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时太长了,而且这不是完全没能做到隐秘行动吗!”
“这些细节就不要在意了嘛,毕竟是和仅次于仙人级别的存在交手,能够把城市保存下来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啦。”
“而且这一次不是完全没有我出场的机会吗,太过分了!”
师父在台下和林家的祖孙二人解释着什么,毕竟这次的委托报酬基本会由“五门”分部全部承担,像这样通过彼此清算责任的方式来对酬劳进行重新定价也是十分正常的情景。
但不巧的是,羽齐虽然非常擅长记账,但对于和其他人谈判商议价格却并不擅长,这种场合几乎完全没有他存在的必要。
“哦可爱的lady,虽然能够感受到您的内在已经更替,但传授知识所带来的恩情依旧令我意图做出回报,不如一起品尝这瓶70年的……”
“老师你先去找他们喝吧,这边忙完了之后我会去找您的!”
雪婉在Smorge先生抱着酒瓶走到羽齐身旁的同时就开口阻止了自己老师的提议,将那看不懂气氛的异国教师推向了那群正在默默喝酒的修行者们之中。
那些直接接受林华长老管辖的修行者们从始至终都完全没能派上用场,而也正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默默无声的坐在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各自沉默着喝着店里最便宜的红酒。
那片区域的气氛凝重到几乎无法令人呼吸,可以说是整个大厅之中令人最想远离的地方——除了Smorge先生。
即使“以文入圣”的术法已经在没有出现任何偏差的情况下成功施行,师父和羽齐的使命却依旧没有结束。凭借巨量的灵力临时性的创造出虚拟的神位用以寄托古老星辰的意志,再凭借天师符箓奏请灵界的天庭系统之中临时添加这位由师父凭借自己文稿纸中创造的虚拟神灵。
冒名顶替,随意使用权柄,制造虚假符篆蒙骗灵界的神明,这些事情师父做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虽说这些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帮助那在悔恨与痛苦中度过了千年的永生者,但如果真的追究起来空拍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法为师父的行为作出合情合理的辩解。
所以羽齐才会站在这里,借助体内回复的灵力创造出隔绝舞台上下的屏障,希望能够通过这种类似于自欺欺人的方式来瞒过灵界那些存在的感知。
“这次真的很辛苦啊,羽家的代理店主。”
羽齐并不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破而感到惊讶——毕竟他与师父之间的性格差异实在太过明显,在场的修行者们又不是那种愚笨到极致的人,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同一种性格为何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先后出现在两个人身上。
尽管交换灵魂对于大多数修行者而言都是闻所未闻的术法,但若要提及夺舍重生在场的所有人可能就是另外一番反应了。
只不过,即使能够明白两个人的内在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完美的交换,但仅凭这些就猜出羽齐的真实身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你们和林家达成了什么样的约定,也不知道华云他究竟在家父的授意下和你们做了什么样的交易,但从结果上来看你们确实帮助了雪家,我……在此郑重的向您表示感谢。”
由于还需要维持特定的手势才能向羽齐布下的隔离用阵法进行充能,雪婉也只能在嘴上说说表示感谢,但羽齐也并不在意那些毫无意义的礼节,微微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如果可以的话,我个人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想要实现,不知道在这次仪式结束之后能不能向你们羽家书店提出委托……”
羽齐微微抬了抬眉毛,险些因为心中的情绪波动而导致灵力控制出现失误。
这是羽齐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让他人主动提出委托,尽管在他接手书店的起初也曾经独自一人处理过几件零零散散的委托,但那些都是经过他整夜游荡于灵异事件频发的地点所找到的委托一些无聊之事的委托——向生者传递思念,制裁逍遥法外的凶手,帮助阴阳两隔之人相会于圆月之夜,仅仅只是这种充斥着惆怅与感伤的委托罢了。
虽然多半时候是因为羽齐无法在恰当的时机开口说话帮忙缓解气氛,但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完全是因为羽齐本人并不擅长和其他人打交道所导致的——委托人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便无缘无故的迁怒于本无过错的羽齐,而无法开口辩解的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羽家书店的招牌逐渐失去了效力,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在柜台看着那满是负债的账本发愁。
像这样的委托申请往往都是由师父负责处理,虽说羽齐也因此清闲了不少,但实际上作为代理店主的他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更加难受。
明明身居其位,却不能旅行对应的职责,这种落差感使得羽齐往往觉得自己并非书店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尽管如果没有他就根本无法进行羽家书店特有的契约仪式,但他依旧觉得自己并没能履行作为店主所应当履行的职责。
