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有条理地微微竖起,其中即使有几根向其他方向倾斜的仿佛也是刻意的,因为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留给别人的开朗大方的感觉。当然,这只是从外观上看,至于他实际上的性格,并不能这么简单的评判。他有一双边缘并不平直尖锐的“和缓版的菱形眼睛”,既让人觉得目光锐利,却又同时可以在稍微变换一下眼神后让孩子认为他很好相处。稍显修长的鼻梁搭配上他那平整而不明显的嘴唇,使得他在沉默静止时看起来很是认真严肃,而当他真正严谨起来时,却又像是一座雕塑了。
他很高。以前,他是显得很瘦削的,但如今他的体型已经正常了些许,这大概是因为锻炼与略微富足了些的生活。』
十天前,丰宁城西南角,赌场。
一张用实木制成的赌桌两端,分别坐着一个少年与一个中年男人。
“大叔,这张牌如果是‘生’,那么我就要付你200金币,而如果是‘死’,你只要付给我50金币,不赌赌看吗?”
“你别想再骗我了!”
“我骗你?大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每次洗牌和摸牌我都是交给你做的,根本没机会动手脚。你连输了十把,这也只能说明你运气实在是不好。”少年把玩着手里的一枚金币,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黄金的质感仿佛有一种魔力,叫人愿意为了触及它不顾一切。
“要不这样吧,”少年把手里的那枚钱币随意地丢到了桌上,而那里正堆放着他刚赢来的五百枚金币,“这一局,你要是赢了,这500枚金币我全部给你,而如果我赢了,你也只要给我100枚金币。”
说完,少年将全部的筹码都推上了赌桌。
“真......真的?”桌对面的男人吞了口口水。
“当然。”少年回复的语气肯定而轻松。
“我,我......”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少年面前的桌面上像小山一样堆积着的金币,双手则在不住地颤抖着,“你为什么敢这么赌?你一定在耍什么花招......我必须想办法找出来,你在出千......你在引诱我!”
“为什么?赌博的原因还能有别的吗,除了钱,和用钱能办到的一切,还能有什么吸引你坐在这?”
“你在出千,你在出千!”男人猛地站了起来,一下扑向了赌桌中的那张盖着的牌,“那张牌一定是‘死’,我如果跟你赌了,绝对会再赔100金币!”
“那么,你是不想赌了。”少年从腰上取下一个皮袋,将桌上的金币装到了里面。
男人扑倒在赌桌上,他伸手抓起那张牌,像在土里刨到骨头的狗一样爬了起来,站在了赌桌的中央。
“别想再骗我更多的钱!我可不是傻子,这张牌肯定也被你动了手脚......你们看!这张牌果然——”
男人错愕地盯住了黑色牌面上那个不容置喙的白色大字——“生”。
这张牌是“生”。
牌上写着“生”这个字。
男人失神地在赌桌上跪倒了下来。
“我输了五百金币。”
“那个人没有骗我,我本来是有机会赢回来的。”
“五百金币,五百金币。”
“我怎么会自己丢掉这赢回五百金币的机会呢。”
“钱没有了。”
“钱......”
“钱,钱,钱!”
“刘術,你回来,我们再赌!”
男人狂乱地转着头,看了一圈周围,却没有看见少年的踪影。
“刘術!”
“你滚回来,我还要和你赌!”
他疯了一般地在赌场里冲撞起来,扒开各处的人群,双眼通红地四处寻找。
“请您保持安静,不要扰乱这里的秩序。”
“刘術,刘術!”
“您再捣乱,我们就要请您出去了,先生。”
“臭小子你跑哪去了,不敢和我再赌了吗,快滚出来!那些钱是我的,我的!我要......”
两个浑身肌肉的壮汉从两旁架住了疯了一般的男人。
男人癫狂地甩动四肢,并继续用嘶哑的喉咙叫喊着。但那两个壮汉好像见惯了这种场面,其中一个人很熟练地将他的双手反转压在了背后,另一个人则抓住了他的双腿。他们毫不费力地便将男人扛了起来,然后抬到了赌场的门口,扔了出去。
“刘......術......”被扔到地上的男人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背影正准备离开。
少年回头看了看那个狼狈的男人,然后摸了摸自己腰间鼓起的钱袋,“再会了大叔,跟你打牌很高兴。”
“别......走,我的钱,我的钱......”
一个黑衣人走近了教堂。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但太阳仍在偏北的天空上肆虐。坐落于街道北侧的教堂在南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那个黑衣人走入了这片阴影中。
“衷心感谢您对提塔斯会的支持,愿主保佑您。”站在教堂门口的修女作出礼仪性的发言,并摆出了一副极标准的祈祷姿态,来为面前的男人祈福。
黑衣人微微点头,接受了她的祝福,然后拿出了一个皮袋。
“我们会用您资助的钱来帮助贫困的市民,并扩大教会的影响力、传递众生平等的信仰。再次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支持!”
