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三十五岁那一年,我决定接手父亲的书店。

 三十五岁的那一年对我来说是噩梦般的一年。在受到了事业与爱情的双重打击后,父亲的病逝成了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父亲的书店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遗产。在他的葬礼上我决定留在这座我出生成长的小镇里。那里的人们尚且对大城市流行的机械化一无所知,女孩们也不会因为你的脑芯片型号落后就对你嗤之以鼻。

  父亲的书店坐落在城市的边角处。这里远离市中心,被政府划为开发区却从未受到过开发。在我春风得意的那几年,我曾想过接父亲去往遍布高楼大厦的现代化都市。父亲一口拒绝。他一个人守着一个书店,耳边回绕着的是学校里的朗朗读书声与工程机械的轰鸣作响,从生至死。

  我不理解父亲的人生。我见过太多人理所当然地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奋斗。我们为那薄如蝉翼的电子卡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工作——那是能打动丈母娘的见面礼,是迎娶爱人的保证,更是地位的象征。

在一个偏远小镇从事一份注定没有前途的工作,无疑是对人生的浪费。我对父亲的人生与思想弃若敝屣。再他生命的后几年,我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下了转账记录上空洞单调的数字。

  或许就是由于这样,父亲连他病危的消息都没有告诉我。当我火急火燎回到家乡时,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份证明遗嘱有效的法律文书。

  这家书店是父亲全部的财产。父亲的书店里有着琳琅满目的图书。小说、漫画、传记、绘本、书法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守着这些纸张度过一生。明明只要在脖子里植入芯片,你就会立刻变成诗词歌赋小说传记随口引用的文学天才。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会选择读书这种效率低下的行为了。

  我曾想要卖掉书店。但我突然改变了主意。父亲死之前我不能理解他,在我一无所谓,如同丧家之犬地跑回来后,也许我可以在父亲死后试着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没有关闭书店,而是将书店重新开张。说来奇怪,父亲在遗嘱里没有阻止我卖掉书店,却要求如果我继承书店,要遵守两条约定。

  父亲要求我不能禁止店内的顾客翻阅图书。在这样一个时代,有人能来看书已经善莫大焉,我又怎么会去阻止他。

  我原以为根本不会有人光顾这家偏僻狭窄的旧书店。但每天的固定时间段,总会有几个孩子跑到店里来,读上一会儿书,然后再回家。他们是书店附近学校里的学生。我对其中一个孩子记忆犹新。那是一个瘦弱的孩子,面色发白,个头很高,鼻子红彤彤的,在他的右脸上有一块圆形的胎记。在我接手书店后,他是第一个来到书店的人。他大踏步走进书店,看到了我,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我:“请问这家书店的老板呢?”

  “我就是老板,”看到孩子疑惑的脸,我懂了他想问什么,“你说以前的老板吗?他是我的父亲,不久前得病去世了。现在这家书店由我接手。”

  “啊,他去世了吗?”男孩流出了惊诧的表情。他挠挠头:“可是我们上次去看他时他的身体还不错呀。”

  我好奇地问:“你们去医院看过他吗?”

  “是啊,老板是个好人,从不会阻拦我们看书。甚至还会陪我们聊天,指导我们写作。”

  父亲宁愿让一群陌生人去看望他,也不愿意告知我这有着血缘关系的儿子。更加悲哀的是,我想到如果我要死了,我会告诉父亲吗?一年前的我想必不会。告诉他干嘛呢?他又能干什么?他在我的床前,我不想同他讲话,他也只会看着我发呆。两个不能共鸣的灵魂,就算见面了也只是徒增尴尬。

  “那个……”男孩怯弱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还可以在这看书吗?”

  我点点头:“当然。我的父亲怎么做的,我也会怎么做。”

  男孩喜笑颜开。他挥了挥手,有几个躲在门外的孩子一拥而入。

  书店中来过很多还在上学的孩子。那个最先走进来的孩子是最为独特的。他拿了一个本子,一边看一边写。开始时我以为他是将书上的内容抄下来。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在模仿作者的语气写自己的句子。

  “你喜欢写作吗?”有一次我问那个孩子。

  “当然啦。写作可是发现自我的过程。我可以把我的心里话寄托在文字里。把我的感情倾泻到文章里。我喜欢写作,更喜欢阅读。通过阅读,我觉得我不是世界上唯一这么想的人。”他手舞足蹈地说,眼里仿佛有光芒闪过,“老板告诉过我,读书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以让两个不同国家、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人跨越一切物理上的界限,通过阅读实现灵魂上的交流,这不是最奇妙的事情吗?”

