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咖啡厅门上的铃声响起,一名长发及肩的女子推开门,飘逸的长裙被门口的冷气墙吹得微微飘起,一瞬间贴紧女子的衣物隐约勾勒出玲珑的线条。

“您好,请问是一个人吗?”看到女子进门,本来正在聊天的男服务生一愣,接着对本在聊天的同事提眉咧嘴,热情地上前迎接。

女子见状,没有说话,只露出了个为难的笑,然后四处张望。

“清蒸鱼老师!”一名穿着衬衫的斯文男子突然从旁闪出,切入服务生与女子之间。“来,这边坐。”

被称为清蒸鱼的女性松了一口气,也点头向他打了个招呼,依言往他指向的位子坐下。斯文男子见女子入座,便转头向背地里咋舌的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

“清蒸鱼老师长得漂亮,要对男性的意图有点警觉啊!”等待的期间,斯文男子微皱眉头,说道。

“只是服务生对顾客的正常应对罢了,吴编辑不用太紧张了。”清蒸鱼轻启朱唇,笑道。

“唉!妳没看到他那个表情⋯⋯先不说了,说正事吧!下次要刊登的作品,老师写得还顺利吗?”吴编辑虽然颇感不赞同,但终究选择不对作家的私事多加过问。

“已经有雏型了,还要麻烦吴编辑帮我看看。”清蒸鱼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拿出来,放到吴编辑面前,快速翻过,停在密密麻麻而杂乱无章的页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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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悠久长眠的日数,今天又增加了。

门前成列的那些盆栽还好吗?那翠绿的屏障是凛然地保卫着家园,还是颓然地枯出了条长长的裂口?

我无心确认,只是盯着自己阖上的眼皮。

睡眠中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

就像睡美人一样,一天睡过一天;但比起“玫瑰公主”,我大概更适合被称为“黑玫瑰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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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为什么要写『玫瑰公主』呢?又为什么更适合『黑玫瑰公主』?”读到这里,吴编辑疑惑出声。

“《玫瑰公主》是《睡美人》最初在《格林童话》中的名称。”清蒸鱼在“玫瑰公主”上头加上“《睡美人》的原典”六字。“『黑玫瑰』则有⋯⋯『黑暗、挑战、独一无二』等花语,所以由此作为故事的标题。”清蒸鱼看着手机上的备忘录说着,又在“黑玫瑰”上头写上花语。

“原来如此。”吴编辑点头。“那么前面成排的盆栽,莫非是用来替代睡美人中阻去道路的荆棘?”

“盆栽呀⋯⋯”清蒸鱼低眉沉吟了数秒,才又带着微笑开口:“⋯⋯是的,是替代荆棘。因为主题是现代睡美人,所以想说在现代,挡住门口的是盆栽会比较自然。”

“在古代,门口被荆棘挡住也不自然吧?”吴编辑苦笑。“看来好像和故事没什么关联。这样看起来,与其说是会让人联想到睡美人要素,硬加进去的感觉更加强烈呢——目前看来啦。”

“⋯⋯嗯⋯⋯那我就删掉吧。”清蒸鱼弯起的眼角中仿佛沉着些杂质,但她只是带着沉静的微笑删去了那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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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据说我刚出生,一个不祥的预言便开始流传。

“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像她的母亲、祖母一样,患上忧郁症吧!”

那是流传在亲戚之间的细语,从我懂事前,到懂事后,层层环绕在我耳边。当时我还不知道“优玉正”是什么意思,但大家小声谈论时,静静待在一旁的我,看着他们暗地对母亲和祖母投以的赤裸眼神,默默决定自己一定不要得“优玉正”。

不过,也有亲戚看着我的五官说道:“妳长大后一定会生得美丽又开朗,不用担心!”听到这话,爸爸蹙紧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妈妈却还是愁容满面。

“怎么了?”我问妈妈。她笑着摇头,脸上哀愁不减。笑容间,妈妈的额头微微皱起,她却像是没有注意到般,继续戴着微笑的面具。相比满头黑发的爸爸,年龄相近的妈妈头发已是一片雪白,像是遥远北方严冬时的枯木,毅然矗立于寒风中,却又让人觉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折断。

我渐渐长大,真如那位亲戚说的,生得美丽又开朗。我的身边总有人群围绕。虽然和俗话说的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但我明白,世间就是如此!我不在意!我很快乐!那些诅咒我患病的话语都是假的,我绝对不会像母亲和祖母一样患上忧郁症!

