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间时间七点整,今日为您播报以下内容……”

出租车上搭载的广播系统被调整到了最大音量,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根本听不清广播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几乎排成一道钢铁长城的车流将整条街道完全堵塞住,而车上的司机除了焦躁的时不时按两下就只剩下听广播或是玩手机这两个选择了。

这种拥挤程度就连打开车门的空间都没有,有些烟瘾大的人甚至顺着天窗钻出半个身子开始叼着烟卷吞云吐雾起来。

街边的小贩自然不可能放过如此绝佳良机,装满饮料和快餐的小车从半个小时前就从未停歇,将一批又一批原本有可能还要再等上许久才能卖出去的食品全都塞给了别无选择的乘客们。

这就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也是每天在这一时段交通拥堵程度最严重的路段之一。

拓宽道路,设置潮汐车道,清空街边摆摊的商贩,调整其他路段的运力,派遣警务人员协助疏导车流——能够采取的措施几乎全都用过了,但交通拥堵的情况毕竟不是人力所致,仅靠这种手段很难起到良好的效果。

至少今天不能。

“绘枋姐加油啊,这边最多只能再坚持两分钟了!”

黄色的阵旗以极为隐秘的方式插在道边商铺招牌的角落上,虽然每一面阵旗都只不过是那种能够施展稍微骗骗普通人的小型幻术那种级别,但如果将上百枚阵旗以固定的轨迹铺设在灵脉流经的土地上,那么原本只能骗骗普通人的幻术将会转化为极其强大的术法。

即使是想要扭曲空间与因果,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还差一点点,这家伙的力气比我想象的要大一些,需要重新画出能够容纳它的幻境,你先再撑一下!”

从手机另一头传来的绘枋声音里也完全失去了以往的从容,毕竟留给绘枋和湘云用以应对状况的时间并不充裕,而且还要在所有人完全没注意到异象的情况下解决这起突发事件,其难度可以说是自仪式开始以来的顶级难度,所谓的“最终决战”难度。

如果不是因为绘枋和湘云两人所掌握的术法刚好可以像这样相互配合,恐怕事情已经发展到难以挽回的程度。

“就算我这边再怎么努力,能够继续撑五分钟应该也就是极限了,毕竟除了被困在幻境之中的人以外,还有其他经过这条道路的人在源源不断的涌入幻境,阵法本身也差不多要到极限了。”

湘云虽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但一味地逞强很有可能导致绘枋做出错误的判断,到时候反倒很有可能因此引发湘云难以想象的恶果。

“没问题,你只要尽可能多撑一会就行,剩下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通话到此戛然而止,连接真实世界与幻术构筑出的虚假世界的那条纽带随着湘云所使用的术法失效而绷断,这片由阵旗以及无数驱人符篆所构筑出的“无限循环街道”重新回到了原本的状态上来。

湘云坐在大厦侧边悬挂的灯箱上,用拇指与食指比划着远处天空中的街道——那是彻底违背物理常识的景象,由强化纤维材料混合水泥制成的路面虽然已经比以前的柏油路轻了不少,但如果考虑到材料本身强度以及用途,像这样完全悬垂于空中任凭车辆行驶的景象根本就是将经典物理学当成了擦脚垫。

只不过,对于亲自操控整片区域所有阵旗的湘云而言,这是她将体内接近三分之二的灵力以及谷雨的力量完全发挥到极致才能做到的事情,就算能够颠覆现实世界的法则也不足为奇。

“不过那也只不过是自我吹捧罢了……即使灵力足以比肩仙人,但想要做到那种事情至少还要再等个几百年吧?”

湘云回想了一下已经能够做到将随手丢出的纸张转化为生灵的绘枋,忍不住面露苦笑。

如果说自己心里没有半点嫉妒那肯定是在说谎,只不过从小到大湘云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种事情,即使亲眼见证过所谓的“天才”与凡人之间那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她也已经学着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心性不发生剧烈的动摇。

毕竟徒然羡慕那种与生俱来的天分并不能对现状起到任何帮助,倒不如认真锻炼自己以求自己终有一天能够到达她们此刻就已经抵达的高峰。

“不妙不妙,差点让灵力失控了……”