  那孩子言之凿凿,眼睛里仿佛有光芒射出。

  那天在孩子们离开后,我尝试打开一本书。我发现自己根本读不下去。在那枚先进的芯片还在运作的时候,这些区区十几万字的小说只需要短短几秒就会印进我的脑子里。现在我两眼盯着书页,视线却在乱飘。

我叹了口气,合上书本。我想着那孩子的话。我从不知道读书可以让人如此欢欣雀跃。对我而言,利用芯片读书同看一场电影没有任何区别。书里发生的种种在我的眼前重现,书中人物的情感芯片会通过电流信号在脑中实现模拟。所以我一看到李白,想到的就是豪放;一看到杜甫,就忍不住涕泗横流。但我知道,这些感情并非是我的感情,而是芯片产生的。在芯片活动停止后,我又看起了那些唐诗。那些句子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却对它们毫无感觉。它们就如同一群石像,冰冷地伫立在我记忆的角落。

  

  在那个孩子和我攀谈的几天后,一个女人来到我的书店,穿着华丽,个子挺拔,昂首挺胸活像一直斗志高昂的公鸡。她来的时候我刚刚可以勉强看下半本书。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她。当我发现她在叫我时,我抬起头,看到的是她朝向我的鼻孔。“你们有多少本书?”

  “大概只有几百本吧。”我如实回答。

  她用夸张的语气说:“天啊,只有几百本。连图书馆都不如,更别说芯片了。你知道只要在装上芯片,别说几百本,就是上万本书就可以牢牢印在大脑里。你说这书店有什么用?”

  我以为她在问我,但她的视线却在看其他地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拿着本子的瘦弱男孩在人群中瑟瑟发抖。

  “过来小安!”女人厉声叫道。男孩犹豫了片刻,女人的声音不容置喙。他走出了人群,低头站在了女人的身边。女人一把搂住他的肩膀。

  “整天看些这些玩意有什么用,一个芯片就能装下的东西非得浪费一个屋子。我们家又不是没有这个钱,跟你说了别跟这些乡巴佬混在一起,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一个芯片的钱。”

   她甩开肩膀上的头发,刻意地露出了脖子上闪闪发亮的芯片,就像她不加掩饰的声音一样。我能认得出来,那枚芯片的价格让我望而却步。

  女人带着小安离开后,有孩子告诉我,那是小安的母亲。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在店内见过那个叫做小安的男孩。

 

  在我三十五岁到四十岁的这几年,我也想过在小城找一个朴实的女人,建立一个普通的家庭。女人们看到我的年龄往往望而却步。久而久之,一种奇怪的传言在人群中流传。人们都说,那家书店的老板,放着大城市的工作不做,跑回来经营一家小店,怕是脑子有点毛病。还有人说,他到现在都没结婚,是因为身体某方面有难以弥补的缺陷。

  在这种姚艳霞,我还是遇到了一个女人。当她主动约我出去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去理发店做了头发。神采奕奕地去赴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她年纪很轻,从大学毕业没几年,面容有着我高攀不上的秀美。

  在餐桌上,我们聊的很开心。我给她讲过去我的工作,她给我讲大学里的趣闻。我惊讶地发现我们还是校友。酒过三巡,她用右手将耳边的发丝撩到耳后,肌肤因为红扑扑的脸颊更显白皙。她问我:

  “你的芯片,是马克二型吗?”

  我回答她:“是。但是我的芯片已经停用了。我把识别码卖给了其他人。”

  是我的错觉吗?她的脸色白了不少。她继续问:“为什么你要卖出去?”

  “我现在在经营一家书店,小本生意呢,可没那么多资金去养护一片芯片。”这只是原因之一。实际上在我还没辞职之前我就停止了芯片的运作。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心不在焉。酒足饭饱后,我提议送她回家。她拒绝了。当天晚上,我被她拉黑了。

 

  那名美丽的女孩曾问过我,为什么会离婚。那时我笑笑没有回答。我曾有着比她更为美丽的妻子,而我的事业也让这所小城里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我却在失去芯片的那一天失去了这一切。而我离婚的原因很简单,芯片在赋予了我无限的知识与理性时,也夺走了我的情感。

  看到了美的事物应该感到开心,而看到丑恶的事物应该感到厌恶。为了便于管理人群,芯片规定了什么叫美,什么叫恶。人们会对内心深处的欲望进行选择,留下芯片接受的,抛弃芯片放弃的。拥有芯片的人就拥有了共同的价值观。这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城市里犯罪率下降,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几千年的时间里第一次真真切切落实到任何人的身上。

  当某一天我从梦中醒来,看着睡在身边的妻子时,我突然产生疑问,我对妻子的爱究竟是我自己的情感,还是芯片带给我的感觉呢?我越想越觉得害怕。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没与妻子商量,我就擅自停掉了我的芯片业务。当芯片停掉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清爽。再看到妻子时,我确定了我对她爱的深沉,深沉到完全没注意到她眼神里的淡漠。在我明确拒绝了重开芯片业务的当天下午,妻子就与我办理了离婚手续。

  我曾以为,我同妻子结合是因为我们的爱情。我还以为,我获得这份工作是因为我的才华。然而在妻子与我离婚的时候,我就收到了将我辞退的信息。

  我想,这几年我都没有活过。我只是一副皮囊。那枚装在我脖子上的芯片才是真正的主人,我杀了它,所以这座城市惩罚了我。

  

