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
1990年10月21日
那个女孩又递给伊凡一杯黑咖啡,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回去睡一会呢?只要他一来,我们就会打电话通知你。”
伊凡没有说话,眼光通过满是雨幕的咖啡厅窗户,注目着前方空旷的街道。
“‘医生’,你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啊。也许他以后什么时候能来。一有消息我就会和你们特工部联系,那样你二十分钟就能赶到这里。”
“不。”
伊凡说。
“我在等天黑。”
“可你不能一直等下去啊,按计划他已经晚了整整9小时了,如果是风声走漏,计划不仅失败,我们还会被牵扯进去。”
“我是不会走的,你要想走可以先走,你的表现非常好。”
“那你还要等多长时间?”
“等到他出现为止。”
他缓缓起身,视野也随着抬头而上升,在不远处的一栋老式公寓的顶层,两个戴着针织帽的男子正拿着望远镜对着街道的另一头。
“他在等天黑下来,我了解他。”
“今天早上你还说他会趁着暮色来到这里呢。”
伊凡转身面向女孩。
“逃亡者可不像飞机航班,他们是没有时刻表的,他暴露了,正在惊慌中逃亡,俄国人在追捕他,行动正在进行着,他现在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就让他来选择离开的时间吧。”
那女孩犹豫了一下,想走又觉得还没到时候。
嗡!~~~
伊凡包里的手机响了,是那边公寓顶层上其中一个男人打来的。
接过电话,那男人用俄语说。
“黑色大众车,德国牌照,型号‘捷达’。”
伊凡就像复读机一样,重述了电话里的话语。
“光线根本就不够,他怎么可能看那么远?他是瞎猜的吧?”
少女嘟哝道。
“闭嘴。”
伊凡一句冰冷的回复让本来就没有人的咖啡馆的气氛下降到冰点。窗外开始下起小雨,黑色的砖块铺成的马路上出现一辆轿车的身影,他没有开灯,即便如此,他还是熟练地拐弯,避开障碍物,最终走到指定地点。
针织帽男子开始说话了。
“车停在十字路口,车上只有一人,现在正坐在车内等待。”
一行人默默地等待着。
“他说什么?”女孩问,伊凡没有回答。他拿起一副备用望远镜,开始紧盯着十字路口那边。
“他开始打电话。”
“‘医生’,那是你在等的人么?”女孩坚持问道,“我要打电话给特工处。”
“等等。”
“车在哪里?在干什么?”
“在十字路口,等待我出现。”伊凡不慌不慢的说。
接着,伊凡另一个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
“我已经到了,你在哪里?!”
不同于伊凡这类人,电话一头的男子很轻易地就吐露出焦虑的恐惧心态,作为逃亡者,他是什么都不懂。
“我已经看到你了,不要惊慌,我马上就到。”
喝完最后一杯黑咖啡,伊凡戴上鸭舌帽,将衣领竖起,接上耳麦,迈入十月的寒风中。
伊凡走到车边,对那车里的男人说。
“你还好么?”
“还好,一切顺利,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档案在哪里?”
突然,二者沉默了些许。
“先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再说档案的事情。”
车里的男人用着谈判的语气在与伊凡交涉,伊凡没有回复,只是打开车门,坐在车内。透过车窗,伊凡注目着前方黄色的灯光外无尽的黑暗,如果说本身没有光亮,黑暗反而没有让人如此畏惧,可正因为拥有希望,人们才不想被绝望吞噬。
伊凡从大衣里缓缓投出一个被牛皮纸覆盖的包裹,并递给了那个男人。
透过速度计里发出少许荧光的照射,伊凡记住了这个男人的模样,40多岁,身体消瘦,发际线略靠前,棱骨分明,留着少许的胡茬,想必是因为最近的特殊身份导致的阴郁眼神。一个彻头彻尾的科研人员的样子。
“护照,银行卡,出生证明,房产证。自己好好检查一下吧。从明天起,你就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市民了。”
男子接过伊凡的包裹,接着打开顶棚的内置灯,如同在检验数学方程一般仔细核对着证件上的每一个信息。当确认无误后,他露出难得的喜悦笑容。
“好,好,这是你们要的档案,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在这里。”
伊凡用单手接下那厚如字典的一堆纸张之后,翻阅了几页,便将其放在一旁。
男人注意到伊凡并没有打算下车,所以发问了。
“怎么了?”
