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这么说来,你们来这里的路上还真是遇到了不少事情啊……”

林华长老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众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看起来就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

既然对方没有因为那需要用手推车来搬运的那一堆甜点而产生疑惑,雪婉她们自然也就省去了麻烦的解释过程。

为了能够将精神层面上陷入严重疲劳的林阙带回林家宅邸,雪婉她们几人可以说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以说完全对得起购入这些点心的花销。

但不想解释和不需要解释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而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则完美的体现在了现在的气氛之中。

曾经与雪婉有过数面之缘的林华长老现在并不像以前在雪家做客时的那副和善的样子,倒不如说这状态像极了雪婉曾经在家族书库之中翻到的那张记录了林华长老年轻时样貌的老相片。

面上染血,目光如刀,手握一柄铜钱剑,周围一片尽是焦土,那场景与杀星降世别无二致——当时的雪婉一度以为那不过就是掌管书库的司书随口胡说的,毕竟照片上的那名少年和那位偶尔会登门拜访的和善老者看起来实在相差太远,任谁也不可能把这两人看作是同一个人。

但现在雪婉相信了,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老者并不像族中长老所说的那样因时光飞逝而磨去了雄心壮志,只不过是选择了将所有力量隐藏起来罢了。

别的暂且不提,仅仅只是林华长老周身正在不断鼓荡的灵气就足以证明一切,眼前的老者不仅没有因为年龄增长而变弱,反倒看起来丝毫不弱于雪家任何一位长老。

——如果这就是林家的底牌之一,那这可就是这次拜访林家宅邸最重要的一项收获了。

雪婉她们自然是不可能傻傻的对林华长老那还未完全散去的眼眶淤青提出询问——能够激的林华长老出手,同时还能对林华长老造成实质性伤害,而且伤痕在这么长时间仍不散去,这些要素从各个方面都指向了某个人。

“您应该试着克制一下,这个月已经有两次血压过高,再有下次就要启用应急治疗预案了。”

将贴在林华长老手腕上和脖颈处的符纸撕了下来,女佣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拾起摆在桌上的各种器具。而林华长老则像是如蒙大赦一般放松了下来,原本周身不断喷薄的灵力也慢慢消弭于无形之中。

虽然雪婉并不能从那几句话中确认外界对于林华长老身患重病的猜测是否属实,但她能够明确的理解林华长老脸上应该是将要面对极度厌恶的某物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只不过这些和现在的雪婉她们并没有太大关系,她们现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话语权,无论是谈话主题的方向还是之后对方所要做出的举动。

案板上的肉——这个比喻对于在场的众人来说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如果不是因为林华长老宠溺晚辈的事情已经在“五门”内部传得人尽皆知,雪婉甚至会怀疑这是林华长老为了胁迫她们而设下的圈套。

毕竟雪婉从来就不觉得林家的人值得信任,从结果上来看这一次的事件也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不过,这么说来,曾经和林家做过交易的羽家书店也许也不能相信?但从目前来看隶属于林华长老的女仆也对羽家书店抱有敌意,也就是说仅仅只是曾经的互相利用关系?但也不能确定这一次是否就真的结成同盟……”

雪婉在心中预演着与林华长老相关的种种利害得失,将所有可能性尽数排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因为老夫这边派遣人员失误导致的……这次就算是我们互不相欠吧。”

林华长老手中的茶杯举了又放,看得出来做出这个决定对他而言相当困难。

无论原因为何,在正处于动乱后恢复期内的城市之中肆意使用术法,并且险些导致五大家族之一的林家继承人险些身受重伤,就算在场的雪婉什么都没有做,此事一旦传出也必然会对雪家在“五门”之中的地位产生种种影响,最坏的可能甚至是导致其他四族与雪家形成对立之势。

然而林华长老却放弃了能够重创雪家的机会,仅仅只是用一句“互不相欠”轻描淡写的带过。

“难道,这是有着更大的图谋?明年祭仪的主办权?在‘五门’之中的支持?还是说要让我们交出所有秘籍……看起来实在太可疑,但根本就猜不出来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啊!”

