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通过火焰淬炼而成的丹药,是凝聚了自古以来所有修行者的幻象,并最终将之实现的圣物。
借助名为“心火”的不灭之火煅烧修行者们的夙愿,并将“不死”这一概念固定成为实质化的存在,古往今来仅仅只有一位仙人做到了。
但伴随着“不死”这一概念被强行从灵界剥离至人间,某种在追寻不死之路上一直彷徨不散的恶念也依附于其中。
因寿元耗尽而倒在半路上的亡魂们在灵界死死地盯着那枚它们曾经梦寐以求的丹药,而那份本应该无法穿透灵界障壁的恶念在心火的作用下被一并熔炼进铅汞之中,不死之药诞生的瞬间就在那份恶念的作用下变为了诅咒之药。
其效果确实货真价实,任何服食此药的生物都会获得永恒不灭的生命,就像用于炼制此药的火焰一般。但由于诅咒的影响,本就已经注定成为恒定不灭的存在服下此药必死,踏足仙途并有可能成为仙人的修行者亦是必死。
为了防止此药祸延无辜,那位仙人在羽化登天的那一天留下了一份使命。
获得那份使命的人将会成为接近仙人的存在,将永远徘徊于人间守护着那本可以用于度化世人的诅咒之药——代价则是被使命选中的人将会在这如同诅咒一般的生活之中渐渐腐朽,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希望那孩子获得使命啊……”
而仙人的思绪并不能影响已成定局的因果,在那早已决定好的命数作用下,那份由仙人在无奈之下遗留的使命终究还是找到那位少女。
而现在……
“你真的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不老不死的你吗?如果苏生术式启动的时间再晚半秒钟,你所心心念念的木薇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天师符箓折叠而成的纸刀并没能穿透师父提前缠在手上的绷带,而在面对与“纯阴之血”无关的物质时,那柄被“以文入圣”术法所强行赋予了“刀剑”概念的纸刀也不过只是一柄普通的纸刀而已。
师父侧身躲过了绘枋掷出的画纸,回身一脚将她踹离了苏无义的身旁。
虽然身上还有些地方并没有完全愈合,但那些伤口的修复速度已经超越了正常生物所能做到的极限,看起来就像是师父的身体正在经历“倒放”过程一样。
折断的肋骨重新复位愈合,破损的脏器自行再生,高速分裂的细胞如流水一般涌至伤口,原本几乎将整个躯体一分为二的伤势就这样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恢复完成。
而就在这并不算长的时间内,师父和绘枋之间已经进行了数次交手。
虽然绘枋本来修习的术法并非用于克敌制胜,但在那份异乎寻常的执念作用下,其术法本身的用法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绘制雷霆,勾勒云雾,创造泥沼,绘枋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几乎将自己的笔速提升到了极致,种种以杀敌为目标的陷阱在她的笔下接二连三的被创造出来,而师父则凭借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灵巧动作将其一一躲避。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本来也不会死。更何况只有用我的命才能让她复活啊!”
被师父扛在肩上的苏无义试图伸手去抢那柄纸刀,但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师父及时避开,三个人就在这舞台之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雪家家主并没有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立刻向术法的核心处——那七张正在逐渐变得暗淡的书页奔去。
尽管在契约的作用下雪家家主并不能直接破坏“以文入圣”祭仪的进行过程,但他大可以在这场仪式尚未完成的瞬间对术法本身做些手脚。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一直被封印在棉被卷之中的木薇破坏了其表面的封印符篆,拦住了雪家家主的去路。
“绝不会就这样让你通过!虽然不知道现在你们究竟要做些什么,但对于苏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吧!”
那因为过度畏惧与外人交流而流出的泪水沾满了整张面庞,但即使害怕的双腿发颤,木薇也依旧站在了雪家家主面前。
“没能完全复活,我是不知道你究竟指望着能够塑造仙人的顶级术法究竟还能做到什么程度,但这孩子对于你而言绝不是什么劣于‘木薇’的存在吧?”
