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内。

狭小的仓库。

整齐的正方形。

四面都是几乎无缝隙的花岗岩砖。

阴暗、阴森。

一个人,一瓶药,一根蜡烛。房间里只有这三件事物。

刊答应了勒伊的条件。而勒伊,也得到了这瓶能让灵魂与血肉分离的附魔圣水。

为防止灵魂脱离时肉体发狂,他只能选择将自己关在密闭空间里。

身影在火光中摇曳。

勒伊举起玻璃瓶,昂头便饮。

刚刚喝下一半,微弱的火光便黯淡下去。

蜡烛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无法触及,直到世界尽头。

终于,一片漆黑了。

“……简直像最开始时那样。”

这是他最后的感想。

“进食。”

他想。

“逃走。进食。繁殖。进食。逃走。进食。”

无数个声音。

“人类。”

“既然来了,就杀死。蝼蚁而已。无论怎样,都是掺杂了我族之血的次品……”

高空的风。冰冷深水的暗流。潮湿泥土,微微腐败的叶茎。血。绿色、红色,无色的血。空壳。月亮。腮。钢铁王座。皮毛。黄金。潮汐。玻璃瓶。试管。光。人类。神明。进食。进食。

记忆被分类,分割,绞碎混杂在一起,再分割,剔除。

沙子。

唯独那一粒沙子——把它吃下去。

……

勒伊醒来了。

或许是一瞬间的事。

他想睁开眼。于是就有了眼。

烛火依然亮着。

勒伊的灵魂依然在肉体里。

但他的“肉体”,已经不在了。

一副斗篷铺在地上。斗篷上则泼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昆虫的脚、鱼鳔、啮齿类耳朵、几寸厚的兽皮,新鲜的麦穗、龙角,大滩大滩不明的粘液质;诸如此类。

而且,每一样都是活着的。抽搐,搏动,始终没有停下来。

至于勒伊自己,则仅剩了一只虾的复眼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所措。

“……爸爸?”

糸拉依将门打开一个缝,就看到这幅不知所谓的光景。

“?”

她径直从一堆杂物中捡起眼球,拿在手上瞅瞅闻闻。

“味道,干净了一点儿。”

糸拉依说。

“灵魂的味道吗?”

眼球问。

“嗯。”

“灵魂干净了……是什么意思?”

“更像爸爸了。”

“那这些……”

眼球伸出一条细触手,指着地上那滩杂七杂八。

“曾经有爸爸的味道。但现在没有了。”

“没有我的灵魂……可能它们就是刊想要的东西吧。不过,我实在想不到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情况。”

眼球勒伊说。

“出来的东西太多,会奇怪?”

“剩下的身体会变成东西,本身就很奇怪。”

“不明白。”

糸拉依转着眼睛思考了一秒钟,放弃了。

“总之拿上我的衣服跟过来。”

无论龙族怎样,读书的人类是需要食物的。

所以,图书馆里有独立的厨房。

变成小虫的勒伊轻易混了进去。等出来的时候,已经还原为人形。

事后,别人会为大量食材神秘消失而震惊到如何地步,他是顾及不上的。

勒伊回到仓库。

散落的东西依然活在那儿,有的甚至还想爬出房间。若不是加了门锁,恐怕已经得逞了。

与以往不同。这一回,勒伊无法对自己分割后的部分作任何控制了;它们的痛觉和感触也并未传递回来。哪一块组织都各有各的思维,擅自活动着。

就像糸拉依说的那样,它们已经和勒伊不再有关联。

仓库里的还不只是这些物件儿。

——刊也在了。

他有房间的钥匙。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将杂物中一枚分叉的龙角捻起来,仔细观察。

“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勒伊只能如此说。

“……的确,你的灵魂像是许多东西掺杂起来一样沉重而浑浊——但那只是比喻。为什么能真的发生在现实中?”

刊沉浸在疑惑中,不能理解事实。

他忽然想起什么,随即冲出房间;从怀中掏出一颗玻璃球,将其放在勒伊身下的影子里,旋转起来。

“……”

勒伊不敢出声。

但他懂了。之前,刊也是用这种方法收集了他灵魂的气息。

……

玻璃天平,缓缓向一侧倾斜。

“灵魂……变轻了。原来如此。这些就是掺你灵魂中的杂质。附魔圣水只对你的灵魂有用,而这些杂质就被留在了肉体里。”

刊小心翼翼观察天平的动作,双手作出“上”与“下”的比划。

“可这些肉体,为什么能变回杂质本来的模样?——难以置信,你的身体现在竟然还是完整的。”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东西,对你的研究有用吗?”