伸出的食指轻轻弯曲,原本垂直于地面的道路渐渐铺平,违反了物理法则而显得如同芝士片一样柔软的建材就这样在湘云的阵法与术式的作用下顺遂她的心意改变着形状,将原本身处正常世界的行人与车辆慢慢拉入这片无限循环的空间之中。

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在幻术的作用下,被拉入这片空间中的普通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无数次的经过同一条街道,而驾驶着汽车的人们也从未发现过自己在绿灯闪烁穿过十字路口后便重新排回了车队的队尾。

大家都在无限循环的街道上盲目前进,而受到自身业障的影响,没有任何人能够注意到本应该无比显眼的那个事实——

即自己的身影已经从任何镜面倒影之中消失的事实。

“多亏了现在正是下班时刻,如果是平时那种轻飘飘的氛围,大概也不可能让他们完全沉浸在苦受境界之中吧。”

湘云摇晃着手中徐徐燃烧的符篆,将原本就已经因为堵车以及步行回家的上班族心中的烦闷进一步加以增幅——用具体点的说法来讲,就是在火上添一把柴火。

和绘枋所持掌的将心中所想全部以绘画形式化为现实的术法不同,湘云的这点小伎俩最多只不过是让对手的心性产生动摇——既不能造成实质伤害也不能完全操控对方的心神,只不过能够起到一点点的干扰效果。

但对于能够一拳击断钢筋的谷雨而言,只要对手出现了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经由金刚力加持的护手便会在不到0.01秒的时间内裹挟着拳风轰向敌人的脑袋。

一击定胜负。

“不行哦,现在还不能动手。还得再忍耐一下,毕竟绘枋姐也在努力将那只妖怪封印在不会对人间产生影响的地方,等到那时再全力出手吧。”

湘云望着远处逐渐隆起直达天际、最终却在绕了一周后重新连接在地面上的巨大圆环,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

声音虽然不可能在汽车喇叭声与人群喧嚣声中传递到远方,但谷雨和湘云之间由契约相连,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图依旧能够无比清晰的传递给对方。

坐在这里并不能看清自己的幻灵此刻究竟在什么地方,但湘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如同自己肢体延伸一般的触感,甚至能够感受到谷雨在街道两旁的楼宇间飞檐走壁施展术法时所积累下的微弱疲劳感。

“就连在这种时候,也忍不住要稍微依赖一下自己的分身……原本以为无论逆境还是顺境我都能够平等对待,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人啊。”

将手中已经烧尽的符篆抛向空中,湘云的口中呼出一团白雾,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再次拈起了新的符篆,以自己的灵力与知识延续着这片幻境。

术法的原理就连刚上小学的孩子也能说出个一二——只要将一条纸带扭转一百八十度后使其首尾相接,原本应当拥有正反两面的纸带将会变成正反两面相连的状态。

将原本身处人间、有可能会因为被牵扯进战斗中而死去的人类全都拉入幻术构成的“反面”,与此同时再用剪刀切断连接正反两面的接口,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湘云现在与上百位上班族以及小吃摊经营者共处的这片空间。

——最多再撑四十秒,四十秒就是极限了。

湘云看了一眼手中正在飞速燃烧的符篆,心中做出了决断。

虽然能够凭借幻术将此地的所有人带到不会遭受战斗波及的另一侧世界中来,但这毕竟只是湘云凭借自己相比其他四人而言更为粗浅的术法知识所创造的拙劣技巧,如果不能在手中符篆耗尽之前将连接正反世界的桥梁重新黏贴在一起,她与这上百位普通人便很有可能永远无法回到人间了。

“谁都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已经将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了……最后能做的,就只有坦然接受结果了。”

这句话一半是为了安慰自己,另一半则是为了安慰谷雨。

原本就因为承受了过量灵力而逐渐失去稳定性的阵旗开始起火燃烧,空气中逐渐能够闻到微弱的焦糊味,为了让身处下方的上百名普通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处境,湘云勉强在这片幻境中掀起了一阵微风,而手中的符篆也就此焚尽。

“要上了!”

提腕,运笔,泼墨,撤步,腾跃,掐诀……

绘枋从未像此时一样如此深深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如果不是因为提前使用画笔描绘出了自己的身体所应该做出的动作,恐怕她已无数次丧命于对方的攻击之下。

“嗷!”

