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年,都是荒年。
别说是降水,就连村里面号称有龙神居住永不干涸的古井都已经干的冒烟了。
再不降水,别说村民要饿死,就连村里这几十亩田地都要天上火炉一般的太阳烤成一片沙海。
村长请来的道士看起来尖嘴猴腮,一对老鼠眼贼溜溜乱转。登坛祈雨跪在神位前装模做样的念了几句,被太阳烤的汗如雨下的他连滚带爬的溜了下了神坛,拉着村长的手悄悄说道:
“这是有凶星降临作祟,藏在村里了。”
说的准是傻幺!
老村长和其他几个留守村中的乡绅连夜碰面交谈,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倒也不能怪村里的人都怀疑傻幺,这个13、4岁的孩子实在是有点奇怪。
隔壁的张秀才丢了支毛笔,傻幺愣是从地里的一个耗子洞里把它拽了出来。村东头李老爷子的房契不知丢到了哪里,还是傻幺掏鸟窝给找回来的。就连村长的儿子生了重病,都是靠傻幺深山里挖的草药治好的。
按理说村里应该恨不得跟供神仙一样供着傻幺,就差给塑个雕像盖个寺庙了。
然而傻幺还是令村里人感觉别扭。
傻幺无父无母,当初是个脏兮兮的乞丐背着还是婴儿的傻幺来到村子的。村里人看着乞丐可怜,也就都愿意施舍他一些饭菜。谁成想不知是怎的吃坏了肚子,乞丐在年关将至的时候突然病倒,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
村里人也不忍心看着这么个小孩在正月里被活活冻死,就商量着大家轮流养活这孩子。
那些年年景好,村里人基本上都有不少存粮,多养活个小孩完全没问题,所以大家答应的都很痛快——毕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大家还是比较接受的。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这孩子不像别的小孩经常哭闹,总是呆愣愣的盯着房里的某个角落,时不时还笑着拍手,像是那里有人在逗弄这孩子一般。
但凡别的大人想要走近观察一探究竟的时候,这孩子就开始嚎啕大哭。
“多半是看见鬼了!”
村中虽然有些传言,但大家也没和这么小的孩子较真。
直到那年,这孩子四岁。
轮到村长他们家,村长那天出门把蹲在田边看别人种地的这孩子带回家来,还给准备了一大桶洗澡水洗掉这孩子身上的泥。
村长一边给孩子洗澡,想着这孩子总是呆呆发愣,干脆给取个小名叫“傻幺”——贱名好养活,况且这孩子确实看起来有股傻劲。
谁料想,像是遭了鸡瘟一样,村长家里养的一群母鸡连带着用于报晓的公鸡在当天晚上全都死了个干净。
村长见这群鸡死的蹊跷,大早起的跑到隔村请了神婆来看。
走进院子里一眼看见了傻幺,神婆愣了愣,再看看满地死鸡,开口说道:
“这孩子命太硬,遇见谁就克谁,赶紧送走才好!”
