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讲述很容易让时间变得漫长，接近于静止。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棕夏口中，听她述说自己的过去。
我的潜意识里，始终对这段场景怀有一丝期待，奇怪的是，等这一时刻到来，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这大概是由于我始终保持一颗胡思乱想的心，喜欢揣测别人的一切，再通过话语旁敲侧击地去确认。
早就确定的是，这段名为“过往”的回忆，对棕夏而言并不美好。
所以，当她决定告诉我时，我把呼吸收紧，一言不发地听着每一个字。
直到她的轻声细语在空气中消散，停留在沉默里的彼此，在落日的余晖还在奋力挣扎的时刻，抵达了灯塔。
“要保密哦。”
似乎是为了转换心情，棕夏嘴角的笑意略带一丝苦涩。
而我则重重地点了点头。
知晓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喂喂，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愁眉苦脸啊，气氛太沉重啦。”
“啊，抱歉，我只是......一时没缓过神。”
棕夏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将视线投向矗立于眼前的灯塔，我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蓝白色的灯塔宛若守护神般，坐落在被树丛围绕的峭壁上。
原本仅是一处旅游观光的景点，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在我眼里变得神圣而庄重。
而在她的心里，或许充斥着怀念与伤感，也说不定。
“稍微......等我一会儿。”
投来若有所思的目光后，棕夏缓慢朝前方步去，而我则站在原地守望着她。
棕夏将手贴在灯塔的蓝白色外壁上，由于日晒的关系，感受到的温度普通人应该难以忍受才对，而棕夏只是将手放在上面，一动不动，彷佛要融为一体。
这是在祈祷？或是交流？
良久，她的眼里似乎有光闪过。
“妈妈......”
夜晚将至，远处的房屋俨然亮起灯光，小小的盛夏岛屿上充斥着假日的热闹气息，却与身处此地的我们无关。
眼前的灯塔早已废弃，并不能在黑暗中给予我们刺眼的光。
我闭上眼睛，期望能跟她感同身受。
遗憾的是，只有暗哑低沉的啜泣，以及悲鸣似的风声落入我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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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棕夏此时正沿着蜿蜒崎岖的公路下山。
“抱歉啊，小叶子，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棕夏脸上写满了自责，眼角还泛着微红。与此同时，因为气温变得寒冷，她轻轻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事实上，由于在灯塔弥留的时间太久，导致观光车辆似乎遗忘了我们。回到观赏日落的天台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我俩只得无可奈何地沿着来时的路徒步下山，便利店的店员告诉我们，徒步下山的话大概需要半小时左右的时间。
【一路上都没有路灯，要是不小心失足了可是很危险的哦。】
甚至还满脸堆笑着用威胁的语气让我买了手电筒......这种敬业精神真是值得学习。
“没关系啦，就当成是晚饭后的散步好了。”
“可是我们根本就没吃晚饭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原本应该摆在我们面前的，临走前丰盛的大餐，此时却变成了仅靠手电筒光亮才勉强窥清的公路。
“白杨那边说过了么？”
“已经打过电话了所以没事。”
“......说到哪种程度？”
她朝我投来满是不安的目光，我连忙出声打消她的顾虑。
“放心吧，我答应过你会保密的，只说了因为贪玩不小心错过回去的观光车，所以不得不徒步下山。”
“这样......啊，那白杨她怎么说？”
“反复强调了很多遍，让我保护好你的安全哦，要是受伤了绝对不会放过我之类的话。”
至于我的安全倒是一句也没提呢。
“她这么说了啊。”
“哦，还有，因为要赶时间去看荧光海滩，所以大餐什么的应该跟我俩无缘了。”
“唔呃......”
“啊，不过你也不用太伤心，说不定海滩边的夜市上也会有什么好吃的点心......棕夏？”
我还在想方设法找寻安慰方式，棕夏忽然沉默着垂下脑袋。
“刚才的话，没有不相信小叶子的意思......”
