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法,是将灵力按照对应的方式,以最高效率引起灵界共鸣的技术。
对于踏入此道的人类来说,尽可能的记住更多灵力运转的方式直接关乎能否使用更多的术法,因此显得格外重要。
然而问题在于,对于初入此道的修行者而言,想要感受到体内那股微弱的灵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人甚至因为体质不同而根本无法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因此注定与仙路无缘。
当然,有因为体质与灵力绝缘而无法感知到灵力的人,自然也有反过来的例子——也有因为与灵力几乎融为一体导致无法区分出灵力的人存在。
不需要复杂的符篆,也不需要念诵对应的口诀,仅仅只需要提起笔来在纸上写出自己想要使用的术法,灵力就会因其意志而发生对应的改变,这是对于普通的修行者而言不可理喻的事情。
即使去询问对方究竟是怎么凭借普通的墨汁与宣纸发动了雾隐之术,她也仅仅只是会说出诸如“我也不知道啊,写完了术法效果之后就完事了,难道其他人不都是这样的嘛?”之类能够令人羡慕到暴毙的话来。
苏无义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苦笑着看向大殿下方正在奋笔疾书的木薇。
即使是修为已经无限接近于真仙的苏无义,也依旧没有办法凭借自己对于灵力的理解看穿木薇仅凭文章改变现实的术法。
真正的仙人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到言出法随,那是因为其存在本身已经彻底融入了灵界之中,想要从那片世界中调用力量并不困难。就连苏无义自己都有办法做到类似的事情,只不过由于这种技巧耗费的灵力实在是过于巨大,平时也并没有什么用得着的机会。
然而木薇灌注在毛笔之上的灵力远远小于苏无义平常使用术法所需,最终所施展出的术法却比苏无义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得多。
在木薇光明正大的住在这间宫殿一个星期后,苏无义彻底明白了木家将其称为天才的原因。
过目不忘、书法出众,在术法方面的知识虽然还和苏无义有着些许差距,但随着木薇每日在藏书房翻看典籍,即使是苏无义这所剩无几的优点也有渐渐被木薇赶超的趋势。
天生就没有才能的半仙,与被家族中称为“谪仙”的少女,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彼此看穿了对方的本质,所以苏无义和木薇之间才能相处的如此融洽,如同榫卯契合一般不留一丝瑕隙。
“不过你每天都窝在这里看守不死仙药,就没想过要出去看看吗?”
又将苏无义从书房中找出的那一摞宣纸写满,木薇抬头望向跪坐在大殿侧方的苏无义,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这句话木薇已经问过苏无义很多次了,只不过苏无义每次给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之前可能有点想,但听完你的旅行经历之后就完全不想了。”
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苏无义对于外界的好奇仅仅只是因为百年来师兄师姐纷纷离世导致她只能独自一人守在此处无法外出而已。事实上对于苏无义而言她与尘世因果已尽,即使不能出去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最多也就是会稍微有些羡慕能够在外面生活的人而已。
以大概百年为周期,这种想要出去玩一玩的欲望会在几个月内达到顶峰,而这一次则是木薇用亲身体验浇灭了苏无义对于外出游玩的美好幻想。
想要完整的体会到外出游玩的乐趣,就必须尽可能的克制自己使用术法。原本能够凭借神行符快速赶到的地点换成马车后至少需要两天才能够到达,而那些能够轻易飞过的高山沟壑也因为马车的限制而变得难以通过,如果想要露宿郊外也不能设下屏障以免惊扰原本栖息于山林之间的飞禽走兽,总之不方便的地方有很多。
——无论怎么看都是窝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更令人安心。
苏无义是这样想的,但木薇很明显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墨迹未干的那一叠宣纸被木薇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书案旁,连同那已经比木薇本人还高的宣纸堆一并摞在了一起。
木薇的意思是将原本已经没有意义的雾泽护卫工作暂且放下,劝说苏无义来到这已经阔别了百年之久的尘世之中稍微逛一逛——不仅仅是为了给木薇自己找一个可靠的旅伴,也是为了维持苏无义的心境不受污染。
即使是本来打磨的极为光滑的铜镜,放在木柜中太久也会生出青锈,木薇认为长时间呆在雾泽之中很有可能会让苏无义的内心之中生出锈渍。
对于修为尚未达到那个境界的木薇来说,所谓的百年时光已经是长湖想象的长度。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孤单一人看守着这方圆九百里的雾泽——这件事情虽然对于苏无义来说不过是简单的往事,但对于木薇来说却像极了施加在无辜少女身上的责罚。
“是吗?那我就一直待到你有兴趣出外旅游为止吧……”
——你真的能够等到那一天吗?