我一直如此相信着——

——直到十五岁那年。

在迈入十六岁之前,十五岁的我在最后的几分钟,恍然醒悟。毫无预兆,也没有任何理由,那一瞬间,就像被雷劈到一般,早前的想法、思绪瞬间净空,新的看法随着雷电无孔不入地入侵到我的每一粒毛孔、每一寸肌肤。

一个个厌恶、烦躁的脸在我脑中闪过。那些我看到,却没注意过的一个个表情、反应,排山倒海向我袭来,霎那间炸得我流下泪水。我想将那些脸从脑中驱赶出去,却无法。

我突然发现了自己是多么讨人厌的一个人。

我的美丽导致我傲视众人,我的开朗使我缺乏同理心。众人可能被我的美丽与开朗吸引,最后离去时却带着更多的厌恶。我意识到人走得快不是因为来得快,而是因为我。抓着枕头,任由泪水将其浸湿,我想着,这次要当个“让人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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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吴编辑搔搔头,斟酌说出口的语句。“这次的故事⋯⋯似乎比较真实?”

“是的,相对于我过去写的而言。”眼神从方才送上来的咖啡上移开,清蒸鱼停下搅拌的动作,看向吴编辑答道。

“之所以写『直到十五岁』,是因为原故事的睡美人就是在十五岁的最后一刻被纺纱车刺到,是吗?”吴编辑有些不确定地问。

“基本上是的。”清蒸鱼回道,接着静静喝起了咖啡;吴编辑看她没有接着解释的意思,便继续问了下去。

“这里的妈妈听到亲戚说『我』会美丽、活泼,却还是愁眉不展,是因为预见到了后来的事吗?”

“忧郁症是会遗传的,成长历程也是可能复制的。”清蒸鱼手指把玩着咖啡搅拌器,低垂双眸。“这位妈妈在得忧郁症前,也曾是开朗、活泼的一个人,所以她知道这两者并不绝对会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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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下午三点,我醒了过来,却没有从床上离开,而是再度闭上了眼睛。我的双手交叠于胸前,十指交扣,并非为了祈祷,而是如此便没有空的手去做“其他事情”。

揣着涌上喉头的作呕感,我想起自己双手自由时的事情。

我总是在和某样东西拔河。只要有一瞬间的松懈,那东西就会怂恿我拿手边的东西伤害自己:如果我手上拿着剪刀,脑中就会浮现右手拿着剪刀,刺进左手手腕的画面;如果我手上拿着笔,画面便从剪刀改为笔尖;即使我手上什么也没有拿,右手还是可以找到时机挥向左手,仿佛将自己化身为刀子,切向左手手肘。虽然不至于像被刀切一般受伤,但已足以让心中的警铃大作。

很显然地,要是右手找到时机的时候,手上并非什么也无——或者,要是拔河输了,脑中的画面成真——

我蹙眉,将双手握得更紧了。

不要再想了。我不停对自己说着,希望记忆力不好的自己能随时间过去而忘却那股冲动。

如今是患上忧郁症的第五个年头。最初只是自信心衰退、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后来判断力渐渐衰减、记忆力变差,最后就像现在一样,成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对自己期望,希望能成为“让人喜欢的人”,却使自己变得缚手缚脚。我开始会因为些许微小的错误责怪自己、厌恶自己,甚至叫自己去死。

还在学时,我住在学生宿舍,因夜晚精神较好,所以时常熬夜。偶尔,我在黑暗中会不小心碰倒物品。随之而来的,便是室友呻吟或翻身的声音——那是我最讨厌自己的时刻。

当时寝室位在六楼,走廊上的栏杆与胸齐平,想翻跳过去,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每每走在走廊上,脑中都会浮现自己翻过栏杆,拥抱大地的画面。

但我不想死。

死了以后就结束了!什么都不剩了!何况在想像中,死亡后到达的是一片冰冷虚无的黑暗。明明曾多少次为了那片景象从梦中惊醒,又怎么会想主动到那里去呢?

