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贝里尔·夏洛克。]
勒伊手中的纸上,这样写着。
“如果你没听过这个名字、只是碰巧把这箱子捡着了,现在就可以拿着里面的钱滚蛋了。算你小子交了狗屎运。”
勒伊挠挠脑袋,继续看了下去。
[如果认识我又能找到这儿,那肯定就是你们两个了。你们迟到了。老子说过,我会第一个来。]
[给西萝拉。
想起来了?我的确欠你的命,不过,不只是一条。可我只有一条命,就算死了也还不上你的。听说你家...那什么阿米缇教堂又养了几个野孩子,最近越来越不好过了。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我知道你要肯定把这钱给教堂,不过你得给自己留点。别再啃那黑面包,也别再为了别人让自己饿肚子了。老子看不惯。还有,我可能说不出口。但老子不是因为欠你的这条命才和你们一起走的。这一点,你可得记清楚了。
还有,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想起这里;也不知道之前的事情你们到底记起来了多少。之后见到了我,不用把你们捡到这箱子的事情说出来。]
勒伊沉默了。
这世界上或许并没有什么宝藏,但宝物还是有的。只不过这宝物的价值,终究也因人而异。
他人的情感,勒伊终归是感受不到的。能做的,也就只有沉默而已。
而那接在那之后的言语,却出人意料地简短。
[给愣子。
欠你的,老子还给你了。]
文字下别了一枚银质徽章。
徽章上,刻着有些磨损了的天平图案。年代久远,或许只能值用作它材料的银子钱了。
这是,公正之神的圣徽。
勒伊并不明白其中究竟代表了什么。
“贝里尔·夏洛克。”
他喃喃自语。
“总觉得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
对了。是在奥尔镇的时候,公会里的那四个名牌上。”
他依稀还能记得。
【同样的,[西萝拉]这个名字也写在了上面。既然如此,那个[愣子]大概也是————】
染血的名牌。
已逝之人。
这样讲来,他手里所拿着的就已经是[遗书]性质的东西了吧。可惜的是,它并没能被本该看到它的人来阅读。
人与人的悲哀,并不相通。
勒伊对于这几个素未谋面的冒险者,只有名字和这一封遗书的了解。而他们的[回忆],勒伊自然不可能知晓丝毫。
他无法兴起感伤之情。而他现在所关心的,是其他问题。
【这钱...】
这钱。
【要怎么处理?】
他究竟是能拿走,还是不该拿走?
【死人不需要这种东西,它们只对活人来说有价值。不过,我真的有拿走它们的资格吗?】
他犹豫不决。
...
【喂,那什么系统。我拿或不拿这些钱,会有什么不同的影响?比如说道德值之类的东西。】
只有在这种时候,勒伊才会想起那个在关键时刻消失之后又莫明复活,总而言之在城市生活中除了卡路里计算和任务备忘以外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游戏系统提示。
[拾取无主的物品没有盗窃嫌疑,不会对您的阵营值产生任何影响。但如果您进行此行为的同时抱有恶意或违背自我原则的意志,阵营立场可能会对相应的方向偏移。]
【这什么唯心主义系统......】
腹诽归于腹诽,眼前的事情还是非得处理不可。
...
【之后再考虑吧。反正今天还要提交任务物品,也没办法把它带回城——怎么得等到半夜里才行。虽然不用害怕什么强盗,但即便击退了他们也可能暴露身份......】
变形怪在人世间处处为难。
他把箱子重新放回码头下,闭紧了严丝合缝藏在圆木之间的小门。
背后藏着百枚金币,已经怎么都没有躺在码头上悠闲休息的心情了。
勒伊回到岸边,背起已经装好任务目标的箱子。招呼了还以龙形态趴在不远处晒着太阳的糸拉依,两人一起返回了王都。
...
