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思考的逻辑问题在于,我把那些人的阻挠原因归咎于“我”。
但显然,“我”并不能成为城门卫兵与侦查部进行某项决议的原因与焦点。
如果有那样一个焦点,那么它一定是案件本身。
侦查部,或者是它的上层机构刑侦处,很可能本来就知道这起所谓的经济案件的真相。而所谓的调查委托信,只是一种安抚手段,是为了回应那些寄来投诉信的市民。而在上层的预估中,这起事件的调查者应该无法发现真相。
但我应该是在无意中发现了真相,或者说通往真相的道路。
我锁定的“城外”,大概是正确的位置。
而他们阻止我则是因为那里有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不止关系到刑侦处的侦查部,那甚至是关系到官兵的一个秘密。
他们对我的合力阻止,一定是这个原因。
或许,我不该继续下去了?
得罪了他们,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我以后还想在侦查部干下去的话,在这种时候放弃调查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诺丁汉前辈并没有为难我,塔古队长在一开始也是很放心地把任务交给我的。他们对我本人并没有任何不满,只是在乎这个案件里隐藏的事情罢了。
我要是在这里收手,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
不久后,我就可以接到下一个案件,那会是个更加简单、轻松的案子,没有这么多的线索,更不会给我带来危险。
那我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我真的陷到这个故事里去了吗,作为一个自身难保的侦探?
但我在这时后退的话,那些倒闭的胶水作坊的老板是不是会吃不起饭?
他们会到贫民窟去吗?不对,他们本来是商人,之后应该也会找到别的行当的吧。
说到底,这个案件对我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呢。
就算是『人会说出谎言,而真相不会。』
这个“真相”对我有那么重要吗?
我突然开始寻求起了进行这份工作的意义。
但人是不能对生活中的一切都进行追问的。
“如果一个人认为一切事情都要拥有意义才能存在的话,那么他会溺死在迷惘中。他每天都有为世界作出贡献吗?那他那些没有意义的无所事事的日子,为何不剔除?迟暮的老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为何不终了自己,毕竟这没有意义,人终究要入土。……”①
某本思想录里的言语不断在我的脑中回响。
我又无法集中精神了。
这种时常会陷入自我矛盾的思维,在调查员眼里是大忌。但我不知道如何克服,我总是会这样。在正常的思考中突然插入一些思想,而我却并不知道它们为何会插入进来。
冈瓦纳此时已经要回了马并且骑在了上面。
这匹温顺的良驹跑起来时一点也不慢,而骑在上面的人会感到舒适与享受。他仿佛可以迎合人的思维,又要快,又要稳。
但他无法理解此时的冈瓦纳在想什么。
冈瓦纳握着缰绳,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又向右,他紧缩的眉头像一团揉乱的空心毛线,纷繁复杂但里面却没有内容。
“咴~咴!咴……”
马打了一个响鼻,像是在表达对左摇右摆的冈瓦纳的不满。
冈瓦纳被吓得抖了一个激灵。
他扶了扶额头。
刚才头脑发昏时,他感觉自己像在被某种力量操控。
而回过神来时,准确点说,是被马吓醒时,他发现自己又到了副城门前。
是我刚刚无意间骑到这来的吗?还是说,马自己走过来了?
“我说过了,你今晚不能出城,冈瓦纳。”
听到马的声响后走出警卫室的卫兵此时已经到了冈瓦纳身前。
“我……”
冈瓦纳想起了一年前,自己刚刚加入侦查部的那天。
刘術用刚赢来的钱买了很多烟花,然后在晚上邀请冈瓦纳去城外的草地玩时,给了他一个惊喜。那天帮他庆祝的还有灰格、摩多和诺曼。
等到夜色深了,其他三个人回城了之后,他们两个就仰面躺在草地里聊天。
那时刘術说他要成为一个“正义的赌客”,就像东方的普雷米索王国的故事里的“侠”一样。冈瓦纳说他不过就是在骗别人钱,还偏要搞个这种看似正当的理由。刘術争辩着说自己选择的对手都是坏人,他会把他们手里的赃款赢过来,然后捐给穷人。冈瓦纳则说,你那顶多只能让坏人饿肚子,而我会把他们扔进监狱,让他们接受正义的制裁。
冈瓦纳想到,现在那个曾叫嚷着要当“侠赌”的家伙还在赌场里呢。而他,却因为害怕失去平静安稳的生活而不愿意去揭露一份可能的黑暗。
“你怎么还不离开?”面对沉默的冈瓦纳,卫兵显得十分的不耐烦。
想起之前在马上的那阵恍惚,冈瓦纳有些讨厌起了现在的自己。
那不过是另一种逃避,把选择权寄予苟且的本能,任由自我在两种念头的夹缝中失去存在的实感。
不能这样,现在这样的我是不行的。
那份秘密是否可以被忽略,必须由“我”亲自去判断。
由那个曾经叫出过“正义”二字的,莽撞却无所畏惧的“我”。
冈瓦纳决定使用一个很珍贵的东西。
“卫兵,你该去开城门了。”
他先是从衣服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金属做的小匣子。
“你还在说些什么胡话?快离开城门!”
