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黑色的。
草是灰色的。
树干是黑色的。
双手是深灰色的。
……大小姐是什么颜色的呢？
青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重新从剑的形态恢复成为人身，这是她与林阙之间建立的契约中明确规定的事情，其本意是为了防止特殊状态发生时青会以人类姿态袭击林阙。
但那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如果真的会有发生那种事的可能，我肯定会在伤害到大小姐之前自我了断吧……用这种形态束缚住我的行动不过是妨碍我而已。
就像现在这样。
青试图凭借体内的灵力模拟出能够支撑自己这柄剑飞向空中的术法，但她本来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林阙当初在私塾学习种种术法的时候她也只是躺在房梁上打瞌睡而已。
——正是因为平时的散漫，所以才会导致自己今天被这样抛弃吧。
得出这种结论实在是再正确不过，而正是因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保持着如此理性的思维，所以青才会比以往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
只要足够强大，就不需要去思考对手与自己的实力差距，也不需要思考林家各个派系之间的平衡，更不需要时刻为大小姐的处境而担忧。
最重要的是，如果强大到了那种程度，或许青真的可以允许自己以一个相对平等的立场与林阙相处。
但现在这幅样子无论怎么看都是毫无疑问的不合格。
在外敌入侵的紧要关头，本应该贴身保护林阙的青此刻静静的躺在庭院中央的草坪中，任由那些夜行昆虫从自己的剑身上慢慢爬过。
和杂草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杂草还要更低一等——这就是青现在对自己所设下的定位。
“像这样继续待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不如来考虑帮我一把如何？”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夜空中响起，那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稳稳地落在了庭院中央那棵树的树枝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以剑的形态躺在草丛之中的青。
尽管已经不再维持人类的身体，但林阙依旧能够凭借灵力观察外界，自然也能看到对方为了遮掩身份而佩戴的墨镜与口罩——就是那副只要深夜出现在大街上，就肯定会被人怀疑的那种装扮。
“你也是……趁乱混入林家宅邸的老鼠吗……”
“一上来就这样先入为主的评判对方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的姐姐没有这样教育过你吗？”
从天空缓缓降落的无人机群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胡乱搭建的积木，然而那看似杂乱无章的堆叠方式却让各个机组以最高效率行使着各自的职责。虽然青对于电子机械方面的事情几乎一窍不通，但她也能够明白那堆看起来无比诡异的由无人机组合而成的巨大机械确实是在和宅地中的众多傀儡进行战斗。
“虽然说我不是什么老鼠，但也不是什么值得依靠的援兵，只不过是看在偶像的份上才特地多做了些事情……说的太多了，差点忘了正事。”
像是极度担心自己的身份泄露一样，对方再一次压低了本就已经挡住半张脸的帽檐，神秘兮兮的对平躺在地面上的青问道：“你，渴望力量吗？”
“你是从哪家医院跑出来的，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要用那么老套的台词？”
“台词老套但并不妨碍我表达意思，从现在的处境来看，你不正是因为自己过于无力所以才像这样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吗？所以我才特地来问一问，你需不需要快速变强的方法。”
“如果是那种既不需要付出代价，也不需要承受严重的副作用，完全不会对日后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而且完全符合我的意愿而进行的实力增强，那我还是挺愿意的。”