雪婉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以其他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念叨着。

而师父和羽齐则完全什么都没想,两个人手中各端着一杯氤氲着香气的热茶,眯着眼睛品味着高级糕点伴随着茶水吞入腹中的感觉。

顺带一提,Smorge先生正在好奇的打量着林华长老书桌上的那几本看起来和符篆有点关系的古籍,看起来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在意房间中那股尴尬的氛围。

从一般人的角度看来,独自一人在那里因为尚未发生的事情而感到胃痛的雪婉的确有些过度紧张了。

“不过,虽然说是两不相欠了,但这也仅限于原谅你们先前对于孙侄女的不恰当举动,其他事情可不能就这样掠过去了。”

林华长老微微向前探身,锐利的眼神仿佛直接穿透了雪婉的身体,将她牢牢地钉在了椅子上。

当然,有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氛围的改变,也有人刻意忽视掉了这股氛围——林华长老的心中相当清楚,他知道自己的话语中不存在驱使在场所有人的力量,但从一开始也就没有必要去驱使。

只要将构筑高塔的基石抽出,上方的建筑便会自然而然的坍塌崩落,林华长老要做的也不过就是与此类似的事情而已。

“分部不是还有能抽出身来的办事员吗?仅仅只是抑制‘汽车飞在空中’这种程度的传言应该不需要我们动手,更何况我们雪家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帮你们收拾残局吧?”

“想要抑制流言传播自然不需要雪家的大小姐亲自出手,那种没什么意义的杂事就交给老夫的侍从们即可。”

林华长老端着茶杯的手翘起食指,按照相同的时间间隔轻轻敲击着瓷杯边沿。

雪婉的反驳非常正当,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会用相同的方式对林华长老进行反驳,但这种小事也早已包含在林华长老的计算之中。

“老夫和羽家书店因为某件事情……暂时没有办法继续保持合作关系,所以只能将此事托付给同为五大家族之一的雪家。”

前半句话无疑是谎言,羽齐和师父直到刚才为止都没听说过半点有关“暂停合作”的消息。更何况考虑到林家曾经克扣的酬劳,就算林家要求单方面的终止与羽家书店之间的合作,羽齐和师父也绝对不会同意。

听了了这句话的羽齐和师父也不过就是稍微动了动眉毛,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了。

“如果能够获得雪家继承人的帮助,自然是会对‘五门’整体的团结有所裨益……但你我都不是那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现实中的利益也是影响我们做出抉择的重要一环,难道不是吗?”

成败与否完全交由对方来抉择,林华长老的所作所为与赌博无异。而且林家长老会的其他成员若是听到了这番发言,想必会以此为据让本就已经处于退隐边沿的林华长老进一步交出手中的权力。

但对于早就和雪长老进行过密谈的林华长老而言,雪婉所做出的抉择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作为历代最优秀的家主继承人,承担了吸收融汇东西方各类学识重任的雪婉,她所做出的决断必然是当前状况下的最优解。

“我们雪家可是一直在为‘五门’的团结而不断奋斗,其他家族是不是这么想可就不一定了……”

雪婉那如葱白一般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服的下摆,想要尽可能抵抗来自于林华长老视线之中的那股压迫感。

“比起毫无意义的斗嘴,不如先来听听老夫这个迟暮老人的委托如何?”

这一场连游戏都算不上的言论交锋很难让林华长老动用自己真正的实力,他现在的态度也不过就是普通老人与晚辈正常交谈的态度而已。

“这可是能够让老夫欠你们雪家一个人情的好机会,那群头脑腐朽的老学究们应该也很感兴趣吧?”