苏无义鼻子一酸,又一次的想起了之前那几位寿终正寝的师兄师姐临终之际所说的话。
作为承蒙仙人恩赐而变得不老不死的修行者,苏无义在寿命方面已经彻底脱离了人道,半只脚踏入了仙路。然而受限于自身的天赋,苏无义若无其他机缘从中辅助,则此生注定无缘成仙。
既然无法超脱此界,苏无义便注定只能在人间看遍沧海桑田,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渐渐变老过世,在永不停歇的时间洪流之中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苏无义其实并不算是太聪明的那种人,在刚刚获得不老不死的恩赐时她甚至没有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至于领悟到这恩赐也是诅咒的契机,苏无义也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究竟是年老的大师兄因为半身瘫痪而对照顾他的苏无义大发雷霆的时候,还是三师姐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年老色衰而抱着苏无义痛哭的时候,亦或是九师兄因为自己双腿残疾而绝望自杀的时候……那些曾经令苏无义大受打击的往事仿佛都罩上了一层名为时间的纱布,任凭她如何努力的去回想那些事情都徒劳无功。
时间并不能影响苏无义的身体,但却依旧能够影响她的心神——尤其是在刚刚获得不老不死恩赐的前几百年,在苏无义的修为尚浅,在她还没有足够的力量维持自己心神平稳的时候,这些事情完全可以在她那本来稚嫩脆弱的内心之中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这或许就是恩师所说的业报,是冥冥之中的天理为苏无义妄想踏入仙途而降下的责罚。
自从最后一位师姐离世之后,苏无义就再也没有过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封闭内心,像木傀儡一样简单重复着每一天应该做的事情,这就是她安稳度过这近百年时光的技巧。
“我觉得一直逃避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没什么具体的方法能够证明,但怎么说呢……你把事情都积在心里的这种习惯我也曾经做过,这样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哦?”
不知何时,木薇已经离开了原本放置在大殿外的书案旁,转而来到了正陷入回忆而恍惚的苏无义身旁。
苏无义心中那百年来不曾再出现过的情感,在木薇来到这里之后再一次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没有啊,我在想今天晚上做什么菜。”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苏无义就后悔了。明明能够找出几十种更好的理由搪塞过去,偏偏自己选择了最蠢的那种回答方式。
用于记录时间的铜制漏壶之中至少还有七尺深的水,距离晚饭还有两个时辰。在这种时候提起晚饭反而显得苏无义自己想要刻意扭转话题,而她也因此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之中。
“唔……”
木薇的脸距离苏无义的鼻尖仅仅只有两寸远——呼出的热气能够恰好到达对方的面部,而过近的距离也能够适当的给予对方以压迫感。
“怎么了吗,有什么想吃的?”
即使被这样死死地盯着看,苏无义也依旧决定继续嘴硬下去。
永生不死所带来的并非只有坏处,至少苏无义还在这漫长的独居生活中练就了一副天地崩于面前而神色不改的表情,而此刻也正是这种没什么用处的技巧发挥其作用的时候。
“唔嗯嗯嗯……”
木薇的眉梢悄悄抬起,嘴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声,进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而苏无义依旧面不改色,堂堂正正的站在原地,一副无愧于心的模样。
两个人其实都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虽然生活的经历各不相同,各自的性格也并不相同,但她们却恰好各自弥补了对方所缺失的那一部分。
天资的有无,修为的高低,性格的活跃与沉稳,情感上的丰富与稀缺,这些彼此对立的方面并非两个人交流的阻碍,反倒成为了她们理解彼此的方法。
自己伸出的左手既是对方的右手,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对于对方而言反倒极为有趣,像这样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判读对方的内心简直轻而易举。
只不过能不能看穿是一回事,说不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木薇向前挪动了半步,原本仅仅只是能够隐约感受到的鼻息此刻变得更加清晰,苏无义甚至就连木薇那微微颤动的睫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而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动作,苏无义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向后退了半步。
那一瞬间的动摇被木薇看在眼中,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我想吃点更有趣的,比如人鱼?”
