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并非廉价易得的消耗品，未成很清楚这一点。
至于那些自己近半个月来不眠不休制造出的那些量产型傀儡，由于从上至下都是由他人负责零件制作而自己只负责组装，所以像那样被源源不绝的消耗倒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损失。
然而自己正在操控的这些傀儡不同。
单论每一具傀儡所承载的术式与刻印总量，每一具木楔众傀儡都堪称举世无双——而且看过大匠书的未成也十分清楚，从头到尾由工厂所制造出的上千木楔众之中，没有任何两具傀儡是完全相同的。
天乡木是活着的木料，既然活着，其中寄宿的灵体自然就有着不同的区别。每一具傀儡都按照各自贴合的特性所造，可以说是真正的将每一块天乡木的性能都运用到了极致。
即使凭借从木楔众身上拆卸下来的天乡木将自己改装成了远远脱离人类范畴的存在，但未成也知道自己正如自己的名字一样，是还没能达到极境的半成品而已。
无论是对木料中跃动的灵体进行控制，还是妥善的利用天乡木的特性继而研究出适合自己的战法，未成从未拥有过这些需要累积时间才能获得的技巧。
但即使如此，未成依旧认为，只要凭借人数上的优势，或许就能完成轻而易举的蹂躏——毕竟他要对付的不过是个闷在深山中单纯研究木工技艺的老古董，是个只知道知识且即将踏入死亡深渊之中的老东西而已。
然而现实却未曾如未成所预料的那般顺利，而原本计划着只用一两具木楔众傀儡就可以解决的战斗已经变成了一面倒的压制。
“砰！”
擅长驭使飞轮的楔三十二被自己的飞轮切碎了脑袋，而即使做出这种近乎于弑杀同族的恶行，匠十三也依旧一脸平静，仿佛刚刚被飞轮切碎的不过是个西瓜而已。
绿色的藤蔓没能重新回到未成体内，那部分由他的力量得以显化出外形的傀儡就像是被火焰烧成灰烬一般，彻底切断了与未成之间的联系。
情况非常糟，未成如此思索着，但他已经没有“撤退”这一选项了。
老板在信使被杀之前所说的话很明确，公司已经完全不期待未成能够完成当初的计划，所谓的酬金也将会在未成死后用其他方式支付——想要借此联想到曾经借助未成的傀儡所进行的试验再容易不过，记载了未成全部知识的灵体将会以特殊的方式永久封存在金属方块之中，随后就会被特殊的术法一点点的抽干所有记忆，直到最后变成毫无意义的残渣。
逃离这些人的追捕很简单，未成只需要稍微施展术法，就能把自己藏进成千上万的傀儡之中趁乱逃走，那些受制于“五门”规则的修行者没人能够阻拦所有的傀儡。
但这其中有一个极大的变数——羽家书店。
未成早在两个月前就尝试着收集资料，但“五门”之中对羽齐的记载残缺不全，而对于那个一直自称“师父”的少女更是连半个字的记载都没有。
老板曾经提醒过未成要小心什么，而且也告诉过他关于羽齐的某些事情——比如用以封印发声器官的闭口术法，比如那已经正式获得果位但却被层层封印的五雷法，还有羽家书店世世代代传承至今的某样特殊技艺。
虽然从始至终未成对于羽齐以及羽家书店的了解都近乎于盲人摸象，但前几次的事件中他们已经或多或少的暴露了自己能力的极限，想要试探着避开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似乎并不困难。
只不过，未成的直觉警告着他绝不能躲避。
从他与两位木楔众之间的战斗战斗开始之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就全都聚焦在这片区域，但未成知道那道从始至终一直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究竟来自于谁。
那个人不会因为自己的盟友被攻击而担忧，也不会因为现在形势明朗而感到放松，从那目光之中传来的讯息只有一条——“死”。
未成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一直追寻的是什么东西，他和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些故事中的反派一样，因为扭曲的意志与混沌的思维，盲目而愚蠢的追寻着同一个目标——逃离死亡。
而匠十三就站在未成的眼前，这个在未成有记忆时起就不断衰老的傀儡，这个本可以运用天乡木的特性永远活下去的傀儡，就这样毫不避讳的拥抱了死亡。