“请去打开城门。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
然后,他从中取出了一张有些旧的羊皮纸。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卫兵本已怒不可遏,但紧着着他便看到了冈瓦纳手里的东西,“等等,这是……你为什么会有弗歌忒尔大人的手札?!”
“我没有义务回答。开门吧,卫兵。”
“可是……”
“开门。”
这时卫兵的额头上渗出了滴滴汗珠。
“……是,冈瓦纳先生。”
门打开后,冈瓦纳就骑着马大摇大摆地出城了。
那张羊皮纸有着特殊的式样。实际上,每位守望者的手札都不一样。
国王在重要的城市宣布要建设“塔”,而看守“塔”的人,或者说看守城市的人便是守望者。
他们是被国王承认的存在,独立于任何组织、个人之外,可以独立监视城内的一切并对城内发生的事作出判断。
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线范围内,不会对市民的生活造成任何干扰。但当他们判断城内“有问题”时,可以不经任何人允许便独自采取行动。
这听起来像是不平衡的至上权力。但据说,每位守望者在国王手里都有把柄。他们被国王承认,或许是在被胁迫的前提下。
作为“国王之眼”(他们也有“国王之盾”、“国王之臂”等等其他称呼,甚至有人称他们为“诸侯”。),守望者在守护城市安全、排除危险的工作中,除了独自行动这一项权力外,还拥有另外一种特殊的权力。
他们也可以判断“安全”。
经守望者亲自签署的“手札”,可以在本城内无条件地证明一个人是“无害”的,持有者可以将手札作为几乎万能的通行证,或者作为一种权威性的无犯罪倾向证明。
因为守望者独立于任何组织之外,这份手札的效力也不允许被国王以外的人干扰。
但作为城市的“守夜人”,很少有守望者会给别人手札。
代表了绝对的“无害”,没有了拘束与监管,那便可能变为绝对的危险。
这种隐患极大的特权文件,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认可。
而且它有诸多限制。
就像在全日制的贵族学校里,如果老师总是给一个学生开请假条让他晚上出校回家,时间久了以后,不仅是那个学生,就连老师也会被怀疑。
冈瓦纳的这份手札来自他的师傅,遗梦塔 依罗梦加之顶的,丰宁城的守望者,弗歌忒尔。
弗歌忒尔把这份手札作为特别礼物送给了徒弟,但为了防止因此出什么乱子,她做了一些特别的处理。
冈瓦纳此时骑行在城门外的大道上,高举着那份手札的手奋力地向右伸直,而身子却又偏向左边。
“应该快了吧,师傅说过这手札打开后马上就会……”
冈瓦纳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糟糕,我还骑着马!”
他保持着伸直的手,准备从右侧下马。
“嗞嗞……”
“嗞啦!”
那张羊皮纸就在这时烧了起来。
“哇我的妈!”冈瓦纳大叫了一声。
“咴咴!!!”马被惊得前蹄高抬。
冈瓦纳终于被这马掀倒在地了。
那张羊皮纸被弗歌忒尔用特殊方法涂上了一层燃点只有二十度左右的材料。然后,她把它封在一个特制的一次性隔温金属盒中交给了冈瓦纳。
“这是师傅给你的礼物,我给它取名为,‘一次自由’!”