“什么？”
“就是......【说到哪种程度】什么的，明明小叶子已经答应我会保密了，我还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诶，她有说这句话吗？容我往上翻翻......啊，找到了。
“是吗，完全没注意到。”
“那......有让你不高兴吗？”
“哦呀，难得棕夏大小姐会在意起我的感受，这算是我的荣幸吗？”
“少废话快回答。”
“对不起......”
稍微有点得意忘形就被棕夏用熟悉的凶狠眼神瞪了......
“这个嘛......”
换做平时，我应该对这种话语表现得异常敏感才对，就算表面上不说，心里也会暗想【她肯定把我当成喜欢到处走漏风声的二五仔了】，但是，但是啊，据我所知，我在认识的人眼里绝对不是这样的家伙。
既然对自己有莫名的自信，那问题大概不出在我身上。
而且，事到如今，我实在很难对眼前的女孩子产生不满情绪。
“这就像是野外露营时碰到一只浑身冻得发抖的饥饿黑猫，只想将它抱在怀里喂食，并不担心会给我带来什么厄运。”
“暂且不谈你那奇怪的比喻......你是不是不小心把脑袋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啊，抱歉，最近大脑跟嘴唇配合得不是很好。”
稍微咳嗽了两声，我将视线投向漆黑的夜空。
零落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芒，一个不小心似乎就会消失。
“完全没有哦。”
“......为什么？”
或许是我平淡得让她感到有些意外，棕夏仍旧想要探寻什么似的追问。
“这个嘛，我印象中的棕夏大小姐，从不向人吐露自己的秘密，所以让人保密什么的，对你而言肯定很不习惯吧。”
我印象中的棕夏，总是向他人展示一副难以接近的形象，即便有了能够相处的朋友，也会在对话触及到某种程度时干脆地回避，与其说是聪明，更像在保护自己。
不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过去，名为“秘密”的东西便不需要让除自己以外的人承担。
正因如此，当她选择我作为能够共同承担秘密的对象后，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的确......跟小叶子没有关系，我很相信小叶子，是我自己的原因......”
看样子我或多或少理解了她的想法，棕夏的语气比起方才轻松不少。
“其实，一开始知道要来这里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
棕夏将双手交叉在身后，一些我未曾发觉的事情从她口中娓娓道来。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来。”
“毕竟是你跟家人来过的地方呢。”
“嗯，所以我很苦恼，胸口疼痛欲裂，脑袋也时不时感到晕眩，但我并不觉得自己生病了......不，人也不是只有身体会出问题，心病了太久也会很难过吧......”
似有似无的叹息迎着夜晚的凉风朝身后飞快流窜而去，她话语仍旧在继续。
“明明是难以忘记，不可能忘记，不应该忘记的事情，我却总是从笑着流泪的梦里醒来......”
“温馨快乐的情绪，悲伤难过的情绪，在回忆被勾起的时候，总是如期而至，我不明白这到底是馈赠，还是惩罚。”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曾经珍视的东西，不知不觉成为了痛苦的来源。”
“每当想到这里，我又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敢面对，为什么一直逃避，这其实......其实已经算是亵渎了。”
棕夏的口吻变得被切，声音也细如蚊鸣。
“可是，就连逃避我也没办法做到，就算我表现出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态度，梦却越来越频繁。”
“直到知晓自己要来这里，焦虑，不安，恐惧，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是个脆弱的家伙。”
棕夏垂下眉梢，拼命握住拳头想要隐藏内心的动摇。
“我......我很害怕。”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的，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但下山的脚步却没有之前那么急促。
“棕夏......”
等到身体平静下来，一声如同卸下包袱般的叹息在风中散开。
“我其实过得并不开心。”
但是，她又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朝我看来。
“那个，能遇见小叶子跟白杨，还有各种各样的人还是蛮开心的，偶尔也会有喜悦从心底绽放，只是很快又暗淡下去......”
