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务员的尖叫唤醒了洛雨。他睁开眼睛,言数美已经不见。窗外是故乡的绿野,在夜色下生机萌动。但他感觉还留在雪中,心里空落落的。
起身,穿鞋。鞋子上的血迹不见了,西瓜与刀却没有回来,大概还散落在走廊与荒野。
看来昨晚发生的不是梦,他想。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要对付随之而来的警察就轻松多了。
张老头的尸体显然不是用刀划的,记得断口是撕裂状,他是被生生撕成了两半。也许就是他女儿捧着脑袋的,那十只苍白纤细的指头。
和预想的一样。车厢里很快燥了起来,随着几个车门打开的声音,隔壁传来了新的尖叫与倒地的闷响。
洛雨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肌肉稍稍松弛,随着窗上的倒影比划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多练习了几次,身后就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洛雨先摆出困倦茫然的样子,转过头,穿着蓝色制服的列车员就走了进来。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高大男人,他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哆嗦着说:
“您……您好……”男人忽然看到房间里空出的那个位置,脸色一凝,“我是……我是本次列车的乘务,现在车上出现了一些突发情况,为了保证……保证您的安全,请您暂时待在房间不要出来。我们已经通知了警方……请问这边是有人吗?”
“对……这里是睡了个姓张的老头。”洛雨眯着眼,“外面出什么事了?”
“这个不方便透露……请问那个姓张的老头大概多大,长什么样子?”
“看着五十多吧,他本人说自己快六十,两鬓有点白头发,下巴上有一圈胡子。怎么,老头儿犯事了?”
男人的脸色变了,显得局促不安,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洛雨也跟着看了一眼,透过他侧身的缝隙,看到了桌上的西瓜和那半只手,一下瞪大了眼睛,抿住嘴唇,咬住牙关,脸上的肌肉猛地抖了起来。手一下握成拳头,一下松开,两腿一蹬后背就贴在墙上。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您别激动,我们已经叫警察了!您别激动!”乘务员忙抬手拦住身后,“警察马上就来,请您先在这里别出去,等会儿警察来了问点事就行。打扰您了。”
说完乘务员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洛雨也慢慢松了身体,从墙壁滑到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之前火焰烧掉的地方也补了回来,看样子言数美的条件并不苛刻,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和外面的死亡有关。
这样我就没办法拒绝了。洛雨想。他拿起手机,解锁,翻出通讯录上父亲的号码,打了过去。几声忙音之后,电话通了。
“喂喂,洛雨哥哥啊,快要到站了吧。”
听筒传来的是一个快到知天命的年纪,还学着末奈和妹妹们,欢快地叫洛雨哥哥的男人嗓音。那是他的父亲洛如松。不过洛雨习惯了,他捏着喉咙说:“爸,火车上出了点事,我……我估计要晚一点回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紧了,“出什么事了?”
“不清楚……好像是死了人,等会儿警察要来。”
这是实话。洛雨只知道是鬼魂杀了人,但言数美并没有说清楚具体细节,原理,他的确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死了人?那就可怜了,”洛如松说,“要我们等还是你自己回来?末奈在车上睡了。”
洛雨说:“你们先回去吧,警察可能要做笔录,完事了我就回来。”
“行。身上有钱没有?要我来接你打电话就行。”
“你跟老妈明天要上班,先回去睡。末奈醒过来有事就我打电话。”
“自己注意安全。”
接着又说了几句,洛如松挂了电话,洛雨才收回手机。他坐在床上,把被子揉成一样,让场面看起来自己是坐立不安的样子,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
言数美说自己是冥河的摆渡人,她不是神,而死者的世界莫名开裂,鬼魂才会回到人间。其中的原因也不是自己能知道的,值得注意的是言数美选择自己为代言人,并没有说要如何追捕鬼魂,倒是要把昨夜的死者作为考验。明明血迹与伤痛都被她抹去了,警察的问询对自己不构成威胁,那她想要考验的是什么?