如是。
勒伊把装着鳟鱼的箱子送到忙碌的饭馆,从店长处取得交接证明。自那里出来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不必说、就算在做着工作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满是那一箱金币的事。
他带着糸拉依回到了公会。现在大厅里的人和清晨所见到的同样稀少,让他怀疑在他离开的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这里从未发生过任何改变。
最能让他产生如此想法的,是现在仍站在柜台之后的公会女接待员,杷梓。
“你没有换班吗?”
勒伊背着已经睡着了的糸拉依走到柜台前,把单据并排码在桌上。
“...”
杷梓虽然睁着眼睛,但确是像在凝望着无尽的远方似得出了神;自然,也就没有察觉到勒伊的到来。。
“喂。”
勒伊砰砰地敲了敲她面前的隔离栏杆。
杷梓兀地缩小了瞳孔,视线过了许久才终于对焦在面前这个披着宽大麻布斗篷的青年身上。
“啊,猎人先生。”
“恩。”
勒伊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事实上,他对[苏尔盖特]这个新名字也未产生熟悉感。若是被她如此称呼了,也难免得思考上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抱歉,我刚才在冥想。”
“...冥想?”
“是的。怎么————哦。在你们那边可能不太常见吧。我们精灵族和你们人类不同、不需要睡眠,是由冥想来进行休息的。”
“精灵族?你吗?”
勒伊摸不着头脑。
“...当然。”
“诶诶!?”
“......你到现在才发现吗?还是说,把给我当成地精之类的什么了?”
杷梓没好气地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那修长立在发间、让人无法注意不到的尖耳朵。
“不不,我没那个意思。”
勒伊连忙摇头。
【精灵族、吗?】
他在心中低语着。
勒伊并没有仔细观察他人外表的习惯。而杷梓的尖耳朵也以其出色的存在感从印象中夺得了一席之地————但即便如此,勒伊也没能想到[精灵族]这一重。
【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尖耳朵来着...】
这便是原因。在他所见过、还算熟悉的异世界人之中——无论是法师学徒的嘉兰布莉安、还是还是总对他人强调自己是人类的希娅莉塔,都有着一对尖耳朵。
而可可洛...脑袋两侧被蓬松的双马尾遮住了在且不提、头顶还有着一对显然是生长出来的兽耳————只能算作论外。
至于糸拉依...虽然没有尖耳,但显然不能和人类或亚人种的性征相提并论。即便化为人形,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龙族。
【不过既然她说了自己是精灵族,那就是就好了。】
这只是无关紧要之事。
虽然勒伊还有着“因为是精灵族就不需要睡觉了究竟是什么生物原理”这样的疑惑,但奇幻世界的事物本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不加思考的接受反而才是最明智的。
【“总之就是这样的设定”,吗。】
他苦笑了一下。
接着,把本在手中提着、为了递交单据又放在地上的箱子提了起来。
打开盖子,一下就吸引了正为他的行为而感到疑惑的杷梓的注意。
“墨鳍鳟!?”
箱底俨然躺着一条壮硕的黑鱼。本来能够在水中放出奔涌电流的它,现在也只能是奄奄一息地扇着鳃而已。
“恩。虽然已经是快死的了。这个季节放进冷水里的话,留到明天烹饪应该也没问题。”
“给我的吗?我之前只是开玩笑......”
“我确实得到了有用的信息,所以收下吧。”
虽然放在这里来说有些不合适,但勒伊的确是在玩RPG时连只为开启新地图的任务都会在完成后找相关NPC再次对话的类型。即便不会有相关的下文,也是一样。
而性格之所以为性格,就是因为其难以改变。就算在这个让他无法认为是一场游戏的世界中,他也保持了这样的习惯。
而勒伊自己却并不明白,虽然总是自许不善与人相处,如此行为还是很容易让他得到别人的信任。
“不过这盒子是......”
杷梓问。
装着鱼的是那简陋而浑然一体,不像是有人工痕迹的木质容器。
“我稍微模仿那个密封箱做了一下。”
因为其实是变形怪的野兽派雕塑。
“做......”