所以尽管并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出喜悦,但当雪婉说出委托请求的那一瞬间其实令羽齐异常开心。
虽然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是因为师父诱导苏无义在这种地方施行“以文入圣”的术法,羽家书店接受各类委托的宣传广告才得以在最完美的时机出现在潜在客户的面前,但能够亲自接到委托的喜悦还是令羽齐暂时忘却了冷静分析。
“……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不如说我非常非常同意,但问题是我现在也没有多余的灵力能够用来使用传音术法啊。
羽齐那刚刚恢复的灵力几乎全都用于维护那用以隔绝舞台上下的屏障,想要用眼神示意正忙着和林华长老讨价还价的师父前来救场也完全无济于事,无计可施的羽齐只能使出了最终手段。
在没有办法通过沟通确定委托内容的情况下,羽齐直接简单的点头同意了——在这代表了应允的姿势做出的瞬间,灵界众生齐声礼赞,为即将上演的剧目喝彩。
毕竟只是一位同龄的少女所提出的小小心愿,并不会是什么难以实现的愿望,就这样直接同意又会有什么不妥呢?
“啊啊,这回也是弄得一团糟呀。”
“我……”
“我知道我知道,这次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可就没人在你任性大闹之后收拾餐具了。”
“……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我应做的事已经完成,唯一不舍的也就只剩下你了……所以我们才会在这种地方重逢,不是吗?”
“……没能救下来……真的很抱歉……”
“就算你和我这么说也没有意义哦,真正背负了永生业障的是由我的躯体重新孕育而生的意识吧,之后要向她好好道歉哦?”
“……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那孩子的意识渐渐成长,最终导致你再也无法重新降临在这具身体……”
“说的是呢,这份意识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被消磨殆尽,我原本还以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忘记你给我做的爆炒蛟肉的味道呢……不过,这次应该真的就是最后一次能够和你对话了吧。”
“但更令我害怕的是,这孩子在我心中所占的位置会让我逐渐忘记你的存在,原本那份为了赎罪所应当秉持的愧疚感也会……”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怨恨过你啊,倒不如说真正想要道歉的是我吧……”
在接近奇迹的术式下完成了神位的转移,原本需要苏无义将不死的恩惠移除才得以成功的术法在师父的改良下变成了在谁也不需要受伤的情况下就可以完美实现相同效果的临时术法。
直到某一方真正的燃烧完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后才会终止的循环在今夜终于停了下来,即使木薇已经为了达成今天的结果而做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种种努力,但作为星君之命的她本就无权干涉人间的因果,千年以来所做出的挣扎也不过只是试图用刀斩断那延绵不绝的流水罢了。
但今日,仅限于她们两人,这无止境的循环终于得到了终结,阴与阳的轮转得到了一瞬的平衡。
尽管这只不过是师父在钻了灵界的空子后找出的临时对应之策,这段如梦一般的时光就像朝露一般难以长久。
对于千年的祈愿来说,这无法界定长短的会面时间却也恰到好处了。
苏无义原本以为,当自己真的迎来这一天的时候能够多说一些的。
说一说自己对木薇的思念,说一说自己当初如何安葬了毒发身亡的木广,说一说那之后的木家究竟如何被标榜“名门正派”的其他家族剿灭,说一说自己千年以来究竟重复了多少次为了救人而伤害他人的蠢事。
但当苏无义看到木薇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她就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已然映入对方眼中。
那因为恩师的一念之差而获得不死之身的灵魂根本没有资格承受守御不死仙药的使命,为了一己私欲而夺取了不灭之火的自己早已让那沾满双手的同门鲜血腐蚀了灵魂——像自己这样真真正正的无情无义之人甚至本没有资格实现那微小而可笑的愿望,自己的灵魂本应早在千年之前就堕入地狱之中焚烧。
“……真的……很对不起,明明说好了要把大家从不死的诱惑之中拯救出来……我却……”
苏无义的声音被哽咽声所掩盖,她原本曾经考虑了很久的词句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在这情感无法控制而肆意爆发的状态下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除了一边哭泣一边道歉以外,苏无义已经无法再做到任何事情了。
明明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以守护不死仙药作为人生目标,明明将平时温柔对待她的同门们尽数斩杀,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以“为了将他们从无边苦海之中拯救出来”作为目标而行动,最终却仅仅因为一己私欲而导致不死仙药被木薇服下。
只是为了拯救那个当年没能救下少女,苏无义踏上了这条长达千年的道路——正如恩师所说,这便是她注定要经历的业障。
“你没必要承受那么多,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人要你承受那么多哦?”