虽说是命硬,村长也不忍心就这么看着这孩子生生饿死——当然更不能再送到别人家去,都是同一个村的,谁家的家禽也经不起这么一场灾。
送到哪去呢?村长蹲在村口愁的直挠头。
也是凑巧,当天下午村外荒山脚下的庙宇来了个和尚来化缘。村长喜出望外,忙把这和尚带进家中,问庙中能不能代为收养。
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自然是不怕命硬的人。
和尚答应的倒也爽快,化完斋饭将傻幺带走了。毕竟只要收养这孩子,村长答应村里每个月会多给一些香油钱。
“莫要怪我啊傻幺,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目送着和尚牵着傻幺的手走向村外,傻幺一步三回头的样子令村长长叹一声——然而作为一村之长,他也不得不这么做。哪怕只是有一点吉凶难测的预兆,他也不得不额想办法将其排除。
自那以后,傻幺经常白天跑到村子里玩耍,晚上就回到庙里睡觉,村里的家禽倒也平安无事。
随他去吧,此子异于常人,对这个村子有好处。
和尚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偶尔给傻幺讲讲佛经,有的时候也让傻幺拿着饭钵去村里化缘。
时间久了,傻幺也长大了。也正如那和尚所说,傻幺确实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能听见无人处传来的窃窃私语。
虽然基本上没什么大事,但像是谁家丢了双鞋,谁家母鸡不下蛋了,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逃不过傻幺的耳朵。傻幺也顺便用这本事帮村里人找回了不少丢失的东西,也算是报答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按照和尚对傻幺讲的,傻幺命薄福厚,和鬼物靠的太近,离人道太远,总有一天要遭劫。
那劫难就在今日应验了。
虽说村长和几位乡绅都已经猜到道士说的灾星多半是指傻幺,但毕竟傻幺这孩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也不能就这么把人家说成是村里的祸害。
只可惜虽然村长他们有心护佑傻幺,村里第二天却有人将谣言传开了。
傻幺是旱魃假扮的,村里近年来这么严重的饥荒就是因为这个祸害,之前帮助村里人的事情都只是为了令大家放松戒备。
虽然听起来毫无根据,但大家毕竟被旱灾折腾了整整三年,早就没有理性去思考这些事的真假了。
别说是村里这么个小孩,如果有人告诉他们是当今皇上昏庸无道导致连年干旱,他们估计就直接举起大旗准备造反了。
在足够的痛苦面前,人的理性就像是一张薄薄的宣纸,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破裂。
在道士的教唆和蛊惑之下,几个村民将蹲在村口发愣的傻幺捉住捆了起来,吊在了村头的石柱上。
“那个就是平常总偷听咱们闲聊的小孩。”“哇,真惨,明明干旱这件事就和这孩子没关系。”“快闭嘴,不想活了?”“咱们本来就死了啊……”
闭着眼睛摇着脑袋想要避开那灼热的阳光,傻幺听着躲在暗处摇摇晃晃的鬼影之间的交谈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和尚早已有所预感,想带着傻幺离开此处逃难,却被傻幺拒绝了。
“你若就此离去应劫,便是真的脱离人道,从此只能与鬼神为伍,你可想好了?”
“为报村民的养育之恩,弟子愿学法祖舍身喂鹰。”
“阿弥陀佛,是佛祖不是法祖,再去禅房抄五十遍。”
那天半夜,村里负责打更的李瘸子趁机摸到村头,把睡得正熟的傻幺解了下来。
“哪家的混账玩意如此缺德,这可还是个孩子啊!”李瘸子人很好,手忙脚乱的解开了傻幺身上的绳子,还塞给傻幺几个饽饽,“村里人都传你是个祸害,可是我们都是看着你长起来的啊,难不成是我们眼瞎?”
“那个老道已经睡下了,村里人容不下你,你还是赶紧顺着乡道去别的村子避避难吧……”
“哎,都是命,老村长也没办法了,大家都被那个道士糊弄的稀里糊涂的……”
李瘸子那满是老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傻幺的头,背起傻幺一瘸一拐的走出村子。
“别让祸害跑了,把傻幺祭天才能平息灾情!”
不知怎的发现了傻幺被人救下,村里传出了道士的大叫声,引得村里好几家的看门狗跟着狂吠起来。
很快,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了亮光,随着几声粗暴的开门关门声,有点力气的村民纷纷扛着锄头棍棒冲了出来。
“这可真是造孽啊,都丧了良心了?”李瘸子冲着那几个从远处狂奔而来的模糊身影啐了口口水,把傻幺从背上放了下来。
“傻幺,这两天你先去那荒山的山脚避一避,这群怂蛋不敢靠近那座山,应该很快就放弃了……记住了,千万千万别上山!”
李瘸子千叮咛万嘱咐,随即将傻幺推开,转身点上灯笼大呼小叫着跑向远处的人群,将赶来的众人引向了相反的方向。
傻幺不傻,只是喜欢发呆而已,自然也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犹豫的时间。
抱紧怀里的几个梆硬的饽饽,傻幺顾不上揉揉自己被捆的发麻的四肢,跌跌撞撞的借着月色奔向荒山。
路过荒山脚下的寺庙,傻幺稍微驻足愣了愣,将手中的饽饽顺着窗户扔了一个进去。
没有回应。
黑漆漆的禅房中没有一丝声响,纸窗上被饽饽砸开的缺口像是白天狞笑着对着傻幺的道士,又像是黑夜中对傻幺虎视眈眈的猛兽之口。
大概是决定逃难去了吧。
思量着那日正在收拾行囊的和尚,傻幺反倒有些放下心来——至少这样不用担心和尚会不会因为自己被当成灾星而受到牵连。
“你这孩子……扔的这个饽饽差点把贫僧砸的直接去见佛祖。”正当傻幺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小庙的破木门被一把推开,和尚摸着自己肿起大包的脑袋,身后似有佛光闪耀。
“你若愿离开此处,贫僧可以助你脱离苦海,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了!”