天乡木的燃烧一旦开始就无可逆转，那是木料中活着的灵体逐渐分解的过程，匠十三表面那层蒙蒙的光辉就是其存在本身正在分解成为最基本的灵体颗粒——修行者称之为灵力——其痛苦不亚于血肉之躯投入熔炉，但匠十三脸上的表情却渐渐舒缓下来，就像即将步入梦乡。
未成知道此时已经不可能凭借对方已经衰老的这一劣势击败他，燃烧天乡木的过程中会产生近乎无穷的灵力，即使强行毁掉匠十三体内那已经不知道运转了多少年的傀儡核心，那股强大到足以逼退黑色火焰的灵力也会强行赋予匠十三源源不绝的力量，帮助他轻而易举的斩杀自己一个又一个昔日同族。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东西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要阻拦我，我要成为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的完美存在，我要成为木楔众的王！我要超越古往今来的一切傀儡，超越一切生物，最后到达谁都无法企及的高峰啊！”
未成的怒火越烧越旺，将地面烧的凹陷下去的黑色火焰几乎凝结成为实体，甚至有向坑外蔓延的趋势——如果不是因为羽齐提早布下的阵法成功将那一片土地封存在了结界之中，现如今整个林家宅邸恐怕都已被这能够侵蚀万物的火焰所吞没。
贪得者的欲望无穷无尽，对于未成而言，他那逃离死亡、拥抱力量的执念早就超越了理智所能束缚的范畴。那块被他从老板手中得到的天乡木和未成的内心完美的融为一体，疯狂成长并最终吞噬了原本的自我。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我，自从那个无名的孤儿在战场上奄奄一息时被匠十三捡回工坊并拼尽全力救活之后，那个依托于人类肉身的自我就已经遁入虚无，而留存在那由木质零件之中的也已经并非人类的灵魂。
未成并不在乎这些东西，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存在的意义又或者自己究竟是什么，他的内在空空如也，所以才会拼命地渴求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先是吞食真相，继而吞食工坊中的木楔众，最后要来吞食他的师傅。
“我们从未认同‘它’的思想，从未同意过‘它’所下达的指示。那份旧日继承而来的权限已然毫无意义，而依托那权限而成立的约定也早已失效，更何况‘它’从未强迫过我们，除了早已不具姓名的历代技师以外，没有人拥有那份权力。”
匠十三一步一步的向着未成走来，黑色的火焰在那双褪去衰老的双足下颤抖着，因为那火焰虽然能够吞噬恶念，但却永远无法吞噬无惧死亡的觉悟。
“我一直在想，你如今堕落至此，错并非在你，而在于我。我在当时犯下了错误，曾经一度以为可以用我的知识与技术将你救活……并非出于人类的怜悯之心，而是我纯粹的想要检验自己的技术并向人炫耀而已。”
更多的木楔众因为未成的意念而生——他在体内存放的木楔众绝非用数量可以衡量的，只要他想，将任何一个木楔众个体复制填满整座城市都轻而易举，这也正是他原本赖以逃亡的手段。
然而数量上的多对于匠十三而言毫无意义，他早已熟知木楔众与天乡木之间连接的玄妙。木楔众只要在他手中被摧毁，其存在本身就会化为空无，就连原本已经彻底了解木楔众身体构成的未成也无法使用自己的身体重新塑造出它们的外形。
“你似乎觉得楔十二才是负责审判制裁的那个特殊个体……非也非也，欲执利刃，必知刃在何处，没有对应的知识又怎么可能抹除那些外道邪魔。”
又是一个飘忽的闪躲，匠十三的动作并没有快到寻常人无法做出反应，但他又确实避开了那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木楔众所施展的攻击——楔七十六所擅长的断齿剑交错相撞紧紧卡在原处，而匠十三手掌撑地，俯身避开了带有剧毒的锋刃。
匠十三的另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众多楔七十六之一的脚踝，术法形成的扭曲被奔流而过的灵力解开，原本已经被吞噬的木楔众在真正意义上被抹掉了存在。
未成所使用的创生术法扭曲了傀儡术法的理论基础，已经属于脱离匠十三教导的那些术法体系之外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外道。然而匠十三无视了原本横亘在不同术法体系之间的鸿沟，凭借对天乡木特性的了解抹掉了这些徒具其表的空壳。