林阙抬起双手,用那已经近百年没有使用过的躯体再一次抱住了面前这位笨拙的不死之人。
“我回到灵界之后和你的那位仙人师父谈过了,那些尚未迈入轮回之中的同门师兄师姐们我也都找他们交流过了,大家都没有对你的行为产生过任何不满哦?”
“大家都接受了事实,但当初想要抢夺不死药并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长生不死的诱惑哦?他们……”
木薇捏起袖子擦去了苏无义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抚摸着那如丝绸一般的长发。
“他们只是担心你而已,担心你没有足够的觉悟在他们年老体衰时忍住将不死药交给他们,担心你在所有人都先你一步离去时无法承受那无边的孤寂与痛苦,担心你因为失去了一切而变成仅凭使命而活的行尸走肉。”
“就算这样也不需要……”
“比起在那片秘境之中渐渐变老,看着永远没希望晋升仙人的自己逐渐变成什么事都无法做到的老人,倒不如在变成那样之前帮你树立决心——比起帮助老到仅仅活着就是痛苦的师兄师姐们结束生命,还是斩杀那些觊觎不死之药而和你刀刃相向的敌人更为轻松吧?”
木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即使当初听到了那些尚未失去记忆的亡魂诉说了这些真相,她也愣在原地呆了很久。
虽然乍听起来是个无比荒唐的理由,但作为星君进入灵界的木薇非常清楚,那片由仙人飞升而遗留下众多蒙受恩惠的修行者们已经再也无缘成就仙人果位——就像宇宙中飘荡的行星其轨道上绝不会再有体积过大的星体存在,同一地点在同一条因果的束缚下绝不可能孕育出两位仙人。
所谓的“一人称道,鸡犬升天”只不过是在人间与灵界尚未彻底分隔时才会出现的奇景罢了,是早就随着第一位人王划定了非人之物与人类之间的界线后就再也无法亲眼目睹的神话而已。
除非前一个已经在灵界磨灭了所有的意识与存在,那几乎扰乱了周围一切因果与灵脉的巨大存在彻底断绝了一切与人间的联系,一切能证明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尽数抹除后,直到那时才会有新的仙人在无数因果纠缠之中应运而生。
但很明显,身为那位仙人门徒的他们此生几乎无望成仙,而这一点苏无义虽然早已知悉,却始终没能将其与同门们的所作所为联系在一起。
“本来就只是一时分神所犯下的错误而已,无论是炼成不死仙药还是收你为徒,亦或是最终得道成仙,这些都是令那位仙人曾经烦忧过的错误而已……但错不在你,那份千年以来一直压在你肩头的重担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木薇静静的抱着苏无义,将那些本不可能传递到她耳中的话语一字一句的说出口。尽管事实的真相往往会令人感到加倍的痛苦,但对于苏无义这种已经无视了生死界线的特殊存在而言却是必需的事物。
只有知道了真相,只有知道了当初自己究竟是怎样被众人守护着活到现今,只有知道了自己究竟为何依旧还活在世上,才能做到不偏不倚,维持着那燃烧了千年却至今仍未燃尽的人性存活下去。
“……我……我对不起师兄师姐……”
“没关系哦,大家都已经顺利的迈入轮回了。”
“……也……对不起老师……”
“那个老糊涂已经好好反省过了,把不死之药交付给你进行看管本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毕竟你不可能对其他人所遭受的痛苦束手旁观吧?”