傻幺有些没明白,明明禅房中没有点灯,屋中的那尊日久蒙尘的泥塑佛像却似乎散发着万丈光芒。之前一直无喜无悲的和尚今夜似乎也有所不同,眼角微微下垂,似是有些伤感的望着傻幺。
和尚单臂微屈,将手伸向傻幺,葱白般的手指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点点光辉——一尘不染,六根清净,一如当初和尚给傻幺看的那些佛经抄本上的菩萨画像。
傻幺有些犹豫。
傻幺有一种预感,如果接了那只手,自己会走上一条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道路。
正当傻幺犹豫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夜空飘来了一片乌云。素白的月光被云雾轻轻包裹,一如薄纱蒙面,似落雁佳人。
“罢了罢了,时辰到了,你与我佛无缘,都是命……”
和尚眼望夜空,小小的寺庙在和尚的叹息声中轰然倒塌,化作漫天花朵。和尚站在漫天飘扬的花瓣中,衣袖之上片叶不沾。
“虽然你未入空门,相识一场也算是你与贫僧之间有些缘分,这就算是贫僧最后护佑你一次吧……”
说罢,和尚挥了挥衣袖,伸手拈起一片花瓣,随后微微弹动手指,花瓣化作光点融入傻幺体内。
原本和尚身上所穿的破旧僧衣已不知何时换成了缀满珍珠宝玉的袈裟,有光亮从他身后缓缓散发扩张,一圈又一圈巨大的光轮缓缓浮现,如大日横空。
远处的空中隐隐传来了梵唱之声,和尚的身影也渐渐被柔和的佛光所掩盖,变得越来越模糊。
“自此一去大不同,无论何时都千万不要执迷不悟,切记,切记……”
那声音由原本的和尚的嗓音渐渐变成了不知何人的嗓音,空灵而悠扬,字词之间似乎隐藏着无限的哲理。
不久之后,那声音与光芒都渐渐消散在无尽夜色之中,傻幺眼前只剩下了一片堆积成小山的乱石堆,哪里还有半分自己曾住过的寺庙的影子。
说是遭劫之后脱离人道,明明自己早就和神鬼之类的存在开始打交道了。
傻幺默然,在原地跪下,面朝西方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继续向荒山前进。
被乌云裹挟着的月亮吝啬的撒下了点点光辉,傻幺凭着这一点点光亮,跌跌撞撞的在路上摸索着,慢慢朝荒山前进。
荒山其实并不荒凉,若是白日里遇到天晴,从远处可以望见山上有瀑布奔流而下,松柏成林,绿树满山。
但村里没有人敢靠近,都认为那是座神山。
因为,明明看起来生机勃勃的山中,连一点点动物的声响都没有。据村里那些经常早出晚归的农户们说,每逢七月十五的黄昏,似乎都可以在山周围隐约可以看到一片模糊的城镇,镇中灯火辉煌,繁华似帝王之都——虽然这个偏僻的小村里没人真正到过帝都,但那些人都认为那城镇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繁华的。
大家都觉得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经常带些贡品去山脚下参拜。
当然,也有好奇心过重的人,想要进山林之中一探究竟,却再也没能回来。
有的人说是成仙了,也有的人说是被仙人降罪罚做奴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大家都只想普普通通当个农民,谁也不愿抛弃妻子,冒险进入山林。而这也正是李瘸子断言傻幺逃进荒山就安全了的原因。
当然,大多数村里人都不知道,全村这么多年以来,只有傻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过荒山还平安回来——为了给村长的儿子找草药,傻幺那时听着某个声音的指点,走进过荒山之中找到了草药。
如果是平时,傻幺走夜路根本不需要火把与月光,经常遇到的鬼火就足以当做为傻幺指路的明灯。
可是今日不同,自从夜幕降临,周围一直是一片死寂,就连白日里那些偶尔能听到的窃窃私语声也都消失不见。
慢慢向前挪动着步子,忍受着赤裸的双脚被碎石摩擦的疼痛,傻幺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离荒山究竟还有多远。
在黑夜里,略有些寒冷的微风拂过,引得傻幺身上被麻绳勒破的地方一阵刺痛。
“呔!你个妖物,真的以为能逃过本天师的法眼?”