  父亲要求我遵守的第二条约定是书店二十四小时不能关门。我当然不担心书店遭窃。书店里只有书,没有几个钱。从经营至今,我一直在挥霍我过去的积蓄。而强盗和小偷对书是没有兴趣的。

  尽管感到疑惑,我仍然遵守了父亲的约定。果然如我所想,午夜时分,别说顾客,哪怕连贼都没有光顾。

  当冬季最后一场雪融化的那一天,情况发生了改变。午夜时分,我像往常一样滞留在书店中。差一刻十二点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壮硕的男人站在门外。他脸上有一道跨越脸颊的伤疤。在他进入的时候,我偷偷将手按在了柜台下方的报警按钮上。

  他没有立刻走进门。而是先在地上用力蹭了蹭鞋子,然后走进来。搓着手,他看到我的时候楞了一下,然后带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老板,我能进来看书吗?”

   我点头回答:“当然。”我送开了按着按钮的手。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求我二十四小时不能关闭书店。男人是建筑工地上工人。他们不像那些拥有芯片的富人。他们在工作间隙唯一的娱乐措施就是看书。说来奇怪,从那天起,有很多工人会在我的书店看书。我会在柜台后面的床上休息。我从没有被他们惊醒过。

 

   学生与工人是我店里仅存的两类客人。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即便是工人们返乡的季节,我仍然不会在午夜关闭书店。我曾希望有人在午夜光临,哪怕是小偷,他们也许在黑夜中寻找不到钱财,转而抓走货架上几本书本。但很遗憾,我的愿望从没有达成。

   我终于可以阅读书本。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从书中我不单看到了自己,我还看到芸芸众生中任何一个微小的个体。我逐渐理解父亲在这里孤独终老的原因。尽管没有我的陪伴,他却从不孤独。他拥有者上百本书本,而这些书内有无数个世界。他想要让更多的人看到那些被隐藏在文字间的瑰丽。哪怕光顾他书店的人是没有钱的学生,或是午夜光临的工人。

我从未对我的事业如此自豪过。

 

  时间的朦胧一如女人的面纱。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店里的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改变的是客人的名字,不变的是客人的种类。随着我阅读能力的蒸蒸日上,店内的客人数量却在蒸蒸日下。

  不知从何时起,马克二型芯片已经被历史所淘汰。周边的建筑工地建起了矗立的高楼。原本门庭若市的学校门口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在孤单地打扫着落叶。放眼望去,街上的人们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没有戴着耳机,却按着自己脖子上的芯片,对着空气中不存在的,实际可能位于大洋彼岸的图像诉诸衷肠。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时代所淘汰了。

 

  这个时代已经没人会去阅读了。我的书店已经没有人光顾了。那些没有钱的工人早已销声匿迹。我不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也许我知道。但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当初从那座繁华的城市逃回这座小镇时,我就曾如此麻醉着自己。

  

  在我五十岁那一年,店前的街道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说是交通事故,但肇事者既没有驾驶车辆,也没有骑电动车。肇事者也就是受害人本人。

  我站在那座电话亭外形的机器前。有人把我推开。他走进去。蓝光读出了他脖子上的代码,将他传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可能是地球,月球,火星上的任意角落。量子传送器的发明彻底淘汰了其他所有交通工具。

  想必那名醉醺醺的流浪汉不知道,使用机器的人必须配备相应的芯片,那是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价格。我能够想象到,那天他走进了量子传送机。他的身体很快被打碎成了量子信息,却没办法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重组。他以一种活着与死去的叠加态永远存在于这片宇宙的某个维度上。

  没有人在乎一个流浪汉的死活。芯片已经没办法满足人类的欲望。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只是那名流浪汉死后,留着可怖疤痕的工人再也没有光顾过我的书店。他是书店的最后一位客人。

  

  在我五十五岁那一年。市政厅决定拆掉我的书店。我据理力争,旁征博引。然而我改变不了他们的意见。这早已不是一个讲究法律的时代。工作人员看着我的脖子就转过了脸同他的同事说笑。我很想对他的机械面孔来上一拳。

  在我想要出拳的瞬间,在他还是由血肉组成的右半边脸上,我看到了一块圆形的胎记。

  我离开了市政厅。

 

  我的书店最终还是在我的注视下轰然倒塌。说是倒塌也许不太确定。一束光柱落下,这间存在了几十年的小屋就被人从世界上抹得一干二净。我看着操作员收起他的仪器。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冰冷却又精密的机械面孔,不愿将过多的能量浪费在做出人类的表情上。

  伴随着无数高楼拔地而起,人们早已习惯将自己隐藏在钢铁的躯壳下。芯片赋予了他们知识,也将他们变成了理性的怪物。 在这座由铁与火组成的城市中,容不下哪怕一具血肉之躯。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这世上所有的善与恶奔流向前,而一家书店,又能做的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