“你还没有注意到么?奥利戈夫·安德烈耶维奇·欧文(Oligov Andreivitch Obeh)。”
“!!”
如果说是惊奇,伊凡也可以理解,毕竟约瑟夫也是一个聪明人,再和美国人通电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确切的告诉自己究竟是谁,而是通过透露情报来证实自己有价值。这样既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也可以就此金蝉脱壳。
然而,被别人说出自己的全名,自然会大吃一惊。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房间里的每一个的物件都是在伊凡他们的管辖之下,电话里装有窃听器,墙壁里有针孔摄像机,两个简单的物品,便让他的一切秘密都无处可藏。
“快解决了他。”
耳麦里传来监视者的催促,可是伊凡并不打算就此为止。
“你失败了,‘约瑟夫’,美国人这么叫你吧。但是美国人不会来的。”
以诧异的眼神瞪着伊凡,那个不惑之年的研究员由困惑不解,转为惶恐,最后,发出叹息。没有反抗,只有精神上的呐喊,以及最后的沉默。
“......是吗,那么你们是俄国人?”
奥利戈夫知道他完蛋了,从此以后他只有承受这个现实,就像人们必须面对癌症和坐牢一样。他清楚的知道一切都无法弥补,失败就像死亡一样不可回避。
“如果我是,你会怎么做呢?”
就像是临别前最后的慰问,事态就这样无情而折磨人地发展着。
“......苏联已经完了,你们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这便是你叛逃的理由?”
“不,我并不在意那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我只在意失去了保护的我们,会沦落到哪里去。”
“所以就投靠了美国人?”
“......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我做这些事情只是为了我自己么?”
“是为了你女儿吧。”
奥利戈夫的脸色忽然变得可怕起来,倒不是说他可怕,只是感到可怕而变成了铁青色。他知道伊凡说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想要带女儿去一个更好的世界,即使不是为人父母的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想法,可我仍然不明白你们这些叛逃者的理由,他们给你的承诺,一定就能成真么?”
“你是什么意思?”
“你的女儿去了那边,是能和其他孩子们一起去迪士尼吃冰淇淋,还是被关在实验室里被解剖的七零八落,然后制成标本?你真的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不要以为资本主义就欢迎你们,我们都一样,是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罢了。”
双方再次沉默了一会儿,伊凡先说话了。
“你的选择有两个,自杀,或者被我杀死。”
“........在选择之前,我想再问一个问题。”
“关于什么?”
“你和我真的是同类么?”
“我想是的。”
“作为同类,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么?”
“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因为我已经是任人宰割了,最后的希望,也就只有你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有何必要叛逃。”
“因为总是充满希望的活着啊.......”
“......”
伊凡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这出乎他的意料。
以前遇见的目标,不是想蛢命杀死自己来逃出生天,就是舍尽颜面乞求赦免,但这个研究员不太一样,或者说这因为他并非亡命之徒,所以伊凡才倍感诧异。
“我没有和女儿说任何关于叛逃的事情,她们也理解不了,所以孩子们是没有错的,我希望你们不要追究到她们身上。”
“......可以接受,毕竟我们这样的家伙死一个少一个。”
伊凡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包香烟。
“抽烟么?”
那个研究员苦笑了一番,接过伊凡的烟,独自抽了起来。伊凡带着文件,打开车门。
正在他关门之后,伊凡从开窗的分析中丢进一把手枪,临走前还附上一句。
“自己解决。”
在凛冽的秋夜里行走几步,一声震耳的枪响便从车中传出。在这安静的午夜,他清楚的听到人的身体自由倾倒发出的闷响,伊凡祈祷他死的够彻底,同时也抱怨着,自己心里多了一个给组长求情的麻烦小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