理智与某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拉锯着、推挤着。最后理智胜出,紧盯着自己靠内侧走,远离那空旷无垠的风景。

毕业后,我找了个在家便能完成的工作,没有工作时便在床上沉沉睡去。几日后,突觉头晕晕的,才想起自己已数日没有洗澡。但内心响起“就这样吧。”的声音,终究阻断了我执行任何动作的念想。

至此,美丽与开朗都正式陷入了沉睡,预言已然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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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沉重啊⋯⋯”吴编辑单手扶额,手肘撑在桌上,嘴角抽了几下,喃喃。

“我也这样觉得。”清蒸鱼无奈地笑了笑。“吴编辑觉得读者能接受吗?不行的话我再改改吧。”

“这⋯⋯其实我比较怕的是资讯传达错误的部分。”吴编辑蹙眉盯着清蒸鱼的手稿。“忧郁症患者不该都是想死的吗?主角不想死的意念如此强烈,真的没问题吗?”

“忧郁症患者所谓的『想死』,其实是体内分泌作祟,就理智来说,他们并不一定『想死』喔。”清蒸鱼垂下眼帘,淡淡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丝酸楚。

“原来如此。”吴编辑端正姿势,点点头,继续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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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姐⋯⋯余静小姐!”

我回了神,扫过眼前热闹的景象,才想起自己正在超市准备结帐。看着已将商品刷完,满脸不耐烦的店员,我陪笑着掏出钱结帐,然后尴尬、紧张地将接下来一个月的食粮放入购物袋。

因为不喜面对人群,我一个月只出门一次——要不是为了买每个月的食物,我大概一年也不会出门一次吧。但这大量的食物现在却让我陷入了窘境。店员看也不看我这边,直接开始帮下一位客人刷商品条码。他刷得飞快,远快于我收纳的速度,眼看放置刷好货品的小台子就要装不下,店员又瞪了我一眼。

“我来帮妳吧。”方才将我唤回神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抬头,是位有点眼熟的男子,年龄和我差不多,都在二十五岁左右,但我想不起他是谁。我有些警戒,但看来对方是好意,因此我也不好拒绝,便向对方投以一个友好的微笑,让他帮忙我收好了商品。

“先生,一共是505元。”刚收好,那边店员也刷好了下一位客人的商品,男子于是匆匆过去付了帐——原来他就是下一位客人。

见他慌忙打开购物袋装商品,我也礼尚往来地过去帮忙他。

“谢谢。”他腼腆一笑,让我有些恍惚——下一秒却无地自容了起来。因为他的笑看起来是那么地真诚——和我为了不让他人讨厌而乔装出来的笑容不一样。于是我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有些慌乱的表情。

将商品尽数装袋后,我提起自己的购物袋,微笑向他道别,接着逃离似地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没将他愣怔后欲言又止的表情放在心上。

五分钟后,我发现他还跟在我后头。

刚开始还以为只是碰巧同路,但他在弯进小巷后还是跟着,我就知道不是巧合了。

我的运气真的这么糟,社会新闻上的事情就要被我碰上了吗?这么想着,我却没有怀着什么悲惨的心思,甚至有着像是“这也是种特殊体验”、“反正我是自己住,不会波及到其他人”之类的“乐观”想法。

如往常一样,“就这样吧。”的声音在内心回荡,一遍又一遍。我不想遭遇坏事,不想死,但也没有特别想活。

那么,不管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我这么想着,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么走到成排盆栽围绕的家门口,手伸进皮包寻找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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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盆栽删掉的话,这边也删掉吧?”

“哇!我正看到紧张的地方,妳不要突然出声啊!”

清蒸鱼突地出声,并拿出笔将盆栽划掉,吴编辑则被吓得一震,连带碰到桌子,差点让咖啡洒了出来。

“不好意思。”清蒸鱼歉然笑着,将被震得有些歪斜的咖啡扶正。“或者趁机告一个段落吧?这边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吗?”