“但是，我知道不能这样，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收获了久违的感情，我像抓住，我想把那份喜悦变成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我开始强颜欢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冷漠，在不触及秘密的程度上跟人分享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想忘掉过去的棕夏，想抹消掉痛苦让自己痛苦的回忆......”
与其说是述说，棕夏此时更像是在坦白，如同积压已久的负担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每说出一个字，她的语气便轻松一分。
“但是......”
那股傲慢且自怜的忧郁始终没有散去。
“但是你过得并不开心。”
我都明白，棕夏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玻璃般易碎的内心。
我也知道，这种由浅入深的脆弱伤害着你，刺痛着你，逼迫着你。
被不愿想起的过往束缚，这样的故事人们大抵会从别人口中听说，稍加品味一番，以【不要难过啦，努力朝前看才是正确的做法。】之类的话给予象征性的鼓励与安慰，如同欣赏完一部电影后发表的感想，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但对当事人来说，这种情绪却没法轻易割舍。
听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棕夏低声嗫嚅说：
“所以我想，既然逃避不了，那就试着面对一下......”
“结果是？”
“一上来就问结果？！”
哎呀，毕竟你的心路历程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想多听你说一些自己的事情，不过万一适得其反的话就不好了。
“你来这里就是想给自己一个结果不是吗？”
“说是这么说......”
棕夏揉了揉自己的发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于是我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结果什么的......其实在见到灯塔之前就知道了。”
“哈？”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唔......怎么说呢，总觉得这种话好难以启齿......”
“没关系啦，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呃......虽然对这话很不爽，但是反驳不了......”
棕夏伸出拳头抱怨似的轻轻锤了下我的胳膊......这是在糊弄我吗？
“总而言之，结论在见到灯塔之前，就已经得出了，之后只不过是经历过程，就跟......就跟......”
“就跟读一本开头就知道男女主会走到一起的恋爱喜剧？”
“没错，话说为什么是轻小说......这举例还真是符合小叶子的风格。”
不愧是我。
不过，与其说是回答，更像是丢给我的谜题一般，这种感觉还真是令人困扰。
但我并不讨厌亲手解开这个谜题。
“那么，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棕夏同学？”
“没错，虽然就小叶子的智商而言肯定很难懂，不过只能说到这里啦。”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调侃......”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个还不错的结果吧。
“啊，你看，有路灯。”
棕夏忽然将手指向前方，顺着方向望去，一处熟悉的场所出现在不远处。
“那不是半山腰停靠的站台吗。”
“看样子很快就能下山了......阿嚏！”
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看来夜晚骤降的气温所积攒的寒意，在身心放松下来的时候终于反馈到了她身上。
“原来这么冷啊......”
“这种地方昼夜温差可是很大的，我觉得大概率我俩回去都会感冒。”
棕夏抱着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
“不是吧......我还想着跟白杨一起出去玩呢......”
看她跟个小孩似的哭丧着脸，认真烦恼的样子，我也感觉心情舒缓许多。
只是，心情放松下来的瞬间，我彷佛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如果你能得到幸福，如果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我也会高高兴兴地为你尽上一份力。】
“嘶......冷死了冷死了，小叶子我们快点回去啦。”
真的很冷，不仅仅是气温低的关系，夜晚拂过山间的海风也冻得刺骨，被寒意包裹的自己，理应想要加快脚步才对。
“小叶子？”
然而，我的手此刻却热得发烫。
自己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直到被跟我拉开一小段距离的棕夏发现，再回到我面前，用关切的目光注视我时，我才回过神来。
但是，胸中兴起一股莫名的骚动。
“怎么了？你该不会是冻坏了吧？”
“我说，棕夏......”
“嗯？”
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情，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毫无顾忌。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用拙劣的借口敷衍过去。
如果是我的话......
“要......要牵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