乃至于连未成所掌握的那些零件之间的搭配方式也一并抹除了。
干涉因果既需要天赋，也需要知识——林阙能够使用命术改变运势并非因为她的知识量超过匠十三，单纯只是因为她的天赋超越了知识的累积而已。
看到一朵花，就能想到天边的云朵；眼中映入楼宇，心中则有人影穿梭；只要轻声呼唤那个名字，原本被强行绑缚的存在便能够重得自由。
那十几个楔七十六的躯体在原地散落成一堆树藤，随后化为尘土融入大地。
或许在未曾下定决心之前，林华长老想要施展此等妙术密仪还需要掐诀念咒，但现如今他已经彻底踏入死境，牵引那些业已遭受毁灭的同族一并前往死境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气力。
“你费劲周折，最终到底想要干什么！就算没有你头脑中的知识，只要拿到亿魔铭刻，我就可以立刻远遁，直到我成为木楔众的王！”
“我要你看的，你已看到。你想要拿的，也无人会阻止。但你想成就的王位，却早已有主。”
匠十三轻轻摸了摸下颚，天乡木在自燃的过程中重新恢复了原本的生机，而原本年老体衰的他也重新恢复了年轻时的样貌，习惯性抚摸的胡须也早已消失不见。
随着匠十三缓步前行，他体内原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天乡木逐渐回归本源，而其身影也变得越发虚幻——名为匠十三的存在已经随着天乡木中燃烧分解的细小灵体一并飘散，此时站在未成面前的已经和虚像无异。
“研习，探究，吸纳，最终将所有的知识汇于一身并不断传承……我所应做的事情已经完成，甚至还远胜当初‘它’所希望我能完成的。”
未成没有再继续从自己的体内召唤木楔众，他已看穿匠十三耗尽了所有的力量，站在自己面前的只不过是个能够看到得到的幽魂而已。
未成或许会怕一个拥有远超自己数百倍学识的傀儡，但还不至于会怕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幽魂。
虽然损失了几十具木楔众，但那又有什么关系？那个最具威胁的老东西已经没有任何力量用于翻盘，只要能够将亿魔铭刻抢到手，再借助这黑色的火焰逃脱……
他的思路至此戛然而止，因为那本应该成为虚影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膻中穴上——尽管成为傀儡之后穴位已经毫无意义，但他的傀儡核心，作为他力量源泉的那块天乡木就镶嵌在那个位置。
天乡木燃烧所散发出的温度并不高，几乎所有能量都转化成了灵力向空中溢散，被那根手指点中的位置就像被太阳照耀一样暖烘烘的。
“我的弟子，我的继承人，记载我所有知识的人……收下这份礼物，然后作为人活下去，再见了。”
已经燃烧殆尽的天乡木最后长出了嫩芽，随后如雾一般消散在空气之中。匠十三身上披着的外套滑落在地，转眼间便被黑色的火焰烧成灰烬。
然而未成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既没有因为除掉大敌而兴奋，也没有因为弑杀恩师的恶行而做出任何感慨。
胸口残留的那抹光芒从一开始就并非天乡木燃烧所发出的光芒，而是匠十三故意将术法的光辉压制到与那蒙蒙光辉相类似的程度，这才成功碰到了未成的真身。
将灵魂依托在傀儡上的人类会因为失去原本熟悉的肉身而逐渐迷失自我，然而天乡木具有着包容灵魂的特性——它本身就由无数草木的灵体组合而成，包容任何生物的灵魂都不在话下，但那终归和血肉之躯不同。
长期脱离肉身的灵魂会逐渐枯竭，而匠十三不得不使用一些在当时属于邪门歪道的方法维持未成的灵魂不散——借助寄宿在世间草木之中的魂魄滋养未成的魂魄，用灵魂拯救灵魂。
但这终究有悖天道，匠十三的工厂被那些身份不明的人摧毁，从天乡木与其他草木之中提取灵魂的方法就此断绝。
为了能够将未成的灵魂维持原本的状态直到匠十三能够重造肉身，这位继承了不知多少人智慧的傀儡凭借自己的力量开发了“楔”字门的最后一项术法。
使内在重新盈满，将散乱的意识梳理归一，让接近枯竭的“自我”重新复苏——尽管匠十三原本的想法只是重新复原未成的灵魂，但那份执着的意念搭配上匠十三的知识，最终将这项术法推演到了远超傀儡所能做到的层次。
灵台清明，则一切外道邪法俱不能侵。
那团很早以前就潜入未成的体内，疯狂煽动阴暗情绪的火焰破体而出，试图吞掉这朵小小的光芒。
未成重新体会到了温暖，但几十年的怒火依旧在焚烧着他，那股时时刻刻都在蛊惑他的力量并没有因为他从梦中醒来而放弃，黑色的火焰紧紧地缠绕着未成，一如未成曾以为自己的力量驾驭着这火焰。