杷梓有些无语。
“虽然让我说有点那个,不过盒子的话其实你可以找饭馆的人借一个的.....”
“......”
【借可比作要难多了吧。】
动手...应该说是动触手能力与社交能力成反比的变形生物,勒伊·苏尔盖特·自闭。
“没关系。在我们那儿的话,做木盒是作为成年人的基本功。”
他毫不犹豫地撒谎。
【其实哪儿也没有这种变形怪部落的木匠风俗。】
还顺带脑内自我吐槽了一下。
“你不需要的话,把它丢掉就好。”
勒伊观察她的反应。
“不...”
杷梓咬了咬嘴唇,视线低垂。眉头轻颦,纤长的睫毛便如金色羽毛似盖在脸颊上。精巧的五官和一尘不染的肤质,精灵便是这样美的种族。
勒伊总习惯性的避开他人的视线,到现在才开始细看杷梓的面容。他吃了一惊。人类的审美是有限度的。见到这样无可挑剔的生物,相比惊艳或入迷,更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吧。
美得不像人。这样说自然不错,毕竟是精灵族。以人类或其他种族来看,肯定不会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同类。
“谢谢。”
杷梓语调有些生涩地说。
在勒伊印象中总是喋喋不休的杷梓,现在也不多做言语、用一个词汇凝聚了自己的情感。
显然,她并不熟悉道谢的方式。
勒伊有这样的感觉。
既然如此活泼的人也不善于道谢,自然是没有得到过多少这样的机会吧。
也就是说,不常被他人施以值得感激的恩惠。
这样去想,勒伊越发觉得这容颜中带着落寞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讲。
杷梓收下证明、在一摞摞排列整齐的文件中翻找着。纸张弯折的响声,在空荡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她毫无征兆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为什么不在故乡生活,要到这么远的王都来工作呢?”
杷梓并没有回头。仅仅把一个侧影留给勒伊,如此问。
“...”
出人意料的问题。勒伊一时间编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急得挠头。
“啊,真不好意思。”
因对方的沉默而觉得奇怪,杷梓看到他这副窘态,也发现自己问了难以回答的问题。
“都有自己的苦衷嘛。”
“......没事。”
“不过,故乡吗...”
杷梓有些出神,黯然地望着镶嵌窗外那被窗棱分割开、五彩斑斓的碎月亮。
“你也不是本地人吗?”
勒伊已经放松下来,便搭了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却让她彻底无言了。
空气也沉默着。
临近的柜台内鼾声作响。
过了一会,她无力地说。
“这里的...亚人种,可全都是外来者。我的话、精灵族的话,本来是住在北方的。”
【话中好像省略了什么。】
“...北方,是指?”
“怎么了吗?”
她疑惑了一下,转而又领悟了。
“哦,对了。那件事情的话,西边境的人可能不太了解吧。当初没有那边征过兵吗?...阿,你看,我忘了你的年纪。”
“那件事情?”
“...战争。上一辈人的故事了。想听么?”