黑衣人得到了他想听到的答复,于是便不再犹豫,将那袋金币投入了面前的木箱之中。
那是一个雕饰得很精致的木质箱子,其正面雕刻着旧主的形象:旧主的上半身托举起了代表世界的“燃烧的尘埃”,而他的下半身则在点点消散,化作了无数光点,那些光点最终变作了一个个凡人。
皮袋落入箱底,发出了金币相互碰撞的冰冷声响。
在鹰嘴兜帽的帽檐下,黑衣人的双眼显露了出来。这双眼睛久久注视着那个木箱,与这坚定不移的视线相左的是,他的眼神是迟疑的。
和刚才投钱袋时那一晃而过的犹豫相比,他此刻的踌躇漫长而无谓。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教堂因遮蔽阳光而产生的阴影向每个角落蔓延。黑暗中,场景回到了赌场外,那个被扔在门口的男人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个男人仍然扑倒在地上,身体一动不动,但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钱......给我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不,那不是你的钱。”
“你说什么?那就是我的钱,你从我的手里骗走了它们!”
“至少,在昨夜之前不是。”
“你想说什么?!”
“那是你用从安卡蓝多的宅邸里偷出来的东西变卖得来的钱。”
“......”
“我的确不是堂堂正正地和你进行的赌博。”
“你果然出千了!”
“那又如何呢,那是只用来对付你这种寄生虫的手段。”
“寄生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然后,你就把我的赃款捐给教会?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用我自己的方法帮助这个城市。”
“你从你认为的罪人手里得到了钱。”
“那又如何,难道你不是罪人吗?”
“不,我当然是罪人!小偷怎么可能不是罪人!”
“那你......”
“但你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得到钱,又和我有什么区别?”
“惩治恶人,我并不奢求用正大光明的方法。”
“哦,是这样,那些用尖刀去屠戮野蛮人的武士也是这样说的。‘他们是未开化的人,是丑陋而愚蠢的猴子!’”
“那些武士判断错了,可我没有。你的卑劣是毋庸置疑的。”
“好,说得好!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不用这些钱自己去资助那些贫穷的人?”
“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所以你依赖于教会?”
“那里的人很善良,他们会合理地运用我捐助的钱款。”
“善良,是啊,善良!那些日日在教堂里修行的修女是多么圣洁,她们不会因为贪念去追名逐利,更不会像在田里的农民般全身污泥。因为,她们从来都不工作!”
“你在曲解她们!她们信仰着平等,并且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帮助弱者,并且她们的确这么做了。”
“哈哈哈是的,她们这么做了!她们用你们的捐款喂饱自己,然后把吃剩下的丢给比自己更低劣的人。”
“你在胡说些什么......”
“可不是吗?你想帮助卑微的人们,可你却先养活了一群——和我一样的寄生虫。”
“不,不......你怎么可能和那些修女相提并论!”
“说到底,为什么你要选择教会?为什么你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但却相信那些修女的善心?自己和他人谁更值得信任,你更了解谁的想法?”
“他们......我......”
“你在害怕亲自去帮助别人时,被人质问钱从哪里来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
“既然担心着这种事,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钱还回去?”
“我更想用那些钱来帮助弱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以丑陋的姿态趴在地上的男人表情扭曲着,一边口吐白沫,一边却肆意地大笑,“你也认为那点钱对那些富人来说不算什么,所以打算‘挪用’它们来成全自己!你和我没什么两样,都是盗贼!”
“不,不!你是为了私欲......”
“而你,也只是为了你那一厢情愿的、虚伪的正义!不愿工作,不愿背负骗子的骂名,不愿被人怀疑钱的来源,不愿依靠自己的力量。最后,你选择了教会,选择了那些修女。她们在你心中,其实和神的代言人没有两样,你逃避了责任,而将希望寄托于上帝!”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不过是一个狡诈的骗子,卑鄙的赌客,你却要以正义自居!以后我应该也能自称侠盗了吧?哈哈哈哈哈!”
“闭嘴,闭嘴!”
“哈哈哈哈哈!”
......
“不,不是这样......”
“我不是骗子......”
“我不是骗子......”
“我没有逃跑......”
“我不是骗子......”
“都给我闭嘴......”
“闭嘴,闭嘴啊!!!”
——
是熟悉的灰色屋顶。
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刘術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是闭上的,刚才我是在梦里呐喊。
与其说是松了一口气,不如说是愉快。
他是那种做了噩梦后会心情舒畅的人。
梦里悲剧的发生,给了现实中的他一次机会——去改变那个结局。
母亲送给的风筝是他幼年时最心爱的玩具,刘術几乎每天都会在草地上让它迎风升起。
有一天,他梦见风筝的线断了。
这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放过那个风筝。
这是他第一次赋予自己的噩梦存在的意义。
“(不)逃避。”
“(不)交给神。”
“(不能)不相信自己。”
他默念着那些梦里的台词。
『依照噩梦,朝相反的方向去做。没人想过这是梦的预言,还是自己的意志,亦或神的指引。』
——《黄昏诗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