除了在无形之中使用灵力慢慢对雪婉施加压力这一点——毕竟眼前的这位小丫头是雪长老亲口承认过的“最优秀的晚辈之一”,林华长老认为有必要在此时就让对方体验一下未来可能会遇到的交涉场景。

“比如说这次来到这里的雪长老……”

林阙从不会因为受到灵力施加的压力而出现慌乱,那是因为当时的她很清楚释放压力的林华长老并不会强迫她去做什么。

就像习武之人很少指导自己的子女,想要从小接受超越常人的教育就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很少有人能够忍心看到亲族受到那种苦难。

——不过,友人的孙侄女就另说了,这也是为了确认雪家日后的领袖究竟拥有何等潜力所做的测试。

一边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林华长老微微向前探身,进一步增强了用于围困雪婉的灵力。

“即便……如此……我们依旧有着不能逾越的底线……”

对于雪婉而言,抵御林华长老的灵力压迫并不比在模拟对战时击败Smorge先生容易多少,准确来说想要抵御这种几乎连攻击都算不上的压迫感要比破解各类魔法术式要困难得多。

靠身上装备的各类道具根本就不可能拦得住那如水一般不断浸渍渗透的灵力,仓促之间借助魔法术式与符篆构筑的第二重防线也完全没有降低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或许是雪婉并没有察觉到符篆与魔法术式所起到的效果,毕竟从汪洋大海之中仅仅取走一杯水很难观测到其中的变化。

简单来说,就是两者之间量级的不同。

“稍微,打扰一下?”

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的Smorge先生站在桌旁探出身子,用身体挡在了林华长老与雪婉之间,而其目标则是之前林华长老随手摆在桌上的书。

也许只是巧合,又或许是预估好了时机进而做出的举动,不过这两种可能性都不会影响林华长老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因为他已经能够确认雪婉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了。

只不过,处于最低限度的情报共享以及或多或少的形式主义,林华长老还是开口说出了那件事。

“找出偷偷溜进城里的修行者,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

雪婉身边的压力早就在Smorge先生拦在面前的时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她在还未从那股压迫感之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委托。

开什么玩笑?

这句带有讽刺、斥责、疑问等多种语气的话语仅仅只是停留在雪婉的唇边,连带着因为压力消失而即将叹出的那口气一并咽了回去。

这确实是件简单的不得了的委托,同时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委托。

因为这本应该是“五门”这一庞大体系运转过程中最为基础的那一环,也是“五门”创立之后最先诞生的几项责任之一。

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职责都无法履行,不难想象这座城市的“五门”分部究竟已经窘迫到了什么程度。

“既然已经到了如此极限的程度,为什么不向总部请求增派人手……”

雪婉才说了一半的话停了下来,明白了林华长老为何要大费周章委托一个小辈去干这种杂事。

“五门”之中各个家族互相牵制维持平衡,但那也仅仅只是在部分有识之士努力经营和诱导下创造的脆弱平衡。如果任意一方出现颓势,想必在其他家族之中蠢蠢欲动的扩张派便会疯狂的发动攻势,将弱势的一方彻底吞并。

“您是觉得,我这么一个小辈的言论根本不会被雪家以外的任何人所相信吗?”

“老夫倒是不这么想,倒不如说其他家族的人巴不得有这种难辨真伪的消息传出来。”

林华长老放下手中的茶杯,尽可能的忍住正渐渐从自己嘴角蔓延开来的笑意。

指导弟子并观望其成长,林华长老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其一是因为自己当年指导过的大多数弟子都已经足以接替教官之职,二则是因为“五门”那边为了防止师徒关系扰乱家族派阀平衡而出台了对应政策。

只不过,像这样随口指点几句并不算违反规定,林华长老也想好了如果以后有人问起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更何况,现在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晚辈、对继承者的指导上才对。

“所以才会刻意让‘五门’分部的人拖住调查员的脚步吗?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发现分部已经濒临瘫痪的境地,其他家族的人会认为雪家与林家有互相勾结之嫌……”

雪婉原本就十分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更加苍白,贝齿轻咬朱唇,面上浮现出的表情名为“不甘”。

自己根本没有出招的余地,在即将出手的瞬间就已经被对方封锁了所有退路,原本准备用于反击的话语也全都憋在肚子里,雪婉仅仅只浮现出这种表情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而见到这一表情的林华长老笑意更甚。