总觉得不妙……不会和等会儿要来的警察有关吧。
一边想着,洛雨在房间里等着警察上门。一般这样超过四人,尸体毁坏严重的恶劣案件,警察上门是很快的。
不过几分钟,门外的步伐就纷乱起来。有人敲门,进来了先前的乘务员和穿着制服的警察,毫无疲惫之色,满脸警惕与精明,黝黑发亮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利剑,要刺穿重重黑幕。
他们请洛雨配合,询问了他睡前发生的事,和老头最后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老头有仇家,职业,欠债。洛雨都推说不知道——和女鬼说的只是自己的推论,他的确不知道真实情况。
警察检查过他的物品,没发现什么,请他到门外辨认了一下尸体。他哆嗦着指出了那个脑袋和断手的主人是张老头,和自己在同一间软卧,就被请到警察局再做一份笔录。
洛雨答应了。行李由另一位警察带着,他被另外两位警察带到警车后座,左右两位警察把他挤在中间。开车的是个年轻人,副驾驶上是个抽烟的老警察,等人全上了车就把烟扔出窗外,摇上车窗。
到了警局,被副驾驶的老警察带到一个房间进行问询,问题还是老一套,重复重复再重复。中途有个警察进来耳语了几句,老警察脸色一变,估计是知道了野外那三具尸体。他看桌对面洛雨的神情先是一紧,随后又松了下去,估计是不打算说这事。毕竟四个人各有各的死法,灭门案与单个的杀人也算不到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身上。
这警察可能看出了什么。洛雨想。他毕竟不是专业演员,来警察局做笔录不是第一回,但要说应对自如,可真是抬举他了。
但这不代表洛雨就是清澈见底,不管问他什么,他都推说自己早睡了,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了十分钟,老警察还是没能问出什么,只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他给笔录签了字。让同事拿来行李,送出警局。
“要是想起什么记得再跟我们说,”在警局门口,老警察跟他告别,“用不用我们送你?”
“不麻烦了,大半夜的警察同志也忙,何况这么大的案子,脑袋都掉了,谁都不想的。”洛雨和警察挥手作别,“我打车回去就行。”
“半夜上哪儿打车,还是我送送你。”
老警察两步走下台阶,拿出钥匙,走向院子里的警车。洛雨想了想,也没拒绝,跟了过去。
刚走到门前,忽然一辆警车停在外边,下来两个警察,拽着一个少年走下了车。
两个警察看着都过了而立之年,该是心气沉稳的时候。如今却是目呲欲裂,狠狠摁着少年肩膀,手上青筋绷出,用力不小。
看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破洞裤子,额角一撮金毛。少年走路趿拉着拖鞋,弓背如虾,眯着眼睛歪嘴笑着,被铐上的两只手抱拳在胸,向两边的警察不住的作揖,讨好而卑贱地笑着,和洛雨擦身而过。
老警察看到这个人进来,停了一下,向摁着少年的警察问了一句。
“辉子,这小子又犯什么事了?”
“上星期城南那事,就是这王八蛋灌的水泥!”
左手边的警察恨恨地骂了一句,盯着少年的眼睛快喷出火来。抬头一看,发现有外人在,就收敛了一点,对老警察说:“韩哥你是不知道,这小子被抓的时候还在网吧,一点事都没有!您有事先忙,回来收拾这小子!”
好像是比较严重的事情。洛雨多看了少年一眼,他也正好向着老警察点头哈腰,两人的视线就碰了一下。
洛雨从少年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谦恭,自卑,讨好,求饶,随处可见。但种种情绪背后闪过的一团复杂的情绪,融合了凶狠,不屑,对一切的漠视,让洛雨觉得这样的情绪似乎在哪见过。
少年藏得很好,但他看洛雨的时候,也看到了洛雨手里的箱子,本性在刹那间流露了一丝,撞在了他们对视的目光中。
洛雨一时想不起这个熟悉感来自哪里,回过神,忽然发现一团黑白替代彩色的世界,以少年离去的背影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它扩散的很快,一眨眼天地都成了单调的灰白,逐渐暗淡,所有人像是雕塑一般,静静立在原地,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