通体灰褐色的妖兽看起来完全没有到达能够理解人语的境界,但比起那些凭借各种邪门外道提前获得了化形为人的妖怪,眼前这只依旧保留着兽形的妖怪却是前所未有的难以对付。

“既然有爪子就直接用来挥砍,为什么能够一眼看穿绘制出的花纹还能轻而易举的破坏术法,堂堂正正的来和我对决!”

绘枋和自己的幻灵抱有相同的想法,如果不是因为他已经使用剑脊数次挑开妖兽的利爪,恐怕就连地面上仅存的那些用以隔绝行人视线的术法纹路也早就遭到破坏。

巨剑挥动起来的时候威力不容小觑,就连身为幻灵的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全力一击究竟能够到达什么样的境界——但无论怎样的挥砍,面前这只突然出现在街道上的野兽似乎都对幻灵的进攻视若无睹,依旧执着的破坏着绘枋使用墨笔在地面以及街边建筑上泼墨描绘的花纹。

就像是专门针对绘枋而诞生一般。

“将一切隐藏在悠远梦境之中,手中所执掌之物乃是创世权柄,无论罪还是欲望都一视同仁,赐予同等寂灭之刑……”

迷蒙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到正在用阔剑与身上的铠甲阻挡那只妖怪攻势的幻灵,绘枋以一种类似于“冥想”的状态在顺势舞动画笔描绘纹路的同时触及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记忆。

那是绘枋还没被传授“画龙破壁”这门不传之秘以前的事情,她的爷爷在那时依旧身体健康,就算是数九寒冬也只穿着一件单衣在庭院中扛着特制的巨型毛笔练习书法——尽管在雪地上留下的字迹第二天就会被风吹散,但那如同舞蹈一般挥动毛笔的姿势却不知何时已经被绘枋铭记在心。

原本只有在达到“以心绘物”这一前任画仙终其一生才勉强达到的境界时才能施展的术法,现如今横跨十年光阴,重新在继承了那位老人全部技艺的绘枋身上得以重现。

人虽然能够观察万物,但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视野之外是否还有他物——但自孩童时代起就不断学习到的种种知识与概念赋予了人对于自己视野以外的“世界”的概念。

没见过大海却知道海水的咸涩,未曾见过高山却知道攀登的辛劳,没有品尝过豆汁却已然知晓那股奇怪的味道,而这一切对于修行者而言都属于“想执”。

斩除一切执念即可飞升成仙,但达到这一境界所需要的努力却绝非寥寥数字即可概括。

而绘枋虽然获得了足以比肩仙人的灵力,但终归还是在心境上难以达到仙人那般圆润通透。无意识中的执妄借由她体内的灵力蓬勃生长,最终反过来成就了她原本需要几十年苦修才能习得的高深妙法。

其名为“画龙破壁”,与绘枋平常所使用的那些能够勉强让自己描绘出的事物转为实体的粗劣方术不同,而是真真正正能够将此世一切之物加以描绘并使其获得形体的仙术。

“成了,湘云,快解除术法……”

仿佛察觉到了自己正处于危难关头,原本在幻灵的牵制下以至于无法随意破坏地面上花纹的妖兽此刻彻底放弃了原本使用利爪挥劈的攻击方式,反倒是向后跃起与幻灵拉开了距离。

修行者对于危机的感知能力超越常人——毕竟如果连察觉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的天赋都没有,这样的愚材大概早就在踏入此道的第一次冥想之中就已经彻底混淆了物我之间的境界,永远也没办法恢复自己的理智。

所以绘枋才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妖兽的企图,原本扛在肩膀上准备提起的画笔调转方向,地面上留下带有灵力的墨痕在瞬间转化了性质,将她与幻灵脚下的地面转化为了深不见底的沟壑。

想要避免跌落就使用符篆停留在空中,即使绘枋所学的技艺并不足以让她使出类似于“空中自在”这种级别的术法,但想要单纯的飘在空中实际上还有不少备选方案可供选择。

但那些都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倒不如说绘枋还在埋怨此时所谓的“重力作用”为什么显得如此慢吞吞的。