“谢谢师傅!可是,为什么是‘一次’?”
“因为这份手札拿出来给人看完后就会在空气中自燃。”
“啊?师傅你想烧死我吗?!”
“师傅推荐你晚上用,那时候的温度不高,打开后大概要过两三分钟才烧得起来。”
“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诶呀,我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啊,天天依靠手札这种东西的话,人会变得危险,还可能会变笨的!诶你不要扯我的头发呀……”
“你替徒弟安全着想的方法就是给他一个会自燃的火柴盒吗?就算你不关心我,也要关心羊皮纸吧,很贵的,你就这样烧掉!……”
……
冈瓦纳得到这个手札时的情况大概是这样。
因为怕被风吹跑的羊皮纸飞到草地里引发火灾,刚才冈瓦纳便一直抓着它,准备等它烧起来后丢到路上踩灭。
而真实情况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冈瓦纳正好压住了那张手札,然后压灭了它。
这也算达成了目的吧。
“呼,好像师傅涂在上面的易燃物质已经烧完了……这张羊皮纸应该没危险了吧。”
冈瓦纳翻个身,撑着地站了起来。
“这破手札真恐怖……不过挺好用的……”
他捡起那片手札的残骸,盯着看了几秒,然后收了起来。
重新骑上马后,冈瓦纳开始了对城外的调查。
从丰宁城北侧的副城门出城,会走上一条分界线般的道路。
丰宁城西边是一片并不茂盛的草地,而东侧却是森林。虽然只是普通的落叶乔木林,但仍然和西侧的草地形成了较大的反差。
夹在草地和森林中间充当仅有的过渡的,就是城北的这条普拉乔路。
这条路曾是冈瓦纳幼年时进城的必经之路。
那时他们一家住在那片森林外围的一座屋子里,他和母亲还有姐姐住在一起。
母亲每天都会很早就起来,然后带着姐姐与他去城里的教会。
那时候往往天还没亮,他们三个人走在普拉桥路上,把萤火虫当星星看,听着风声在西边拂过草地,然后飞过他们头顶,去摸东边森林里的乔木的树梢。
乔木那高高的树冠上或许有鸟巢吧,但冈瓦纳够不到,他只能松开妈妈的手往前跑,然后到路右边的草地上打滚玩儿,等到她们走到他这时,他又向前跑,去摘一朵花或者追一只蝴蝶。
等到了教会里,他们一起参加晨间祈祷,冈瓦纳在祈祷时偷偷睁开眼睛查看四周的人,他发现自己是里面唯一的男孩儿。
父亲常常不在家,但他每次回来都会给姐姐和自己带礼物。
他记得那个男人很高大,感觉很可靠。
冈瓦纳小时候想过,到底是父亲还是母亲给了他这样美好的生活。
虽然他没想明白,但他那时就觉得,不管是他们中的谁,父亲或者母亲,他们都是最好的人。父亲是最好的男人,母亲是最好的女人。
现在,冈瓦纳骑着马来到了他曾生活过的屋子前。
森林里是有路的,这座屋子便是修在了去往森林深处的道路的入口处。
回忆也是有入口的,而冈瓦纳的回忆的入口就是这幢两层楼的小屋。
冈瓦纳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后,没有走入回忆,而是走进了森林里。
西侧那片空旷的草原不会被选择用来制造胶水,除非那个人脑子有病,因为一切设施建筑在草地上都会变成像靶子一般显眼的存在。
冈瓦纳每天巡逻时都要登上丰宁城的城墙走一圈。西边的草地没有出现新东西,他敢肯定。
虽然他很想说自己每天在城墙上转悠时都有眺望远方的习惯,但可惜他就算有这个习惯,也不可能记住那片广袤的地域里发生的所有变化。
地点不在城西的草地上这条结论,是他之前询问过师傅后确定的。弗歌忒尔对在塔顶看到的一切都过目不忘。
排除了那片草原的话,那么东侧的森林就有很大嫌疑了。
这片植被丰富的区域很适合掩人耳目,而且,出了森林后再往东边走的话,是几个山丘。
不管怎么看,丰宁城东边的地形复杂程度都是西边难以相比的。
冈瓦纳此刻准备横穿森林,寻找胶水产地的线索。
他一面前进,一面很是细致地观察四周。
森林里的环境与他印象中的差别不大,他看到了很多他熟悉的场景,他刻过字的大树,与姐姐玩过捉迷藏的灌木丛,他常去玩水的小溪。
一切都很和谐自然,连脚印都几乎看不到。
