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啊，前辈，‘包容’这种东西，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品格啊？”
“哈？”
店内的冷气将炎热完全隔离在玻璃窗外，像是为了配合谷叶说出这句话似的，此前一直萦绕在耳边的萨克斯音乐戛然而止。
“因为你看啊，人们不是经常说，只有‘包容’才能交到挚友，得到幸福，甚至让人格升华什么的，虽然听上去很空泛的样子，不过似乎的确是那么一回事？”
“大热天把我叫出来就是来讨论这个的吗......”
我不知道谷叶在一天之中最热的正午时段，把沉浸在沙发与小说中的我以“很重要，必须当面说的大事”为理由叫到虽然之前来过一次但离家还是有半小时车程的咖啡店里到底是出自何种心情，更不明白她口中所谓的“大事”到底为何物。
“为什么突然找我说这个......”
“我想知道前辈对‘包容’的看法。”
因为卡座人满了的缘故，我们只好被迫坐到吧台，换言之，原本能够依靠桌面隔开的距离优势，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为什么要说“优势”？大概是因为我不擅长把控“距离感”的缘故吧。
穿着蓝紫色碎花裙的谷叶单手托腮撑在吧台上，一边用勺子将巧克力红豆冰激凌送进嘴巴。
“姐姐说过，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如果自己找不出正解，就有从他人那里倾听意见的必要。”
“哦，哦......”
我感到很奇怪的是，冰激凌应该是越吃越渴的食物才对，不过，眼下谷叶完全把它当成了解渴的工具，说上四五句话后才会漫不经心地动动勺子，虽说店内开了冷气，不过，谷叶碗里的冰激凌还是显现出了融化的迹象。
‘冰激凌化掉就不好吃了啊......’这样想着，我下意识在意起冰激凌融化的速度，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温润的吐息。
“前辈那么想吃的话，喂你一口也不是不行哦。”
“虽然很想吃是没错，不过我是芒果冰沙派的。”
“是吗。”
谷叶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接着朝吧台的服务员挥了挥手。
“麻烦给我一份芒果冰沙。”
“好的，请稍等。”
服务员小姐微笑着离开后，我才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
“喂，谷叶同学。”
“怎么啦？”
“你知道这里卖的东西有多贵吗？”
“我毕竟几乎每周都会来一次，所以这种事情还是清楚的哦。”
据我所知，这里一份冰激凌甜品的价格，抵得上在便利店买五只冰棍。我明白，当我脑海里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就已经输了，要不是谷叶的决定没有商量余地的缘故，我根本不会到这种望而却步的地方来吧。
端起眼前略显寒碜的白开水喝了一口，我有些心虚地计算起钱包里的余额，不知道还够不够回家的车票啊......
“喂，前辈。”
“什么事？”
“为什么前辈愿意收留棕夏呢？”
“咳！咳......”
所以说女高中生说话的轨迹完全没有套路可寻。
“......不是说好了会替我保密的吗？”
“请放心，我没有打算把这件事情散布出去的念头，不然前辈的女装照就没有价值了。”
“拜托请别再提那件事了......”
那种级别的照片如果被班里的同学知道，我一定会社会性死亡的吧。
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我注意到谷叶从刚才起就跟平时不太一样，总是若有若无地拨弄着眼前的刘海，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有些低沉。
难道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念及此，我试探着打算转移话题。
“你中暑了？”
“前辈要说的话还真是完全没有踪迹可寻。”
也是，在布满冷气的咖啡店里中暑也太奇怪了，不过......