将“避雷”的祝福调整至手掌,师父空手劈开了绘枋描绘出的数条雷蛇,将因为惯性而险些飞出去的苏无义拉回身旁。
“为了终结……我族的宿命,所有阻……阻挡我们的存在都必须剿灭……”
雪家家主表情复杂的说出了与他形象完全不一致的台词,试图通过步步紧逼营造出的压迫感吓退这位心智尚与外表相同的少女。
师父和雪家家主都很清楚,这个状态下的木薇一旦与苏无义距离过远必然会变得手足无措,就连正常的和其他人交流都十分困难,而这也正是师父所有计划之中最后一项不确定的因素。
师父赌了一把,将这一次的委托能否完成赌在了现在的木薇与苏无义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待彼此。
苏无义究竟是将现在的木薇看做千年前的友人复活失败而产生的残次品,还是将她当做了自己另一个不可或缺的挚友?
而木薇究竟是将苏无义摆在了自己心中的什么位置?仅仅只是一个一路陪伴自己流浪的熟人,还是自己此生不可或缺的唯一?
“好好看着这场景吧,她可是为了帮你而抛弃了一切恐惧,你真的认为她仅仅只是千年前的那个她所遗留下的残渣?就非得把她抹除掉不可吗?”
师父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直接用暴力解决这一次的委托——面对实力已经无限接近于仙人的苏无义来说,一次挫败绝不可能令她那因经历千年岁月而变得僵硬无比的思想扭转过来,仅仅只是一两次因为计谋的较量而落败根本不可能让她从那场梦之中解脱。
雪家也无法从这场梦之中得到解脱。
“嘴上说着要复活你的那个朋友,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复活她,又有没有想过本应该作为祭品而献出生命的你究竟为何现在还能存活于此?”
师父的话听起来非常像那些上世纪流行的热血漫画之中出现的台词,但这在另一层面却也是无比真实的。
为了能够复活本应该成就不死之躯的木薇,苏无义经过多次尝试才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办法——尽管“以文入圣”祭仪能够为那具永不腐朽的躯体注入原本就属于木薇的命格,但也仅仅只是将原本已经回归银河之中的星命重新固定在了木薇的身体上而已,其术法本身根本就不是能够令人起死回生的秘法。
而苏无义想出的办法十分简单,那就是将自己作为达成不死的“完成品”献祭,借由这种最古老拙劣的牺牲仪式来将本应该迈入轮回的木薇拉回来。
一命换一命,苏无义在千年之前就是这么做的,而今日也同样准备这样做。
纵使苏无义所看守的宫殿之中各类典籍浩瀚如海,但却终归没有除此以外的方法,而千年以来也从来没有人能将起死回生之法研究到与苏无义相同的层次,也正是如此她才会那么简单的就听信了那个人的说辞。
“只要去那座城市就可以了,能够令山神与镇物重归安宁的那家书店,如果是那些人的话应该有办法完成你的愿望。”
——被骗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让我放弃而已……
苏无义望向那个被雪家家主逼得不断后退的木薇,望着那个几乎完全失去了以前所有记忆的“残次品”,终究还是不愿放弃。
“啊啊,存活了太久导致脑袋僵硬到这种程度了吗,这可真是麻烦……”
师父闪身避开脚下不知何时涌现出的四角铁钉,借助空中的落石进一步拉开了与绘枋的距离。
与之相对的,她们距离那经由仪式吸收的灵力而形成的祭台更近了。
“那我就给你讲一讲,讲一讲本侦探究竟在你这个笨蛋仙人纠结了近一千年所做的事情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结果吧!”
侧身避开了绘枋现场画出并投掷过来的长戟,师父的肩膀几乎紧贴着长戟的木杆,闪身来到绘枋面前。
“之后会请你喝奶茶的,现在先给我乖乖躺下!”