大概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城里西北角的长岭散步,而不愿意走远一些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来踏青。
凌晨的森林里有点冷,冈瓦纳紧了紧自己外衣的领口,一边让马继续向前走。
他认定自己不会弄错,这里的痕迹太少了,有几分刻意的感觉。
一定是有人处理掉了脚印等等痕迹,他想。
此时距离日出还有大概两个钟头,他已经行进到了森林中部。
他还没有走过的另一半森林十分密集,如果不进行大规模的砍伐的话根本没有足够面积的空地来进行生产。
冈瓦纳双腿用力地一夹,马匹在并不宽敞的丛林间加速,然后飞奔了起来。
砍伐森林这种动静极大的事师傅不可能察觉不到,而在山丘面对着城市的这一面进行建设也很不安全。
如果猜得没错,“真相”应该在山的另一头。
现在是凌晨,人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必须要抓住这个时间,找到我想要的。
冈瓦纳俯下身子,好不让树林里横出的枝杈刮伤自己。
他骑得很快,目标也很明确,他要出了这片森林然后上山。
几分钟后,冈瓦纳到达了森林东侧的边缘。
这几座山丘上的路都很狭窄,并不适合骑马,但冈瓦纳没有多犹豫,他扯了扯缰绳并调整了一下坐姿后,便直接骑马开始上山了。
登山的行进速度明显比平地慢了许多。
虽然只是座很低矮的小山,但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而冈瓦纳还只爬到了半山腰。
他不知道在天亮之前能否找到那个地方。
到了明天,他一旦回城,应该就很难再出来了。
那个卫兵的上司,也就是中尉大概会继续阻止他出城门。
侦查处则更不必说,塔古队长一定会责问他为何在不持有有效的调查委托信的情况下还要继续违规调查。
他已经不再有弗歌忒尔的手札了。
冈瓦纳一边满头大汗地骑着马,一边想:首先,不能让师傅的礼物白白浪费,她也是费了很多心思才把那么重要的手札放心地交给我的。
然后,我之前决定了这次出来是为了公正地、不畏困难地履行职责,或者说,替过去幼稚而勇敢的“我”贯彻正义?
我要比那个待在赌场里不肯借我钱的家伙强才行。刘術他要救雷德爷爷一个人,而我这是为了救……救很多人的钱!
不管那么多了,我一定要找到那里。
冈瓦纳气喘吁吁地控制着马的方向,想让他走尽量快的直道爬山。
但马显然也很累了,他开始有些不听冈瓦纳的使唤,故意避开那些陡峭的近道,总挑平缓的地方走。
“喂,我跟你说啊,小马!”冈瓦纳用力地拽着缰绳,想把这匹马拉回正确的方向,“如果是灰格在骑的话,你也会这样不听话吗?”
虽然知道马不可能听懂,但冈瓦纳依然不停地说着。
“你得锻炼自己才行,要做到主人的一切指令你都能做到!要是以后灰格也让你爬这种山怎么办,你因为累就不去做,不怕被她讨厌吗?”
“今天旅馆的那个伙计夸灰格是天使。那你呢,你是一匹配得上天使的好马吗?你要是才行啊,灰格是你的主人,你要配得上她!”
马听着冈瓦纳不停的唠叨,连打了好几个响鼻,就像不耐烦一样。
“你说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连你主人的朋友都伺候不到位,怎么能成为灰格的好马驹呢?”
“你看看,刚刚我说你,你还故意停下来气我。你这样子懒惰,灰格会没面子的!”
“咴!!!!!”
一声忍无可忍的仰天长鸣。
马猛地一转头对准了山顶,然后扬蹄狂奔了起来。
“我的天难道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哇这速度太刺激了!”
以为自己的“劝诫”起了作用的冈瓦纳坐在闪电一般疾驰着的马上,感觉迎面而来的风凉爽而舒畅。
“咴!!!”
而马则心里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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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出自《雨前记语》的作者的晚年作品《涸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