“呃,没什么问题,就是这个『余静』——”

“嘘。”清蒸鱼将食指伸到嘴前。“吴编辑先继续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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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开锁的声音响起,却不是我开的锁——我甚至还没从皮包中掏出我的钥匙。

我疑惑地朝声音方向看去,发现是那位男子。他手上拿着钥匙,打开了隔壁房的门锁。感受到我的视线,男子也看向我,脸上是一脸尴尬。

“我看妳的反应,就觉得妳肯定不记得我了,一路上还一直怕妳报警,幸好没有。”男子苦笑着搔搔头,但表情随即转为严肃。“但妳既然不记得我,怎么可以这么没有戒心呢!就算不报警,也不要就这样直接回家啊!妳——呃⋯⋯”

我瞪圆双眼,听着男子的训诫。不知不觉,温热的液体滑落脸颊,像是溃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对不起!其实妳很害怕吗?抱歉,我是你的邻居,不是可疑人物,不要哭啊!”

五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还是会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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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吴编辑盯着笔记本下页的空白,眨了眨眼。

“这只是雏型,我还没写完。”清蒸鱼微笑,也跟着眨了眨眼。“那么到这里为止,有什么指教吗?”

“呃⋯⋯最后面这几段算是对照《睡美人》中的『公主被王子唤醒』桥段吗?”清蒸鱼点头,吴编辑又问:“⋯⋯所以这不是个爱情故事?”吴编辑翻回前页,再次确认。

“暂时没有这个预定。”

“了解了。那么接下来我会说说我的看法,让清蒸鱼老师作参考⋯⋯”吴编辑还没从故事突然结束的愕然中回复,因此有些意兴阑珊,但还是强自振作,说了下去。

两个小时后,清蒸鱼离开咖啡厅,跨上机车,往家骑去。骑乘中,脑中浮现了吴编辑的话语。

“在说我的看法前,可以请问清蒸鱼老师这部作品最终大约会以什么形式结尾吗?”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清蒸鱼愣愣地想着。

“忧郁症故事的幸福结局已经够多了,以至于患者身边的人,只看到了他人成功的结果,忽略了患者痛苦的过程。如果仅仅是加油,那还好,怕的是那『别人可以,为什么你不行?』以及『你只要这样做就可以好了!为什么不做?』的声音。

“所以,我不会写出幸福的结局。”

“——”清蒸鱼的嘴竭力开展,发出无声的尖叫。她想大喊,但心里有个声音轻巧地叫她不要吓到周围的骑士;她想放开骑乘机车的把手,任其恣意失控,那个声音又厉声叫她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越接近家中,她越感双目湿润,同时内心却很平静。她任由脸上泪水纵横,稳稳地将摩托车骑回了家。

在将机车迁入车库前,屏蔽家门的绿色盆栽映入眼帘。她盯着盆栽愣怔了几秒,脑中浮现一连串的文字。

——在门前排成一列的那些盆栽还好吗?——

——我大概更适合被称为“黑玫瑰公主”吧。——

——我有些警戒。——

——死了以后就结束了!什么都不剩了!——

——我想着,这次要当个“让人喜欢的人”。

清蒸鱼瞪大双眼,拿起家门口的小盆栽,想往地上砸,声音又 提醒她:植物有其生命,妳不要害了它。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又或者已经疯了。她将手弓成爪状,想将自己撕碎,内心却如平静的湖畔一般冷静无波。她一面做着旁人看了都会觉得她疯了的事情,内心同时又有个声音在划定限制,禁止自己太过逾矩——以一种傲慢的风凉态度。

“余静,冷静。”这时,另一个声音一如往常,静静在她心中回荡。

那声音不停说着“冷静”,很快地塞满了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堵住每个内心可以产生负面思考的缝隙。最终,她真的冷静了下来,因为记忆力极差的她,已不复记得方才的失态。

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将机车停入车库。

“好!那么来构思接下来的故事吧!”端着满脸笑容,清蒸鱼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