“你知道‘物极必反’吗？”
“前辈是想说，就算是温度只有25度不到的室内也有中暑的可能性？”
“那样的话得至少零度以下，这个说法才有讨论的价值。”
会“中暑”的不止人的身体，换言之，人的内在与外表完完全全可以当作是两个独立的存在。外表受到的刺激会反映给内在，内在却不一定会做出跟外表一样的反应。
穷凶恶极的杀人狂往往都展现出一副异于常人的平静外表，比起扭曲的内心，毫无情绪波动的外表反而更让人心悸。
当然，用杀人狂来形容眼前这位妙龄少女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不过，‘杀死人的内心’也是一种杀人手段。
受到烦恼与痛苦的压迫之后，如若没法及时地解决问题，人就会不自觉地展现出心口不一的模样，坐在我一旁的谷叶看上去就是如此。
想到这里，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
“最近有什么烦恼吗？”
“欸？”
谷叶愣了愣，随后低下头露出苦笑。
“原来学生会还有烦恼咨询的选项啊。”
“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不在学生会的营业范围内。”
“也就是说，前辈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想要帮我分担烦恼吗？”
“这么说你果然是有心事啊。”
我略显得意地扬起嘴角，与谷叶大惊失色的表情相得益彰。
“被套话了。”
“这也是《后辈修行》里的一环。”
“前辈还记得那种无聊的事情啊。”
什么？！到底是谁当初打着“后辈修行”的口号，拉着我无偿陪玩了一整天啊，话说，要是现在觉得无聊了的话，就别用那种油腻的称呼了。
“真是遗憾，我还打算维持‘前辈’的形象到高中毕业呢，现在看来似乎可以提前解放了。”
听我这么说，谷叶皱了皱眉，随后有些难为情地支支吾吾起来。
“那......那个，我觉得前辈现在这样也不错。”
“哪方面不错？”
“女装绝赞好评！”
说真的，这人还是去死吧。
“呐，前辈，下次让我再拍一次如何？”
“你杀了我吧。”
“哼哼哼，前辈这么好玩，死掉的话太可惜了，我不会做那种事的。”
完蛋了，这孩子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朝着谷月学姐的人设偏移，估计再过不久这家伙就能从爱恶作剧的可爱后辈毕业，成为让人胆寒的女高中生了吧。
一想到谷氏姐妹双足鼎立的画面，我不禁为学生会的未来捏一把汗。
“回到刚才的话题......”
谷叶将视线移开的瞬间，便又恢复了忧郁的神情，手里的勺子在装着冰激凌的碗里任性地搅拌起来。
“烦恼的话......也不能说没有吧，一直如此。”
“懂了，是青春期独有的烦恼吧，恋爱什么的。”
“呃......从前辈嘴里听到‘恋爱’两个字还真是稀奇，不如说有点恶心......”
“喂。”
“再说，女性的话，无论是哪个时期都会有烦恼的吧。”
“你说得对。”
哎呀，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过是一个光是说出‘恋爱’这个词汇，就足以让人感到恶心的平凡（平凡？）男生，女生的烦恼什么的，对我而言好像有些不自量力了。
果不其然，谷叶以暗淡的目光看向我。
“前辈是帮不了我的。”
“那还真是遗憾，我还打算趁这次机会拿回那张黑历史照片呢。”
“不会让你拿回去的啦。”
露出邪魅的一笑，谷叶用勺子舀起已经被搅拌得不成样子的冰激凌塞进嘴巴。
“那个......我说啊。”
“嗯？”
“如果我说......我的烦恼跟前辈有......”
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我迟疑地朝她看去，发现谷叶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某人。
于是我也下意识望去，不是某人，是端来甜品的服务员小姐。
“芒果冰沙一份，请慢用。”
大块的芒果果肉嵌在果汁与碎冰融合而成的冰沙中，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看上去让人格外有胃口。
然而最让我在意的还是......居然有一整颗冰激凌球吗？！这是什么，跟自己做的完全不一样啊喂！
从未想过会有甜品对我产生如此大的吸引力，已经忍不住想赶紧品尝一下了。
我拿起勺子跃跃欲试，一旁的谷叶忽然开口。
“前辈，这个看上去挺不便宜的说。”
“啊......”
举起勺子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不要说这么扫兴的话啊！食欲都没有了！”
“那就由我为前辈代劳吧。”
谷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我手里的勺子，挖起冰激凌球上的一块放进嘴巴。
“唔哇！凉凉的甜甜的真好吃，不妙，这玩意好像格外符合我的口味啊。”
“你这家伙......”
陶醉在品尝甜品的喜悦中的谷叶露出了笑容，随后，谷叶朝我眨了眨眼。
“既然前辈这么心疼价钱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地请客好了。”
“欸？不......不太好吧。”
“当然我也不会白白请客的，我们一起吃吧。”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再去要一只勺子。”
正打算起身的时候，胳膊被谷叶生生按了下去。
朝一旁望去，谷叶已经将勺子举到我的嘴边，里面是品相诱人的芒果冰沙。
“张嘴。”
又来？！
下意识回想起之前也是在这家店里，一模一样的情景，她还真是喜欢玩这个啊......