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空气发出的尖锐响声从身后传来,傻幺只觉得腿上骤然一凉,随后便是一股剧痛。
借着月色,傻幺隐约可以看清刺穿自己腿部的银色尖锥,尖锥上面刻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点点光芒。
尖锥的末端连着一条细细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握在一个瘦长的身影手中。惨白的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正是那个来到村里祈雨的道士。
那个道士狞笑着,瘦削且狰狞的面孔像是从地狱中逃出的恶鬼。
“嘿嘿嘿,果然都是一群愚民,不过是稍微使些手段让这里大旱三年,居然如此轻松的就让他们丧失理智了啊,真是可笑啊哈哈哈……”似乎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满意,道士几乎笑的趴在了地上,干瘦如鹰爪的手掌却始终紧紧地攥着锁链。
“是不是感觉很绝望?被抚养自己长大的村民所背叛绑在村头,难得被人救下却终究落入了我的手中,这感觉如何?”道士的双眼因为过于激动而充满血丝,他心中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甚至想要仰天长啸。
傻幺则咬紧牙关无心听道士的念叨,艰难地举起一块石头,试图将腿上的尖锥砸断——尖锥如同活物一般,入肉生根,根本无法拔出。
“呸,你这半人不人的怪物怎么可能挣脱的了我专门为妖物炼制的钉魂锁!”似乎是被摇晃着乱响的锁链吵得有些烦躁,道士一个箭步走上前来,一脚将傻幺踢倒,照着傻幺的头狠狠地踩了下去。
和尚早就告诉了傻幺这场干旱是有人蓄意而为,却无法说出究竟是何人为何而做出这种事情。
道士的靴子底很硬,傻幺感觉自己被踩着的面部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整个脑袋像是要裂开一般。
“果然是半魂体,一般人被我这么一踢轻则昏迷重则吐血而亡,你居然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果然不负我这么多年来的追查,道爷我今次可是发大财了!”
道士一把揪住傻幺的头发将其从地面提起,就着夜色仔细看了看傻幺的脸,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
“咳咳……你……你笑什么?”
吐出嘴中混着血腥味和土腥味的液体,傻幺踮着脚徒劳的晃动着双腿,努力的想让脚够到地面。
“哈哈哈当然是因为高兴了!”道士望了望远处慢慢向这里移动过来的火把的亮光,将傻幺扔在了地上,拉着锁链将傻幺拽向荒山的密林,“那群愚民又不懂修道,怎么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抓住了你,我就相当于是半只脚踏入仙道了!”
道士此刻已经被自己计划的成功实施所带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毕竟像傻幺这样天生就能和鬼神沟通的异类几乎算得上是万中无一,他踏遍四海八荒寻找这种异类已经几十载,今日得尝所愿,自然是喜不自胜。
自从前几年与一位旅客交谈时无意听说了这村子有这么个奇怪的孩子,他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周围的村子开始打探消息——傻幺作为天生能与鬼神沟通的异类,足以令所有修行之人为之疯狂,因为这象征着成仙的道路就在眼前。
道士虽然想要成仙,但也必须确认这孩子还没被任何修行之人盯上,否则自己很有可能到头来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数年以来,道士借助各种各样的手段,反复的在暗中测试着傻幺能力的极限,同时也是在试探傻幺究竟有没有被修行之人盯上。
先是让妖兽去村中盗取物品,然后在村中散播疫病,最后再用术法禁锢了当地的龙神,一切都是道士所为,目的就是验证眼前的这个脏兮兮的,被称为“成仙之路”的半魂体体质的拥有者究竟能够运用自己的能力做到什么程度。
“啧啧,虽然这些年那个臭和尚一直有些碍事,但时间到了他也照样得回西天递交法旨,我也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动手了!”