勒伊撇开话题。

“如果再往它们身上淋一次附魔圣水,或许有用。”

刊又捡起啮齿类的耳朵,摄取气息。皮肉下还滴着血。

“……那就值得了。我——”

勒伊想说话,却有一股异样感忽然涌上喉咙。

他转身,向无人的地方跑去。

呕吐了。

的确,他刚刚吃过许多食物。

但这些食物毫无浪费地转化成了他的肉体,现在胃中理应空空如也,没有可供他呕吐的东西。

——所以他吐出的不是食物。

蝎子的幼体伴着粘液,从口腔中滴落下来。还有鱼的卵,些许龙鳞,几条蜈蚣似的虫;和一只扭动的虫茧。

活物们刚一触地,就各自四散逃走;眨眼间,全都躲进砖缝里看不到了。茧裂开,飞出一只虹色的蝶;穿过窗口,隐没在山巅的云层。

这都是勒伊曾吞噬过的生物。

又一条蛞蝓,想从他喉咙深处爬出来。蠕动到舌尖时,又忽然融解在上颚里。

勒伊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

他奋力捶打胸膛,想将其中剩下的东西驱赶、挤压出去。

可这都是无用功。咳出来的只有血。这些血沿着他的靴子,又钻回脚趾甲的缝隙里来。

“……我到底是什么?”

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勒伊第一次真正提出质疑。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怪物而已。

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是无数怪物所糅杂成的……“某种东西”。

“现在是谁在思考?虫子的部分吗?还是野兽的部分?”

【我】的定义,出现了模糊。

这幅身体里有另一个“他”。勒伊是明白的。

想不到,这个“他”绝不止一个;而是无数个。

“……爸爸?”

勒伊异常的行为,让跟在他身后的幼龙很担心。

“糸拉依。”

他回过头。

“现在的我,也是你的爸爸吗?”

“爸爸就是爸爸。”

糸拉依握住父亲有些发抖的手。

无论多少次,这句话都让勒伊安心。

但他仍感觉有虫子在小臂的皮肤下爬行,便用力将其摁进肉里。虫子垂死挣扎了几下,不见了。勒伊明白,虫子没有就此消失;只是回到了【他】中。

[之前没有过这种事。是……药物的副作用吗。]

依照刊所说,这些是灵魂的碎屑,而血肉服从了灵魂碎屑的性质。

所以。他只能理解为,是附魔圣水让自己的灵魂变得松散,导致了这些【东西】的逃逸。

[……这也是代价,对么?]

勒伊摊开手,想从掌心伸出一对蝴蝶的翅膀。但长出的却是鱼鳃。也理所当然——他唯一吃过的那只蝴蝶,已经飞走了。

[原来,我所谓的学会“进化”肢体,只是奴役了它们的灵魂而已。]

勒伊的笑相当苦涩。

[那个骗了人就消失的所谓【游戏】系统……真是可恶。]

鱼鳃渐渐消退下去。

看着自己恢复正常的手,勒伊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作为人类的这幅身体,又是吞噬了谁的灵魂?]

的确,他吃过人类。不止一具。

但在复原的形态中,唯独没有出现人类的肢体。

他有些蹊跷,却徘徊着不敢深究。

“——你还好吗?”

将所有杂物装进了罐子的刊跟过来。

“……你研究出什么了?”

勒伊问。

“附魔圣水对它们已经不再生效。这些灵魂被完全禁锢在肉体里,既无法复活,又不能往生。如果有能将它们从血肉里解放出来的方法,剩下的东西倒正适合制作承载灵魂的容器。”

刊说。

“能做到吗?”

“我不敢保证。只是解放灵魂本身倒很容易。”

“解放灵魂本身?”

“——消灭肉体。肉体一死亡,灵魂就会消散。”

刊用手指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这正是冤死者无法去往天国的原因。没有人会在生前为他们祈祷,所以至少要在死后为他们救赎。”

“死后、吗。”

勒伊喃喃说着。

“我想,死者终究是希望被拯救的。”

也掐了掐喉咙、以消除再次泛起的异样感。这异样感也是活着的证明。

“……那就再好不过了。”

刊黯然说。

“可能的话,我想代替他们在人间流浪。但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语言从金色眼眸深处流淌而出。勒伊清楚,这绝无虚假。

“你真是虔诚。”

“谢谢。可人是否虔诚,还是要神明来评判的。”

刊苦笑着摇头道。

“总之你的灵魂回到身体里了,这是好事。我清楚这过程有多难熬。仅仅让你喝下灵肉分离圣水,就足够神明给我定好几桩罪。”

“其实,今天的事——”

话题又转了回来。勒伊想编造一个理由蒙混过去。

刊却抬手制止了他。

“我并没看见什么,也不会向任何人讲。你要相信,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札已经不在了。”

“你……不会好奇吗?”

勒伊难以置信。

“你只是远道而来的旅人,愿意提供材料的帮助者。其他的事,我不需要了解。”

刊用布将怀中罐子的口封死、以免再有什么东西爬出来。

“人都有秘密。秘密这东西,不开口才对大家都好。”

“——谢谢你。”

勒伊由衷说。他心中最大的石头落下来。

“道谢还太早。”

刊摆手道。

“你托我找的线索,只发现了一点头绪而已。”

“头绪?”

“我们不知道神明如今的所在。不过三千年之前他的去向,已经可以如实告诉你了。”

他说。

“那是,【世界】诞生之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