被那双深藏着忧伤的蓝眸若有期待地注视着,勒伊无法拒绝。
“如果你想说的话。”
杷梓环视了一下大厅。夜深人静,还醒着的人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罢了。也很久没有跟人提起了吧。”
她无力地笑了笑,将本来挺得笔直的腰杆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她低头望向地面,沉静地倾诉着。
“我生在阔剑城,也在那里长大。现在的人可能不记得了,那里本来是北方的中心来着。恐怕也没有人想要去记得了吧。二十年前,领主...格拉迪奥三世,对银月女王发动了叛乱。至少在事后是这么说的。”
杷梓的语气有些苦涩。
“我当时在逐日城办事————当然是乔装过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就这样在这里过了四年。四年以后,北方的军队来了,把这里围住了。听偷偷进城来传信的人说,他们几乎要打赢了。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入了伍,父亲那时也已经战死了。鱼的话,明明还是父亲作的比较好吃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有些红了。但抚摸着桌上的盒子、使劲眨了眨眼睛以自我振奋,她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最少围了有三个月吧。我藏了起来,他们也想要投降了。无所谓是谁打赢,战争应该已经要结束了的。挂着银月旗还是剑旗都无所谓。只要阔剑城还完好,我本准备回去陪独自待在家里的母亲一起住的。可是,魔族却来了。”
她顿了一顿。
“它们,横扫了北方。...据说是这样的。我从没见过它们长什么样子。我曾经想回阔剑城看一看,但他们不许我去。他们不让任何人回去。”
【他们】是谁;杷梓并没有明说,勒伊也并不知情。但除了保卫北方、戍边的近卫军以外,也不作他想。
“那个将军...弗莱尔将军。你知道的...不。现在的人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原本是阔剑城的将军。如果不是她在魔族入侵的时候倒戈结束了内战,肯定连逐日城也保不住了吧。可是,她却没能把我哥哥带回来。”
不觉间触动了沉重的往事。勒伊想要安慰她,却又不敢出言打断。
“你也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想往北边走了。我从围长城上见过了。那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杷梓稍有些哽咽,但还是保持着语调上的平缓。
勒伊只觉得,她的身影变得渺小而无力。支撑着那身得体整洁的制服的,不过是一根中空的脆弱秸秆而已。
“我明白了。”
他说。
即便不谈距离过去时已久远,他本来也不是能轻易说出“节哀”二字的人。
他只有如此回答,将对方所说的事情牢记于心。
“对不起。忽然就讲起这种事情来...”
杷梓挤出笑容。
“别介意。”
【这里发生过叛乱,还遭遇过围城......而且就在十几年之前吗?】
说实话,勒伊对战争一事并不感兴趣。
但对于只对逐日城有片面了解的他而言,这虽然未必有用,仍是不曾知晓过的重要信息。
【然后又是魔族入侵......这个城镇...不。这个王国还真是多灾多难。】
嘉兰布莉安以逐日城为骄傲的想法也就不难理解了。本来成为废墟也毫不奇怪的都城,如今却如此繁华。可想而知,单凭运气可做不到这一点。必然更是努力的...无数人努力的成果。
平淡的感慨。毕竟作为外来者的勒伊,对此无法感同身受。
“给你。”
杷梓把在讲话时一直攥在手里,已经带上了温暖的名牌递与他。
“好。”
勒伊将金属制的证明物塞进自己斗篷下的黑暗里。
“尼姆尼姆”
动作影响到了睡在他背后的糸拉依。环绕在他脖颈上的纤细手臂稍微紧了紧,幼龙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那我们就先走了。”
勒伊压低了声音。
“好的。”
“你呢?”
他问杷梓。
“今天晚上也要工作。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接受一个精灵和自己共事吧。”
她瞥了近旁的柜台一眼。看到那里的女接待员睡得很熟,才如此说。
“...恩。那么再见。”
【在这一点...不。或许是唯独这一点上才能体现出作为精灵的便利也不一定。】
勒伊悄悄想。
“鱼,谢谢了。”
杷梓再次道谢。
勒伊轻轻点头,小心地背着糸拉依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带着有些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公会。
走了没多久,便下起雨来。也不知天空上是在何时积起了乌云,更不知那月光是何时被遮挡了起来。不过,由于和勒伊听过杷梓所说往事后的心情颇为相称,也就不觉得突兀了。
无论看与不看,乌云与黑暗是始终就藏在那里的。
这一夜,他终于找到了还开着门的旅店,以意外低廉的每日五银币租下了距离公会相当偏远的小房间。
所幸如此,他现在虽然手头不算宽裕、但也还勉强够用。名为贝里尔之人的那箱遗物,他还并不急着定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