之前道士曾经无数次按耐不住想要直接动手直接带走傻幺,却次次都被那个住在荒山脚下和尚布下的阵法坏了好事。如今此地灾情不断,那和尚必然要回佛门净土求援,此时正是道士动手的好时机。
道士一边拖着傻幺,一边抽出背上背着的宝剑劈砍着林中肆意横生的松枝,一步步的向松林深处走去,笔直的奔着月光也踟躇着不愿照亮的荒山走去。
奇妙的是,傻幺原本剧痛的腿部此刻被一层柔和的光芒覆盖,原本已经紧紧钻入肉中的尖锥也被那白光挡住,难以再继续深入哪怕半分。
当然,道士并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否则他定然要采取一些别的措施。
“真见鬼,明明是通向邻村的道路,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松树在道路两旁,道爷我难不成走错路了?”明明踏足于崎岖不平的松柏密林,道士却似乎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是一味的怀疑着自己是不是因为黑夜走错了方向。
只是傻幺躺在地上看的清楚,那横在道士头上的松枝中伸出了一双藕臂。惨白的手臂像是村长家中供奉的那尊白玉菩萨的颜色,那纤纤玉手轻轻地蒙在道士的眼前,道士却毫无察觉。
傻幺虽然之前来过荒山,但也仅限于荒山的外围,眼前这种诡异的场景是他从未见过的。
也有手臂从土中钻出,一圈一圈的环抱住傻幺,想要将傻幺拖入地下。然而正当那些不祥的惨白肢体碰触到傻幺的身体时,一阵“滋滋”声伴随几缕黑烟,那些想要拉扯傻幺的手臂如同受惊的老鼠一般飞快的缩回了地下。
傻幺隐隐看见自己身上被那些手臂接触的地方有光芒似花瓣盛开,转瞬间却又消弭无踪。
“今天这道路怎么比起以往更加难走了……不管了,先歇会。”不仅仅眼睛被那惨白的手掌挡住,就连双腿也被无数从土地中钻出手臂拖住,道士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累的要命,干脆将手中的长剑插在土中,随便倚着棵松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好像真的没看见?
“啧,晕过去了吗,即使是半魂体也扛不住我这钉魂锁,看来我的修为果然离成仙只差一步了!”
傻幺趴在地上,假装自己已经晕了过去——虽然自己腿上被尖锥穿透的地方已经因为那白光的影响而完全不痛了,但如果被那道士发现了这一点,天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样。
“叮铃~叮铃~”
今夜没有风,松林之中原本是一片死寂。然而,就在道士歪着脑袋准备将傻幺扯过来好好研究一下传说中的半魂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时候,周围的环境突然发生了变化。
松林?土地?这些都早就不知踪影,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墙壁以及延伸至远方的漫长青石砖道。
“何方妖……何方道友在此?!!”硬生生的将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妖孽二字吞回口中,道士抄起长剑摆开架势,紧张的环顾四方。
没用的,你根本就看不见你的敌人啊。
傻幺趴在地上,冷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些缠绕住道士的虚影。不知为何,傻幺觉得那些虚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共处多年的老邻居。
“哎呀,那孩子终于能看到我们了?”
“看这边看这边!”
“哇,那个眼神像小狗一样,好可爱!”
似乎是察觉到了傻幺的视线,那些虚影有的跑了过来,围着傻幺唧唧喳喳的议论起来。
有长须飘飘的老者,有闭月羞花的少女,还有白衣如雪的少年,那些似人非人的幻影围绕着傻幺,却又和傻幺微微保持着些许距离。
“那个和尚还是给我们的亲族种下了禁制呢……”
“那群光头的家伙都很烦人呢。”
“上次去偷偷拿贡品还被那个臭和尚发现了,真是爱多管闲事!”
那些虚影的声音飘忽不定,傻幺望着那些像是隔着一层薄纱的人影,挣扎着想要起身问个明白。
你们究竟是什么?我究竟是不是人类?村里的那些人……会怎样?
“居然站起来了?半魂体果然还有一部分算作人类所以不会被钉魂锁彻底镇压吗……”
道士徒劳无功的警示着四周,无意中看到了晃晃悠悠站起来的傻幺。
“你这家伙,只是为了抓我才把村子祸害成那样的吗?”