“我......我自己来就好。”
“再不张嘴的话，我就强上了哦。”
我投降，在她说出更糟糕的台词之前，还是乖乖就范算了。
略带不悦地朝谷叶望去，见她没有丝毫的动摇，我只好闭上眼睛，将嘴巴缓缓张开。
奇怪的是，过了三秒左右，嘴唇依旧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
我只好疑惑地张开眼睛，谷叶依旧举着勺子，脸颊却比刚才红了不少。
她的视线略显慌乱地注视着别处。
“喂，你在干嘛？”
“啊！你怎么睁眼了！”
“你是在逗我吗......唔唔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谷叶就擅自将勺子塞进了我嘴里，好凉！要噎住了啊喂！
费了一会功夫才将突如其来塞进嘴里的冰沙咽下，因为是出于安全考虑，完全没有品尝到任何东西。
“你是想杀了我吗......”
“吃白食的小气鬼不准有意见。”
虽然听上去很不爽，但也没办法反驳。
“行......反正我就是个小气的人啦。”
从谷叶手里接过勺子，小心翼翼地挖起一块放进嘴里品尝起来。
果然自己做的完全比不了。
刚想继续品尝第二勺，谷叶就漫不经心地抢走了勺子。
“前辈只是对自己小气罢了。”
“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要是棕夏想吃这个的话，前辈愿意掏钱买吗？”
“哈？为什么突然把那家伙扯进来......”
“前辈只管回答。”
谷叶瞪着圆眼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在说“不回答的话就没得吃了哦”一样。
真拿她没办法。
“呃......虽然这个很贵，不给那家伙买的话后果可能更严重，出于明哲保身的理念，应该还是会买的吧......”
“那如果是前辈的妹妹呢。”
“想吃几个买几个！”
“无可救药的妹控啊。”
没办法，谁让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呢，就像她也只有我这一个哥哥一样，我不给她买的话还有谁，什么？你说男朋友？妄想对我妹妹下手的男生都去死吧。
“那......白杨同学呢？”
“这是什么最新的测试题吗？”
“唔......”
谷叶鼓起脸颊朝我投来逼问的目光，我知道了啦，我老老实实回答就是了......
“虽然不像那家伙会提出的要求，不过......还是会买的吧，毕竟平时也受了她不小的关照。”
“所以说啊，前辈还真是个烂好人。”
就算发好人卡也没关系，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把“烂”字去掉。
“就算斤斤计较也只针对自己，虽然嘴上不愿意，还是愿意大方地对待别人，这就是前辈的‘包容’吧。”
谷叶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来回看着我跟吧台上的芒果冰沙，迟迟未动的状态下，冰激凌球已经有了融化的痕迹。
包容，吗。
想要对别人展现自己无私的一面，对方感到幸福的话自己也会愉悦，始终站在对方的立场为对方考虑，无论犯了多严重的错误，自己也会一笑置之。
那种高尚到令人作呕的品格，应该存在于更温柔善良的人身上才对。
只不过，即便若无其事地揭开这些事实，对眼下的局面也没有任何帮助可言就是了。
“或许是吧。”
想要伸手拿起插在冰沙里的勺子，却被谷叶出手制止。
“回到刚才的问题。”
“还要继续啊......”
‘冰激凌都要化掉了啦’尽管在心里这般咆哮，不过，出于吃白食的立场，我只好乖乖地等待谷叶口中吐出话语。
坐在那里的谷叶依旧笑着，漫不经心地组织起语言
“如果我说，比起昂贵的冰沙，我想要更便宜的冰棍的话，前辈会买给我吗？”
“不会。”
我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听到我的回答，那张愉悦的笑脸忽然僵住了。
“为什么？”
“这种昂贵的甜品都能轻易说出‘我来付钱’的家伙，那种级别的冰棍，肯定抢在我之前就掏出钱包了。”
我不要脸地说出了自己无聊的理由，却注意到谷叶忽然间垂下眼眸。
她的表情变得相当低沉。
“是吗......”
糟......糟糕，是不该开玩笑的回答吗，她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谷......谷叶？”
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话，谷叶突然间抬起脑袋。
她的脸色变得相当苍白，正因如此，眼角的微红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视野里。
我只是呆呆地观望着那张复杂的脸。
时间并没有静止在这一刻，谷叶迅速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没有给我反应的空间，谷叶快步从我身旁走过。
大约拉开五步的距离时，像是被某种感情驱使着似的，谷叶停在原地转过身来，尽量以温柔的语气开口的同时，挤出了不那么自然的笑脸。
“前辈......有机会的话，下次一起去吃冰棍吧。”
伴随着门口的风铃响起清脆声响，谷叶的身影消失在了店里。
我将视线移回吧台，玻璃杯里的芒果冰沙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一滩粘稠的液体，空杯子里的红豆巧克力仍旧残留着些许痕迹。
没来由的，嘴唇在此时缓缓张开。
却没能说出任何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