在战斗中使用近战武器的双方不会毫无缘由的拉开距离,但如果是为了调整气息或是改换战法,那么就有必要警戒对方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而在“画龙破壁”的术法还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的情况下,那只妖兽身上所释放出的气息令绘枋仅凭直觉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和绘枋依靠观览中古代骑士剑与其他各类兵器衍生图谱所习得的武艺无关,也与自己那凭借外道魔法所获得的堪比仙人的灵力无关,仅仅只是名为“绘枋”这一存在二十多年来的人生经历累积而成的直觉,于是她果断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启动储存术法7、8号,展开画卷TY1125号,集中所有灵力用来抵挡接下来的……”

虽然就算不用开口明说也能让幻灵根据自己的想法完美执行命令,但比起由师父施加的契约束缚,绘枋更相信自己亲口说出的言语之中所拥有的约束力,而且她也需要依照自己亲口说出这些事情来让大脑腾出空间思考接下来的做法。

可惜的是,留给绘枋和幻灵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

如果此时经过此地的是雪婉和林阙,恐怕对那两人而言这只不过是一只除了野性以外毫无其他特别之处的妖兽,结束战斗所需要的时间甚至不需要超过五分钟——青甚至就连座驾的钥匙都不用拔。

绘枋和湘云在第一时间将周围的群众收入了不会遭受波及的幻术之中,这一举动看似无可厚非,但实际上却是面对这只妖兽所做出的最错误的选择。

此兽名为“痴影”,因迷恋人类投影在镜中的影像而以之为食,最终获得真实形体的妖兽。

吞吃他人镜中倒影的行为在通常情况下不会对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就算是那些古老的宅邸之中也偶尔会有这种力量与飞虫相仿的妖怪出没,但基本上很少有人会去在意自己在镜面中的倒影出现缺失的现象——或是认为自己眼花、或是认为铜镜破损、再不济就是认为这是某种不祥之兆。

倒影的本质是光的反射,但对于踏足世界另一侧的修行者们而言,镜中映照而出的人像代表着这个人的“本质”,倒影被不断吞噬最终所造成的后果远比那些深夜都市传闻中提到的要恐怖的多。

而吞噬了足够多的倒影之后,原本只不过如同蜉蝣一般毫无存在感可言的妖兽,此刻已经异化为轻而易举毁灭整座城市的“灾难”。

而距离开始吞噬倒影直到绘枋与湘云发现街道上的异常,甚至到后来她们为了撤离群众而将街道上数百人藏入幻术之中所做的努力,实际上全都变成了痴影用以享受大餐的用餐时间罢了。

“砰!”

紧紧捏在绘枋手心的黄色阵旗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原本就依靠随手捡来的树叶加之灵力构筑而成的假货炸裂开来,变成一缕青烟消散。

这是绘枋与湘云所约定的信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要绘枋手中的阵旗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消失,那就说明幻术的维持已经到达极限,上百位只要稍微卷入战斗就会死亡的普通人将会在不足五秒钟的时间内重新出现在这片街道上。

“这还真是,辛苦了……”

绘枋面露苦笑,这种情况下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抱怨湘云没能继续争取时间——距离上一次短时间通讯已经过去十多分钟,原本说好的“最多再坚持5分钟”的期限早已向后顺延,应该遭受责备的是没能彻底封印妖兽的绘枋才对。

“身外无物,一切具是心相所化,故此无色无相乃至无有无……”

如同诵经一般的声音经由幻灵之口说出,只不过比起庙宇中那些以固定节律念诵经文的僧众不同,为了启用术式而念诵的仪式性经文比起质量更注重速度,一千零八十字的经文全篇念诵完成仅仅只用了3秒。

与此同时,为了能够彻底抹除地面上那些充满了灵力的墨渍,痴影张开自己那张原本只能吞噬倒影的血盆大口,将足以咒杀并破坏所有有形之物的诅咒喷吐而出。

这就是诞生于镜中,艳羡人类的倒影,并最终陷入疯狂屠戮人类的妖怪遭受封印的原因。

百鬼之乱中曾被手持铜镜的无名修士以生命作为代价封印,现如今重新回到人间却终究输给本能的妖怪,从它的口中释放出了足以将城市的一角抹除的术法。

将一切转化为倒影,毁灭一切有形之物的咒法。

在这足以使街道上重新回到人间的上百位普通人瞬间化为虚影的术法释放之前,地面上的裂缝、墨渍、妖怪以及踏足另一侧世界的修行者们,都在那张重新捆起的画卷跌落在地面之前就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