傻幺几乎是咬着牙硬生生的挤出这几个字,却又因为之前失血过多而导致站立不稳,再一次摔倒在地上——虽然和尚临走之前留下的那一缕佛光帮助傻幺保住了性命,却不足以恢复傻幺的伤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念不忘那群蠢货?”道士单手拈着胡须,逐渐放松了警惕,“真的值吗?你为了帮助他们到处奔波,这三年干旱更是你不停地寻找线索,试图找到囚禁龙神的幕后黑手。”
“可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有对你说过半句好话吗?通过我这么多年的观察,我承认,他们确实对你有那么一点点看重——但也只不过因为你帮了他们的忙而已!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怪胎!最终有人通风报信向我揭发了你准备逃跑,这就是事实!”
道士抬手猛力拉扯锁链,将傻幺拉到身前,一把掐住傻幺的脖子。
虽然脖子被卡住致使呼吸不畅,尽管之前失血过多导致说话声微不可闻,但傻幺还是死死地瞪着道士,一字一顿的说道:
“所以那又怎么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早就知道,自从我能听见那群鬼魂的交谈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知道了!”
“尽管认为我很不吉利,但他们还是把我养育成人了,我没有死在当年的那个寒夜,这也是事实啊!”
傻幺紧紧地攥住道士的手臂,冰冷的眼神像是濒临绝境准备反击的孤狼。
“你如果只是盯上了我,最好现在就撤掉施加在这片土地的术法。否则就算我死了,也一定要把你拖到地狱!”
“呸,就凭你?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小屁孩?”道士像是听见了自己一生中听到的最可笑的事情,想要笑却又笑不出声来。那半笑不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就像当初傻幺在村头戏台上看见的那个丑角。
原本在道士眼中空无一人的街道的一端,不知何时多出一队人马。
金盔金甲,利剑出鞘,旗帜飘扬。
原本只是一片死寂的夜色中平添了一抹冰冷的杀气。
“戍卫灵?为什么这种荒郊野岭会有如此数量的阴兵驻扎?!!”道士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剑,他嘴唇发情,几乎是绝望的吼叫着。
戍卫灵,和一般的阴兵并不一样。它们并不是由人死后的灵魂转变而成,而是数以万计的人死后留下的执念,尤其是想要守护某些东西的那种执念凝聚而成。即使是生前受万人敬仰的帝王,死后的陵墓中最多也就是三五只戍卫灵——但仅凭着三五只就足以保护帝王的墓葬不被一般人所破坏。
毕竟,戍卫灵没有肉身却又能够伤及活人魂魄,形似鬼物却又免疫驱鬼的术法,寻常的搬山道人根本对这些戍卫灵毫无办法。
普通的修行者遇到戍卫灵只有一种应对方式,那就是退避三舍。
然而道士现在根本退无可退,因为道路的另一端也出现了一大队戍卫灵,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气势。
“踏入此方净土的罪人哟,忘了你那污浊的执念吧……”
戍卫灵们像是听到了指示一般,整齐的分为两队,而后从戍卫灵队伍中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黑袍头戴槐花冠的少女。那些缠绕着道士的虚影也纷纷离开道士周围,向少女行叩拜礼。
“此子并非成仙之门,等待你这种投机取巧之人的,只有万物生灵同一且最为公正的结局。”
少女轻轻挪动一双玉足,朱红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字一句的用她那如天籁般的嗓音宣读着对道士的判决。
“觊觎我们的亲族,还妄想用活祭成仙。你的结局,只有永眠。”
就连不懂得术法的傻幺都能感觉到道士在那一瞬间体内鼓动着惊世骇俗的力量,道士是想要逃离这片诡异的是非之地,然而却根本动弹不得。而少女在说完“永眠”二字之后,那股没能爆发出来的力量渐渐沉寂下去,傻幺连带着瞪着双眼失去生机的道士一同倒了下去。
虽然和道士一同倒向地面,傻幺却被那几个虚影慌慌张张的拉扯着,缓慢地躺倒在了地面上。望着自己胸前突然绽放而后破灭的莲花,傻幺没由来的想起和尚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自此一去大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