“就算真的有也是不可能给你吃的,你根本就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吧?”
苏无义当然知道木薇并不是真的想要让她去狩猎那几乎已经灭绝了的妖族,这不过只是一个暗喻而已。
人鱼肉乃是剧毒之物,食之不死则可长生不老——这则传闻虽然被修行者们嗤之以鼻,但帝王将相却总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打算,而这也正是人鱼作为妖族的一种而濒临灭绝的原因。
人类的贪欲不仅仅能够推动凡人迈入疯狂,就连那些自诩“清心寡欲”的修行者也是如此。几百年前人鱼狩猎的名额曾经是修行者之间争得头破血流的美差,然而后来却因为此事实在太过血腥而被彻底禁止了。
虽说食之不死可得长生,但就苏无义所知,尝过人鱼肉而不死的凡人最终没有任何一个能得善终——即使真的有能够籍此获得不死的可怜人,现在也一定过得和苏无义一样痛苦。
而木薇提到想要品尝人鱼,也就是说……
苏无义原本一直将视线聚集于木薇头上的发钗,而现在却认真的审视起那双从刚才就一直直直盯着自己的双瞳。
“绝对不行,下个月的月圆之时,当被你扰乱的屏障恢复正常之后就要送你回去了,我们之间的缘分仅限于此,不要再多想了。”
苏无义面对木薇的攻势毫无应对之策,唯一能够使用的战术就只有一个,那个她曾经用了几百年的方法——逃避。
轻轻推开木薇,那一脸失望的表情显露无遗,苏无义就此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做出了日后最后悔的决定。
“我想也是,你怎么可能真的在这短短十三天的时间里看完所有藏书呢……”
伸手接过木薇递来的清单,苏无义一一确认着其上列举的书名,迈步走向了书库深处。
“我原本以为这间书房就已经是全部了,谁能想到你师父居然还在这种地方设下了这种像是炫技一样的术法。”
宽大的袖袍就那样随意搭在还沾着些许灰尘的长椅上,木薇以一种颇为懒散的姿势趴在平时用于翻阅典籍的木桌上,一副和平时完全不同的、仿佛丢了魂一样的姿势。
会这样并不奇怪,半开的木质窗棂外那一轮白月在周围雾气的晕染下显得模糊迷蒙,但这并不能改变其已经接近满月的事实。
木薇当初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的进入这片由无数术法构建阻挡的雾泽之中,除了因为其本身实力就比其他人高上不少,更因为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刚好是朔月之夜。
原本需要借助空中月光供给灵力的阵法在朔夜之时本就不太稳定,而恰好那一夜的苏无义还因为饮酒过多而陷入沉睡之中,地下原本流转不息的灵脉也出现了短暂的凝滞现象——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原本可以完美阻拦住木薇的屏障变得脆弱了许多,最终达成了这原本不可能成功的造访。
凭借苏无义对于灵力的掌控可以轻而易举的撕开这道屏障,但问题在于她对于构成屏障的术法并不了解,贸然出手甚至有可能导致包围雾泽的那极为复杂的术法彻底失效。
所以必须要等待,等待满月之时术法在过量的灵力充斥下变得难以摧毁时,等待屏障变得不会被苏无义随手摧毁的时候,再由她亲自送木薇离开。
其实还有很多方法能够绕开屏障,但苏无义并没有提起,木薇也并没有刻意去问。
如果真的想要把这个因巧合闯入此地的客人赶走,苏无义只需要在发现木薇的时候把她从尚未修复完成的屏障缝隙之中扔出去就可以了,然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们两人都没有提过这种事情。
能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这是木薇所期盼的事情,也是苏无义想要尽可能不去想的事情。
只不过,过了今晚,就到了苏无义所说的期限了。
“送你这些书确实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些知识本身会遭人觊觎,拿回去之后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存放啊。”
苏无义踮着脚尖试图将书架上方的那一摞旧书拿下来,然而却因为身高不足而始终无法成功。
不老不死将苏无义的身体与尘世间的洪流隔离开来,而这一结果带来的坏处便是身体再也不会有所成长。
如果是已经彻底成长完成的年纪还好,但苏无义在当初初入师门的时候便十分瘦弱。虽然师兄师姐们当年都十分照顾这个瘦小的师妹,但其身体发育过程还是比同龄人要慢上不少。