凭借身体良好的柔韧性将左腿高高的向上抬起,飞扬的裙摆下则在根据身体动作而不断调整服装款式的术法作用下变得一片漆黑,师父凭借着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速度以一击踢击结束了本应该最为困难的战斗。
以这种几乎蛮不讲理的方式清空了舞台之上的所有配角,这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推理剧至此才进入终幕——
——以师父那复杂到需要用整整一本笔记才能记录下的计划宣告进入最后阶段为标志,台下所有人身上施加的“不可言说”的咒法彻底被师父解除,而那原本被咒法所封印的记忆也都恢复了正常。
包括曾经被苏无义在梦中施加了术法的羽齐,也包括在会谈过程中被苏无义和林阙的话术套出了虚假的行动计划的林华长老,也包括早就被告知了整场事件前因后果的雪婉等人。
虽然有些对不起特意前往“五门”分部地下停车场解释来龙去脉的雪家家主,但这也算是师父对这位贸然登门拜访提交委托的客人所做的一点小小的报复而已。
真正经历了复生魔法强化过的师父轻而易举的洞穿了绘枋用于隔绝舞台上下的画卷——对于坐拥世上一切祝福的师父来说,在这个状态下想要从那平时有意压制的众多祝福中寻找破除万法的祝福并不困难。
台下一片狼藉,和台上虽然有些杂乱但却并没有出现任何缺损的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即使绘枋在和师父刚刚的战斗中对舞台本身结构进行了改造,但那些终归只是借助灵力制造出来的事物,在原本就不稳定的灵力供应被切断的状态下很快就消去了行踪。
师父将肩头扛着的苏无义安置在了舞台左侧的座椅上,向着台下观众抛出了那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猜到答案的疑问。
“谜题其一,《幻雾物语》究竟由何人所著?”
夸张的动作,不知何时被术法控制了的舞台灯光以及那身在聚光灯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的晚礼服,一切都看起来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先前的准备不过是为了现在这场以“侦探推理剧”为主要卖点的老套脱口秀节目所做的前期准备而已。
当然,舞台之上并没有通常能见到的那种除了颜值以外一无所有的鲜肉明星,否则现在的气氛肯定会令雪婉、林阙以及羽齐尴尬到待不下去。
“那是什么东西……”
苏无义一脸茫然,看起来真的对这本师父从羽家书店的某个角落翻出来的古籍一无所知——尽管上面记载的是她从未和外人提起过的往事。
“嗯,我懂我懂,回答不出来也很正常,毕竟为了举行这个仪式而费尽心思掩人耳目的你是绝不可能放任这么重要的书籍流落在外的……”
师父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了祭台前,将那本应该作为“以文入圣”这场祭仪核心的七份文稿从中抽离出来。
尽管每一份文稿都已经经过特殊处理而转化为了能够直接融入术法之中的特殊材质,但这并不影响师父去翻阅其中的内容——实际上,在原本的纸质载体被转化为接近灵力的异质材料后,想要翻阅原本上百页的文稿内容仅仅只需要用手轻轻触碰一下就可以了。
“哦哦,湘云写的相当有趣嘛,很令人期待后续……这份是笨徒弟写的啊,也不错……啊,找到了!”
将七份文稿总览一遍之后,师父从中拿出了木薇所写的那一份文稿——尽管这是绘枋在极为仓促的状态下从戴面具的修行者手中抢来的文稿,其破损的部分转化为现在这种状态倒也并未影响阅读。
而且,文稿的内容也正和师父所猜测的一样。
“千年以来一直思念着对方的,可不是只有你这个笨蛋仙人一个人而已啊!”