“你说的那个大概只有灵界的仙人能够做到，像我这种凡夫俗子是不可能办到那么逆天的事情的……但把你体内的术法稍微做些修改，以便你能够解开身上的诸多限制还是不成问题的，也不算是什么会产生副作用的手段，顶多就是有可能导致铭刻在你体内的契约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具有强制约束力了而已。”
虽然那台由数量众多的无人机组合而成的机甲成功拖延了那些傀儡在林家宅邸展开拉网式搜索的进度，但那越来越迟缓的动作以及渐渐从各个无人机之间的缝隙中冒出的黑烟都表明这一防卫手段即将失去效果。
“关于代价的问题不需要你操心，会有人老老实实替你支付报酬，你只需要现在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变强就可以了。”
“能变得……多强？”
“这种事情用言语很难描述清楚，而且考虑到你身上契约的复杂程度，就算解除部分限制恐怕也难以发挥出这具身体八成以上的实力……大概是这么强吧。”
从树枝之间的阴影中激射而出七枚钢针被青色的雷电所吞噬，站在树梢上的神秘人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动，仅仅只是微微侧身看向树下那摇曳不定的阴影。
“虽然也算是前任顾客，但干我们这行的可不能为了前一笔订单而耽误新来的顾客，所以也不要怪我没有对你手下留情啦……”
潜入阴影中进行暗杀的术法有很多，但在青的印象中，无论那其中的哪一种术法都不是能够轻而易举破解的——潜入阴影之中的敌人会与影子融为一体，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攻击手段都难以伤到本就无形无质的影子，可以说是集暗杀、逃跑与防御于一体的术法。
如果是林华长老破解了对方的术法，青或许还不至于那么惊讶，毕竟修行者的实力往往与年龄成正比，多年以来累积的经验也会化为养分促使修行者成长。然而此时自己面前这位从声音听起来最多二十几岁青年却摆出了一副能够轻易解决敌人的架势，看起来仿佛完全无视了年龄与实力之间的关联。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或许这一次赌上一把也无妨。
青静静地望着那贯通天地的雷蛇将整片土地连同阴影中的傀儡一并摧毁，不由得想到了自家大小姐一直以来十分在意的人。
一样的雷法，一样令人畏惧的威力，两人之间的不同似乎仅限于是否能够开口说话而已。
“如何，作为产品使用应该能够合格了吧？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要求？不太复杂的需求我可以帮忙处理一下，要是让我给你加装什么特殊的内功心法还是算了，我现在比较赶时间，咖啡已经快凉了。”
“能像你刚才那样使用雷法吗？”
“不行，这是门派秘传，就算我肯教你也不可能学得会。不过在我解开你身上的束缚之后，你那原本就重视与人对敌的剑法应该能够施展出比以往更强的威力，说不定能够超越我这半吊子的雷法哦？”
青稍微沉默了一会，一方面是她需要时间权衡利弊，另一方面则是希望林家宅邸能够有人扭转局面。她并不是没有为了林家宅邸牺牲自我的勇气，只是这场交易出现的时机实在是恰到好处，令人忍不住怀疑这其中究竟会不会暗藏什么陷阱。
“不说话的意思是……拒绝了吗？倒也无所谓，我只不过是随口一问，不会强迫你做出决断的，毕竟这也不是公司的营业方针。”
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对方身后响起，那台与三具傀儡缠斗多时的机甲最终轰然倒塌，用于构筑极佳的无人机几乎全都遭受了严重损伤，有的无人机甚至只剩下了一部分零件。
“那么，祝你今晚过的愉快，打扰了……”
“等一等。”
“时间已经过了。”
“调高出价、增加筹码、敲竹杠，无论怎样都可以，总之你先给我站住！”
“真是和她说的一样，是个完全听不进别人说话的小妹……也罢，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就给你破一次例，让我站住又能怎么样呢？”
“我同意了。”
即使已经一只脚离开了树梢，另一只脚也仅仅只有鞋跟部分还停在树梢上，但对方却并没有因为这种高难度姿势而出现任何失衡的倾向，仅仅只是凭借自己体内灵力的循环强行将自己的重心压至树梢。
“明明刚才还犹豫不定，现在却又答应的那么干脆利落？如果我开出的价码是你无法承受的那种程度该怎么办？”
“现在还要问这种事情吗，你就不怕我因此反悔？”
“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你在说出‘同意’那两个字的瞬间就已经和我达成契约了……不过请安心，这份契约没有任何效果，只是单纯用来顶替林华长老在你体内铭刻下的众多契约之中的一部分而已，你和你的主人依旧还是不可分割的，本应该起效的契约条款我也一点没变，唯一取消的就只有施加在你体内的封印而已。”