即使现在和比自己小上不知道多少岁的木薇站在一起,苏无义也能猜出自己会被人当做是木薇的姐姐——虽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是准备送人的,他们家族的人对我挺好的,想要给他们带些礼物。”
木薇背对着苏无义,并没有回头去看那借助术法隐藏起来的书架。
虽然即使被看到了也没什么关系,倒不如说苏无义反倒希望木薇能够将这门术法研究透彻,将已经没希望延续下去的师承延续下去。
苏无义并没有学过那些具体的礼仪,对于不同门派之间的区别也并不清晰,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恩师的技术并不应该默默的在这间宫殿之中等待腐朽,而是应该将其交给更有希望的那些修行者们。
但即便如此,苏无义也明白木薇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最大程度表达了对师门的尊重,也明白木薇正在因为即将离开此地而闹别扭。
即使嗓音语气和平时并没有任何区别,但苏无义依旧可以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惆怅。
那是人在面临重要抉择时所散发出的气场——虽然苏无义并没有学会如何使用术法看穿他人的内心,但上百年的人生经验却并不是白费的,仅仅凭借一些小细节也足够看出木薇的心情究竟如何。
苏无义抱着那一摞准备送给木薇的书籍,摇摇晃晃的从那被术法遮掩的书库之中走了出来。
虽然由术法构成的屏障并不能随时打开,但如果木薇能够在朔月来临的时候造访此地,想必以她的天赋也能想出办法暂时性的破除那些碍事的屏障。
仅仅只是暂时的分别而已,之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别那么伤心嘛,以后有机会也可以再来这里找我,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平时也很闲,如果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带些朋友一起来,我不会介意的……”原本不想说出口的话语不受控制的从口中倾泻而出,即使知道说出这些话也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甚至还有可能动摇苏无义将木薇送走的决心,但她还是说了。
这是相隔百年时光以来的第一次,但如果是按照苏无义最后一次和心智年龄与她相差不大的人进行交流作为起点来计算,像这样毫无保留的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应该已经相隔了至少四百年。
长时间封冻的内心又一次因为年轻的生命而变得鲜活起来,然而苏无义却已经开始畏惧起这种变化。
已经够了,已经足够多了,已经经历过足够多这种事情了。
和温柔的人结下因缘,一起创造出无数美好的回忆,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对于自己如此重要的人慢慢经历生老病死,最终只能抱着已成往昔的回忆黯自神伤。
苏无义已经受够了这种事情,所以才会想要在木薇成为那个“十分重要”的人之前将她赶走。
不老不死的人类已经无法称之为人,只是徒有人类外形的荒诞怪异之物而已,而这种东西是根本不配和人类结下任何因缘。
曾经的苏无义以为变得不老不死而永远看守这间宫殿便是所谓的“业报”,但当她再一次面对这位因为无数巧合误入此地的少女时,原本被封印的记忆与情感再次冲破加锁的那一瞬间,她隐约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当年恩师反复提起的“业报”。
“说的……也是呢,以后,还有以后呢……”
木薇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认真在听苏无义所说的事情,只是随着氛围微微点了点头。
在那书桌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两杯浊酒。
“喝一杯饯行?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你……”
苏无义将手中的古籍统统摞在桌上,腾出手来举起了小小的瓷杯。
“没关系,今天刚好是生日,已经是结发之年了。”
木薇同样端起了酒杯,伴随着那有些微妙的笑容将那杯浊酒一饮而尽。
苏无义自然没有推辞的理由,然而那比往常更显粘稠的酒浆之中似乎比平常多了些什么。
没能思考出答案,苏无义便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