“……到头来不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吗?握着恩师赐予的力量斩杀了所有同门的我究竟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苏无义猛地推开了木薇,紧紧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蜷缩成了一团。如果说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导致木薇服食不死仙药而死就要用千年的时光来偿还这份罪责,那么自以为履行职责的自己毫不犹豫的斩杀了无数同门,这份罪责又要用多长时间来洗清呢?
更何况偿还罪孽并不是仅仅依靠时间流逝就能轻松完成的事情,对于苏无义而言用时间来偿还罪孽也是极其不现实的——普通的人类或许还能在反复品味当年苦楚的过程中慢慢变老,随着本人寿终正寝,其罪孽也随着灵魂重新踏入轮回而变得烟消云散。但这是终有一死的人类才能做到的,是被寿命所束缚的人类所能做到的最基本的赎罪。
然而苏无义做不到,她已经从名为“死”的终点之中逃脱出来,即使永远被那负罪感所束缚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段被负罪感所包围的日子只不过是无限的生涯之中的一部分罢了。
“既然没能救下我们,那就去努力救下其他人不就好了?”
木薇再一次伸出双手抚摸着苏无义的脸颊,声音依旧像千年前一样软软糯糯的。
“即使被心魔所困,你不是也依旧把这孩子救下来了吗?虽然说一开始救下她仅仅只是因为这具身躯曾经属于我,但你一次也没有真正的伤害过这孩子不是吗?”
尽管千年以来苏无义已经无数次尝试着借助这具身躯完美的复活木薇,也十分清楚这具身躯之中重新孕育而出的灵魂无疑是重新复活木薇的阻碍,但她从未试过要去抹除这份灵魂。
苏无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她很清楚自己无法将那能够抹去灵魂的术法施加在这个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幼小灵魂上。
“就算你千年以来谁也没能救下,但这孩子确实是在你的保护之下健康成长了不是吗?你不是也为了保护她而封印了她的大部分记忆吗?”
那是无边黑夜之中唯一的一抹光亮,是苏无义在这漫长到几乎看不到终点的旅途中唯一一个能够对其倾注全部感情的存在。
尽管内在已经不再是千年前曾经令她心动的少女,尽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变相否定她的存在,但苏无义最终还是无法对自己说谎——木薇的肉身之中所诞生出的新的灵魂,已经几乎取代了以前那个木薇在苏无义心中所占据的位置。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轻轻拍打着由小声呜咽变为嚎啕大哭的苏无义的后背,木薇望向台下那位已经从灵界赶到人间的神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在作为秉承星命而生的魂魄重回灵界后,木薇看待万事万物的视角就已经和苏无义产生了极大的差异,但尽管如此她们的灵魂也依旧是那样的契合,以至于木薇能够轻而易举的料到苏无义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正是因为早就在那之前就猜到了苏无义可能终有一天会为了拯救寿元将尽的木薇而做出令其痛苦万分的抉择,所以木薇才主动选择了吞下不死仙药。
也正是因为木薇早就猜到了苏无义会在人间穷极一切努力复活牧为,所以她才向林家订下了用于约束苏无义行动的诸多契约。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错误,弥补那本就不应该相遇的二人所犯下的错误而已。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已经没有办法陪你永远走下去了……不过,继承了这具不死之躯的那孩子,为了守护她而继续活下去吧。”
木薇的脸上留下了一抹湿痕,摇摇欲坠的水珠在下颚折射出玻璃窗外的淡淡月光。
抛却了死亡的非人之物,与即将永远无法踏足人间的星灵,两个扭曲的存在以人类的外形相拥而泣,直至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