出手掌抓住桌子的边沿。

「不……现在还不算太晚!」

他的语气中充斥着令人焦虑的热流从我的前方席卷而来。

我望着他颤动的双眸,他莫名强烈的气势驱使着我注视他的眼睛。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后背紧贴在身后的椅背上,被束缚感死死地锁在原地。

「只有现在。你还有时……」

声音被突兀地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椅子被狠狠拽动发出的刺耳响声。

我本能地抬起脑袋,只见他的手指死死地扣住陈旧到冒出根根木刺的桌面,被拽到后方,指甲倏尔被折断,桌面上两行明显的抓痕被染得鲜红。

少年的后方仿佛有谁正拉拽着他,而他挣扎着想要从「那只手掌」中逃出来,他极力地朝我这边伸出了手。

面对他挣扎而狰狞的痛苦神情,我慢半拍地抓住了他的手,转瞬之间被一股难以违背的力量撕扯过去。

即便我拼命地踩紧脚下的地面试图站住脚,我还是无法抗拒地往他这边靠近。

下一秒我的脚底窜上一阵虚无,我的身躯狠狠地撞向了那道仿佛「磨花玻璃」的障壁,随后我从撞击导致的破碎处越过了障壁,少年的容颜因此瞬间清晰起来。

对男生而言显得过长的干枯头发,胡须爬满的下巴。

眼眸中毫无色彩、暗淡无光。

周围的一切骤然间仿佛浸在水中般摇曳模糊,挤进眼窝的光景唯独少年的身影无比清晰。但这却不足令我惊奇,因为我猛然意识到面前的少年与我过于相像。

我就仿佛站在一面跨越时间的镜子前。在我对面的少年即使有细微的个别特征与我不同。但他无疑就是我自己,随时间流逝而磨损、饱经沧桑的自己。

「喂!我说,苏偌烊!!!」

少年一度哽咽,仿佛努力到竭尽全力的地步。

「现在还不算晚!请在最后的最后、去相信你觉得你应该相信的。」

少年的身影瞬间从指尖开始分崩离析,但他泛着泪光的双眸竟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随着那股拉扯的力道愈发加重,他瞬间与我拉开了数米的距离。

我朝前拼命地伸出了手,但他却猛然推出双手,把我向我背后推开了很远,我的后背彻底撞碎了身后的那面障壁——那面映照着我与少年的镜子。

在这时间的洪流中,周围的所有事物都被前方破碎镜面中的野兽吞噬,只有我站在原地,被少年的那双手推离危险的境地。

少年的眼眶边缘化作血红色的浆糊,仅在数秒间,他的容貌完全失去我的痕迹、成为了一具彻彻底底的骷髅。胃部瞬间涌来反胃到翻云倒海的恶心。

于是,我听到了骷髅拼尽全力才从齿间挤出的字词——

「答应我……绝对!」

我甚至不知道少年的话是否说完,声音就连他本身一起被吞噬。洪流的牵引也消失在了我的四周。少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迷惘地往前走了几步,触碰这间房间的四壁——这间从很小地时候开始,每每鬼压床的时候都会禁锢我的房间。接着,墙壁竟都如尘土般脆弱地消散开了。

四壁之外的风景映入眼帘。那是一片无垠的沙漠。

这一秒。那种待在别人的躯体里观测着一切发生的感觉顿然消失了。

仿佛身体的主控权似乎回到了我的手中。我伸出了手掌,真切地感到梦境的本质发生了偏差。

这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就好像向我宣告着,我时隔四月的时间再度进入了「清明梦」的世界。既怀念而又令我作呕。扭曲的情绪油然而生。

可是,世界没有等我再次尝试支配梦境,身后忽然窜上一阵极其猛烈的恶寒,奇怪的感知让我感觉到了谁的视线,我忙不迭地向四处张望,却谁也没有看见。

【视线,那是谁的视线?】

致命的哀伤流经身体的各处,最终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要注视着我?】

压迫感从后方径直闯来。渐渐地、哀伤把我拉进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不要——】

【不要注视我!】

占据心脏的是那种,连呼吸的频率一同搅碎的恐惧。

我痛苦地咽下堵在喉咙口的怪异感,朝前迈出脚步歇斯底里地奔向前方,想要甩开背后的那双眼睛。但身体仿佛原地踏步。

【不要,注视我……】

地面逐渐扭曲,不顾我强烈的恐惧平转一周,践踏我想要逃离的心情。

一双因用力过猛而红得发紫的眼眸,由此映入视野。

【不要...不要注视我……】

它正死死地注视着我。我猛然被这双眼刺中内心的某处。

【不要注视我!】

下一秒那双死瞳瞬间逼近我。紧贴到我的身上。

【不要,注视我啊!】

涌来一阵恐惧到不如立刻去死的排斥。转眼间数不胜数的眼睛爬到我的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如同扎堆出现在尸体上的乳白色蛆虫。

【不要注视我!】

我哭喊地挣扎着,但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已经将我包裹在了其中。

【不要注视我。】

远处仍有谁的视线紧紧地注视我。

我——

【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恍然间心脏狂猛的跳动声响彻耳畔,追上时钟指针转动的声响,我猛然间从柔软的病床上离开直起身躯,心有余悸的心绪立刻闯过心间。

那双眼睛已然不在眼前。唯有那种强烈的惧怕感仍旧死死地缠绕着我的全身。

我茫然无措地游离视线打量起周围,眼前是没有异常的病房。脖颈处传来的酸痛感令我不由自主地转动起脖子,甩开不肯罢休的不适感。

时钟的指针转过切实的分分秒秒,在两耳畔之间「啪嗒啪嗒」地来回流窜。流逝的时间比起激烈抽动的心跳,显得格外的慵懒。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与我心脏的律动终于维持在了相似的频率。

身边没有少年、没有沙漠、更没有什么注视着我的眼睛。

时隔半年之久,曾经萦绕在我睡梦中不愿离去的「睡眠麻痹症」再次找上了我,却只与我短暂重逢了一场梦境后,就又急切地不告而别。

我胡乱地抓了抓头发,定定地注视起因来信而阵阵发亮的手机屏幕。

苏绘凛仍然安然无恙地躺在病床上,让人提不起劲的灯光慵懒地打在我的身上。

——Hey, How can my future turn upside down in this 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