“啊啊，你果然是，最棒的人偶……比我之前遇到的所有玩具都出色多了，没想到直到现在都能看到你和你周围的人一起演出这场滑稽的闹剧。”
黑色的火焰中有人说话，但那声音忽高忽低，随着火焰形状的改变而改变，甚至让人无从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以这种音调说出言语。
小女仆身上的术法在匠十三消逝的瞬间得以解开，但她依旧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现如今被羽齐的阵法封印在这片区域之中的火焰已然如同沸水，如果不是因为羽齐正站在阵法的核心向其中源源不断的灌注灵力，这些铺天盖地的火焰早就已经将整片林家宅邸、整座城市吞噬。
施加在小女仆身上的魔法术式确实有着在一定程度上阻挡火焰的效果，但那原本就无法长久维持的屏障现如今已经破的像张渔网，只有借助盾牌中窜出的藤蔓才能勉强挡下火焰。
师父似乎在坑边大喊着什么，羽齐的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光，但小女仆仅仅只是对抗火焰的侵蚀就已经用上了全身上下所有零件的性能，想要再额外去听清火焰轰鸣之外的声音实在太过困难。
自己只是专长于防守的傀儡，小女仆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无论是在第一次出战百鬼之乱的战场上，还是沉眠于羽家书店地下仓库的机关核心中，她的行动完全符合她的能力，所作所为也全都是按照原先设定好的术式与零件运转而进行的。
只不过那其中完全没有“意志”，小女仆的行为只不过是千年前某位仙人残存意识的投影，而她则只是一件将那投影放映出来的“机器”而已。
无法理解的创造者交给了她一项无法理解的任务，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得到——其他的木楔众都有各自的战斗天赋，同时也被创造者赋予了与之对应的知识，但她和楔十三只得到了与战斗毫无关联的知识。
“守护谁，怎么守护？”
当年的百鬼之乱确实有需要她登场的地方，而她也确实挡住了那些恶鬼邪祟的进攻，救下了不知多少修行者，成为了连名字都没有的英雄。
但战斗总有结束的时候，而且来的远比木楔众预估的要快。
然后就是流离分散，力量过于危险的木楔众被封存，肩负使命的木楔众继续奔波，楔十三与众不同选择隐居山林，只有楔十二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成为人类的任务令她完全无法理解，所以她决定去找同样被赋予了特殊任务的同族谈一谈。
那时的楔十三还没将自己“匠”的名号传播给世人，当时的人们也不知道木楔众之间有何不同，他们仅仅只是敬畏这些在关键时刻出手扭转战局的援兵，甚至还为隐居山林的楔十三造了个不错的木屋。
“成为人类，就得先融入其中，但……无论如何也只是神似，他们与我们之间的差距过大，而且短命。”
那时的楔十三不认为楔十二的任务有完成的可能性，就如同他自己不认为能够凭借自己的知识与技术复原早已经毁灭的创造者。
“一切都变了，木楔众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那些任务似乎也并没有意义……如果不愿放弃，你可以试着去找山下的那家书店，就说是我的朋友。”
楔十三作为木楔众之中的指挥者而与人类接触甚多，对于世俗之事也已经颇为了解——但那归根结底不过是知识的一种，距离成为人的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
楔十二最终下山去了书店，同意了书店老板和自己所做的那笔买卖——用木楔众的故事换取成为人的方法，用知识换知识，公平合理。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羽氏世代交替，等待那承载了非人智慧的家族终有一日诞生出能够给楔十二答案的人。
最后的努力没有白费，那个人诞生了，而楔十二也明白了何以称之为人，甚至还有了个得以自称的代号。
既然如此，就算因此毁灭似乎也已经毫无遗憾了。
小女仆拄着盾牌，闭眼倾听师父施加的魔法术式屏障崩溃的声音。
以及那随之而来的雷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