对方抬起食指轻轻在空中划了两笔，由灵力固定的空气在空中显现出了青曾经见过的符篆样式，仿佛具有生命的蛇形雷电从天而降，准确无比的洞穿了试图从背后偷袭他的傀儡。
“不过，可能会稍微有点疼……但我也没时间对注入你体内的灵力进行微调了，剩下的部分就请你自己努力了，有缘再会！”
那个即使面对林华长老也难以轻易取胜的傀儡依旧从容不迫的神秘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迅速飞向了天空，而散落一地的无人机以及众多零件也都在其余无人机的快速收集后变得不留一丝痕迹。
原本经历了傀儡与机甲蹂躏过的草坪看起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被雷霆击穿了胸口的傀儡残骸与依旧无法轻易动弹的青平躺在这片草地上。
“说什么解除我身上的限制，这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青抓起身边的杂草扔向天空，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臂。
虽然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所说的强大力量，但青确实成功冲破了林阙对她施加的束缚，成功变回了这幅样子。
虽然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这具躯体内究竟有什么改变，但青确实能够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找到了，原本以为你肯定和林华长老的侄孙女待在一起，没想到居然还真的会有落单的时候，真是天助我也！”
沿着屋檐疾驰的黑影在青看来就像是大小姐的舍友每天晨跑的速度，她甚至能够在对方话音未落之前跃至屋顶，将拳头重重的砸向那张由术法幻化而成的人脸。
“好快，比之前那一次强了很多啊……不继续用你那把玩具一样的匕首了吗？”
在青的攻击即将命中傀儡之前，她猛然收回了拳头向后撤步，堪堪躲开了那两柄从傀儡腰间弹出的大刀。
“杀你不需要武器……正好试试那人所说的增强后的力量究竟能够达到何种程度。”
“……变得这么自信了？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刻意逗我发笑……”
傀儡停止了动作，将双手伸向背后的刀鞘，缓缓抽出了那两柄和腰间一模一样的大刀。
“但也正是这一点才令我觉得十分可笑啊，居然一本正经的说出了如此可笑的话语，你还真是有说相声的天赋……”
傀儡的双臂侧方也弹出了两柄大刀，原本就不像人类那样受到生理结构限制而能够做出灵活动作的傀儡此刻再度冲向青，将双手与腰间的大刀运用到极致，在这只能依靠林家宅邸内的微弱火光照明的夜晚划出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刀光。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因为漆度被那个木楔众克制，你的脑袋我早就应该收下了才对，少在那里猖狂了！”
刀刃之间的碰撞声伴随着火花一并诞生于寒冷的夜风之中，单纯的凡兵俗铁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了如此高强度的战斗，只有对灵力的控制达到随心所欲、能够随着战斗的进行完美操控刀身附加的灵力才能确保自己的武器不会因此折断。
未成对于这种战斗拥有着绝对的信心，在这方面即使是匠十三也很难超过自己——然而就在这项自己本应该完美压制对方的领域之中，青却硬生生凭着一柄借由灵力幻化而成的长剑挡住了未成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
手臂上与腹部伸出的大刀绝不仅仅只是用于偷袭对方而已，那四把与傀儡骨架紧密相联的武器会随着手臂与躯干的动作迅速挥动，再加上傀儡的双手所握持的两柄大刀，就算是长年累月游走于生死边缘的修行者也很难察觉到真正砍向自己要害的究竟是哪一把刀，甚至就连想要防御都很困难。
然而这份通过傀儡内部的机簧与各类术法才得以显现出的技术，将所谓的“刀法”以傀儡的方式穷究至极致的武术，这些东西在青的面前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
需要六把大刀同时协作才能施展的攻击被青仅凭一柄长剑格挡下来，刀刃与剑锋之间擦出的火花甚至点燃了干枯的草坪，刚刚燃起的火苗又被挥舞刀刃所产生的狂风吹向四周。
傀儡不知疲倦，理论上可以无限重复进攻的动作，而青却终究还是以人类的躯体在战斗，虽然实力早已不同往日，但想要完美格挡对方的全部攻击却依旧难免劳心费力。