这并不是说林华长老作为长辈有着那种欺压晚辈的爱好,只是现在此情此景令他稍微回想起了往事——当初带着尚为幼童的林阙偷偷溜出宅邸,一同泡在游戏厅以电子游戏比拼输赢的那段时光。

那时经常输给林华长老的林阙也是用这样不服输的眼神瞪着他,即使是回家的路上也像是在闹别扭一样不愿意乖乖跟着林华长老并排走。

“胜败不过只是一时而已,执着于过去的胜负乃是愚者所为……更何况雪家大小姐不过就是在城市中闲逛的时候恰好抓到了潜入城市的强大修行者,又有谁会对此提出更多质疑呢?”

“既然能够绕过‘五门’分部的监视潜入进来,又怎么可能会是我这种尚需精进的修行者单枪匹马就能抓得住的?”

“不错,所以才把各位都叫了过来……”

雪婉方才的一连串表现虽然说不上惊艳,但也足以在林华长老心中获取一个还算不错的分数——至少要比长老会里那几个老顽固要明事理多了。

“我们这边可不会在没有委托的情况下特地浪费时间去调查哦?”

“我们来这里也是各有目的的,没有必要听从五大家族的调遣。”

绘枋和师父同时开口,打断了林华长老的发言。

想要左右人的意志并不是一件难事——使用足够强大的术法足以扭曲人的灵魂,改变人对于某件事的看法仅仅只需要小小的幻术就可以了。

作为专精占卜之法的林家,也有名为“命定八钱”的用于扭转对方意志的术法。

但林华长老并没有那么做,而且他也不屑于去做。

旁门左道是用来对付邪魔外道时才能使用的手段,面对人,尤其是面对晚辈的时候,林华长老自认为还没有无耻到要用到那种手段的程度。

“鉴于之前的委托尚未结算,老夫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再去委托你们……”

雪婉微微张嘴,意识到了林华长老究竟想要做什么。

“雪家千金看起来已经明白,接下来就是……绘枋,老夫听说你之前仿制了火箭推进系统。那个虽然只是宅邸中的女佣随手制造出来的装置,但再怎么说也算是林家的机密,我觉得凭你的这份才华不如考虑一下直接来这里工作?”

林华长老随手从桌旁的书籍堆中抽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印刷体文字——从羽齐的角度来看并不能清楚的看到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但勉强能够看到那篇文章的结尾留下了一片小小的空白,就像是专门用来供人签名的预留地一样。

绘枋默不作声的接过那张纸,脸上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露出了一丝缝隙。

“当然,食宿全免,我也能够保证你的生活方面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困难。不过就是在无法离开宅邸半步的情况下工作四十年而已,对你来说应该只是件小事而已吧?”

怎么可能会是一件小事。

如果按照几十年前的相关法律进行裁决,林华长老的说法已经达到了非法拘禁的水平——然而在自由职业者与全职工作者数量差距越来越高的现代,为了能够维持部分企业能够正常运转,控制自家员工绝不迈出“半小时路程”范围已经成为了不会违反法律的事情。

虽然这种举动在某种程度促进了城市范围扩张以及生产效率的增加,但从结果上来看,自由职业者数量依旧在不断增加,可以说是虽然并没能起到应有作用的一项政策。

只有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这其实是为了用于约束修行者而推出的政策。

“这份文件需要签名才能正式生效,如果偷偷潜入城市之中的修行者能够在您的协助下落网,我也不介意把这上面需要接受强制工作的人名换成其他名字哦?”

绘枋陷入了沉默,对于正在经营补习班的她而言,重新回到八小时工作制的那种枯燥生活简直就是折磨,更何况需要接受这种近乎于监禁的生活也就意味着……

“如果我拒绝的话,就会遭到通缉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这可是难得的能够活动筋骨的好机会——当然老夫说的是分部的那群办事员们,他们最近可是一直忙着处理公务,关节大概都要生锈了吧。”

花白的胡子稍微抖了抖,林华长老的嘴抿成一条直线,静静地看着默默点了点头的绘枋。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