将那份文稿抛给一脸茫然的苏无义,师父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只有羽齐能够看出那是师父勉强挤出来的,曾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反复练习过许多遍的“反派角色的笑容”。
这种背黑锅的角色不是羽齐所能担任的,毕竟由于禁制的影响他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在这具身体之中开口说话,而沉默往往会使本就阴郁的情绪不断发酵,最终变成纯粹的怒火释放在只能默默承受的羽齐身上。
这也正是羽齐从一开始就不想接手自家书店的原因——人类与灵界的存在所产生的交集多半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而最终想要得知真相的人往往便会将那因失望痛苦而产生的怨恨倾泻在他的身上。
但师父来了之后,那种只是单纯挨打挨骂的工作消失了,准确来说是师父令那原本异常痛苦的工作出现了新的变化。
尽管一开始很胡来,而且当初也因为师父那几乎乱来的改造方式而给书店惹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麻烦,但从那以后羽齐的生活便过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无聊了。
师父拥有天生的才能,拥有着与生俱来探索一切未知的才能,即使人们再怎么试图隐藏秘密,在她面前也只不过是将自己那些隐秘之物藏在了莫比乌斯环上而已——尽管你认为已经将它藏在了内侧,但对于她而言那只不过也是表面的一部分而已。
整个世界的神秘对于师父而言是完全敞开的,在她面前不存在任何具有隐秘性的事物,也正因此她才会以“师父”这个算不上是名字的称呼来为自己命名——当然,这些都仅仅只是羽齐的猜测,他并不能完全确定师父的想法。
但至少现在,羽齐能够确定师父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都并非出于本心。尽管羽齐与师父交换身体的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自己以“师父”的身份去肩负起诉说真相的觉悟,但这项最为沉重的工作终究还是被师父接下了。
“这是……”
苏无义在手指触碰到那泛着朦胧银辉的文稿瞬间便愣在了原地,整个人如石像一般停止了动作。
想要阅读已经灵质化的文稿对于苏无义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在这千年以来却从未……
“你总是觉得自己千年以来已经非常努力了,为了拯救那早就依旧逝去的挚友而拼尽了一切。但你却从来没有将视线放在陪伴在你身边的木薇上,甚至就连她为了配合你的计划而同样拼尽全力写出的文章也从来没看过?”
师父的眉毛稍微挑了挑,言语之中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丝怒意。尽管羽齐能够看出这本就是计划之中的一部分,但此刻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师父身上掺杂了演技——即使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她却依旧真的生气了。
“这不是写给什么莫名其妙仪式的祭文,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写出的烂俗故事,而是那份已经离开肉身踏入茫茫星河的古老谪仙留给你的遗物!”
师父向前踏出一步,将双眼含泪的木薇拉到了苏无义的面前。
“看了那份文稿之后,你应该就能知道为什么每次自己献祭不死业力复活木薇之后却总会在百年后莫名重生了吧!”
不仅仅只是因为那副怯懦的样子而感到恼火,也不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和羽齐吵架了而迁怒对方,对于师父而言自己心中此刻激荡的情感是完全“未知”的,而也正是这份情感驱使着她说出真相。
为了斩断雪家千年前的宿命。
为了完成林华长老的委托。
为了抚慰那本该在千年前就已经回归星位的谪仙。
“不是你那升仙了的师父赐下的祝福究竟有多强力,而是被你勉强复活了的木薇花费百年时光才终于凑够了足以让你这个笨蛋仙人复活的材料啊!”
在绕了这么多弯路,做了如此多毫无意义的勾心斗角,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之后,师父成功将苏无义逼至无路可退,说出了苏无义曾无数次只需要伸出手就能得知的真相。
木薇所写的文稿之中没有虚构的故事,只有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被勉强复活了的木薇不仅没有生前的修为,就连记忆也会因为“以文入圣”那用于强行固定星君之命的庞大灵力而变得七零八落,几乎是以一无所知的状态重新回到了人间。
在这种状态下的木薇本来永远也不可能察觉到真相,但苏无义最终还是小看了不死仙药对木薇的身体所造成的影响。
不仅仅只是肉身不再老化,就连记忆这种不存在实体的虚幻之物也变得能够自行修复,而恢复了记忆的木薇理所当然的领悟了事件的真相。
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寻找起死回生的方式,再用几十年的时间凑够用于举行仪式的材料,和遵守与苏无义之间的契约而看守《以文入圣》这项秘法的雪家正式订下具有强制约束力的契约。
“木薇早就已经料到了你会执着到一旦复活就会立即着手准备进行下一场仪式,所以她才会借助其通过‘以文入圣’的密仪所获得的力量封存了你的记忆,将那个丧失了力量与记忆、仅仅凭借着本能而在山林之中生存了近百年的行尸走肉重新赋予了‘苏无义’的灵魂。”
师父所说的这些既不是推测也不是猜想,仅仅只是基于文稿内容所得出的总结而已。
既是为了那位迷茫了千年的不死之人,也是为了那个早已成就仙人果位却封印了自己全部力量的小姑娘,师父牵引着苏无义的计划一步一步完成了所有的铺垫,最终将那本应该永远被埋藏下去的真相一步又一步揭露出来。
“你所想要复活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你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