“呼！”
飘飞的火星最终还是点燃了草坪，但由于傀儡所挥舞的刀光几乎完全吞没了脚下的草地，那匍匐在地面的火苗也仅仅只是围绕青和傀儡身边形成了一圈火墙而已。
橘红色的火光终于照亮了青和傀儡的面部，然而傀儡脸上那被青一拳打飞的右眼依旧尚未复原，青脸上的面具也不像以往那样有着如同水波一样不断变化的花纹。二者虽然都不是人类，但此刻却在以人类的方式进行的决斗，氤氲在周围的杀意甚至比夜色更浓。
“继续说啊，不是说对付我不需要武器吗，你那股自大的劲头去哪了啊？”
青手中的剑穿插于傀儡制造的刀光之间，始终以最省力的方式卸除对方的力量，然而即便如此，青也不可能做到持续不断的维持这种高强度的防守，而原本就已经变成一片漆黑的面具此刻也发生了变化。
“这不是武器，杀你也确实不需要武器。”
粗重的呼吸声在面具后响起，青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她只是遵循着本能，将所有的力量全都汇聚于四肢末端，想象着将对方劈成两段的瞬间。
“杀鸡焉用牛刀，像你这种只敢躲在暗处操纵傀儡的家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打得赢为欲望而行动的我啊！”
所谓的器灵，是世间万物之中蕴藏的过量灵力因某种因缘幻化而出的形貌。诗词书画之中的器灵渴望能陪伴在当世文豪身边，金石丝竹之中的器灵则更钟爱于那些通晓音律的人，世间万物都与不同类型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青”作为器灵自然也钟情于某一类人。
虽然体内跃动的不过是林华长老凭借自己对机关术的理解而仿制出的依靠术法运转的虚拟心脏，但青确实在与林阙订下契约的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那或许是契约所造成的强制约束力，但青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自己终于遇到了自己所钟情的人而产生的感觉。
青与林阙之间的关系从订下契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即使契约之中明确规定的主从关系，但她们之间的因缘已经超越了那种普通的范畴，那种经历了无数代人改良、用以制造完全听命于家主继承人的契约实际上并没能完全钳制青的意识。
正因为已经深爱，所以没有必要接受契约所强加的好感。
从指尖延展而出的灵力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断溢散到空气之中，身体也仿佛不会受到重力影响一般变得轻盈无比。
最重要的是，随着契约之中一些本没必要存在的条约被强行去除，青终于重新寻回了自己当初和林阙定下契约时的意志。
“大言不惭，你不过就是那个老头窃取了我的技术之后，将之与那柄肮脏的武器融合制造出的怪物而已，给我老老实实的交出头颅！”
从手中抛出的两柄大刀在空中划出了完美的曲线，腰间的双刀随着傀儡身体的旋转直取青的腹部，而双臂的大刀则当头劈下，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看似已经避无可避，未成却已知自己已经尽了全力，这场胜负在此一举。
“我说过了，摧毁你这无聊的人偶只需要一击就够了。这种奇技淫巧之物，根本没办法和我相抗衡！”
手中那柄由灵力汇聚而成的长剑重新融入了体内，青放弃了自己唯一能够用以防御的武器，双手空空如也的状态简直就像是放弃了抵抗一样。
操控傀儡的未成察觉到了异样，那是来自本能的恐惧。即使只是听说过一小部分关于林家宅邸那些戴面具的修行者的传闻，未成也始终没有对青放松过警戒，始终提防着那本应该在很久以前就被彻底封印的武器借尸还魂。
“哈啊……解开束缚，除去封印，将原本用于抵抗的术法全部舍弃，你想要保护那个人的心情我确实感受到了，稍微帮你一把也没问题……”
血红的面具上呈现出了仿佛用墨笔勾画出的笑脸，原本面具上那两处用以露出眼睛的小孔下透出的目光甚至令远隔数十公里之外的未成为之动摇。
青一开始所说的绝非大话，在灵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高度浓缩之后，她那双开始崩溃的手掌已然是足以切断人间一切有形之物的利刃，随手一击就连山川也能一分为二。
“来战啊，傀儡们？区区一具傀儡也想阻止我吗？当年木楔众倾尽全部力量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倒要在这百次春秋过后看看它们的继承者究竟能不能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