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上路没有多久,刺鼻味道就急剧浓烈起来。
这里没有风。
空气如一潭死水,恶臭沉淀于他们所滋生之处,无法弥散开;勒伊往前移动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要煎熬数倍。
“咳。咳。”
糸拉依被呛得发咳了。勒伊用斗篷袖口掩住她的口鼻,自己则干脆地切断了嗅觉神经。
古旧的墙壁是一片蜡黄。并非照亮它们油灯过于昏暗,而是根本就被腐败的空气染得变了颜色。
【难怪不会有人想接受这种任务...】
他的自言自语也只能放在心中进行。一旦张口吸入这里的空气,连变形生物都无法保证健康不会受损。
【不过看杷梓的样子也并不知情。大概这副状态,那些拒绝了任务的冒险者也了解得没有多么具体吧。】
水路中的骸骨增加着。露在下方的漆黑淤泥,渐渐被这苍白掩埋得看不到了。
森林中空地上的修罗场,是勒伊之前所见过最惨烈的场景。但倘若刨去新鲜血液的因素,连那样的震撼力都远远不及此时。
这是白骨的河流。
拼凑不成人形。脊柱插入肋骨之间,骷髅压于盆骨之下。混杂、零碎。哪块本来各自属于何人,如今已经分辨不清。
勒伊向前走着。
想要在这里多待一秒,都得抹杀掉自己全部的感性。
他并非人类。即便如此,厌恶感都在心底不住翻腾着。不如说如果世间存在有能够忍受这副惨状的人类,就算称其为怪物也不为过。
火光往前延伸不了多远,就被恶臭形成的雾霾吞没了。
而在这雾霾深处,还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着。
【这次肯定不会再有侥幸了吧。】
能存在于此的,已再无善物。
他原地站稳,从提着灯笼的袖下伸出小臂粗的强壮触肢。仅仅数滴就足以令巨蟒瞬间毙命的毒液,随时可以大量从顶端喷射出去。
勒伊已经被发现了。异动以他为目标而接近——
是廊道。
是廊道本身,涌了过来。
形容起来过于离奇。地面仿佛化为秽浊的液态,作潮水向他的方向迅速蔓延而来。
算不上多么粗壮的手臂牢牢抱紧糸拉依。
它将要来到脚前了。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点。而这时勒伊才能透过迷雾看清它的正体......
不,不是它,
而是它们。
河川般无穷无尽的老鼠。惊慌失措、互相碾辄;相比于冲锋,更像是在奔逃着。
勒伊毫不留情地用腕足将来到身边的啮齿动物全部摔进水道里。
没必要去吞噬它们,但也不能漏过任何一只。他身后的远处就是两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小女孩。如果被这些极度肮脏的东西误咬到,铁定会因染上疫病而丧命。
面对死敌都可能会心慈手软的勒伊,当然不喜欢无谓的杀生。幸而下水道中的老鼠相比与生物,更像是由污秽中诞生的精灵;即便落入淤泥也并无大碍,只消一个翻身就往四面八方逃窜得没影儿了。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勒伊才将所有冲到身边的东西清理干净。虽然其中似乎有些并不是老鼠,但这也是无关紧要之事。
地面上有几道新鲜的血迹,还躺着数只被逃命的同类不慎以利爪开膛破肚了的小家伙。虽然现在还活着,早晚也会因失血过多或伤口感染而丧命。
【抱歉。】
惊吓到鼠群的勒伊对它们负有一定责任。虽然谈不上补偿,他还是伸手将最纤细的骨刺直接扎入伤鼠的脑干,快速结束了它们的痛苦。
然后、用触肢举起尸体,吞了下去。
【我会好好利用。】
无需在乎卫生问题。对于连毒液都奈何不了的变形怪而言,任何细菌都不过是蛋白质而已。
“糸拉依也想吃——”
“不行。”
哪有跑到下水道里来分老鼠肉吃的父女。
“饿了的话就吃腌肉......不,你先忍耐一会儿吧。”
这可不是野餐的环境。厨余尸骸还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腐烂着呢。
“走吧。”
“......嗯。”
糸拉依噘嘴。
确认了着实没有漏网之鱼,一史莱姆一龙继续迈开脚步。
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任何猜测和推理了。无论是水道中骸骨的来源、还是排水系统堵塞的原因,都指向了这充满了可疑与未知的前方。
勒伊咽了一口唾沫。
若他现在要说自己毫无疑虑,定然是在逞强。
在女儿面前故作镇定地解决了突发事件,不祥的征兆也不会因此而衰减。
前面到底有什么。
他说不清。
逐渐增加的人类遗骸。数量显然多得不自然的鼠类。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潮湿与异臭。连整段水道的空间——石砖、排水口与钉在墙上的锈铁环,都让人不由地感到脊背发僵。
附近并没有可用的液体。但勒伊还是分化了自己现在最为强力的攻击武器————液压喷射管。仅仅是它的存在,便能抚慰变形生物那颗战栗不安的心。
先下手为强。
一旦再次遇到突发状况、遇到那可能存在着的强敌,哪怕是用赖以为生的血液作为代价也要第一时间将其击退并逃命。
勒伊,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是什么造就了此般情景。
他很好奇。
但,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不会遇到才是最好的。
RPG玩家应有的追求战斗、升级的心态,在他身上丝毫不存在。
毕竟游戏与否,对他而言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现在的勒伊·苏尔盖特,是一个父亲、是一个与孩子做了承诺的冒险者,也是一个最为谨慎的求生之人。
死者尤知生命可贵。
但勒伊不会停下脚步。
【杷梓那家伙......还真是把不得了的麻烦推到我头上来了。】
抱怨归抱怨。
或许只是赌气而已。
在他脑海里,并不存在完成任务以外的选项。
【至少得保护住糸拉依才行。】
把幼龙挡在身后,他还是觉得不安心。
“别害怕,有我在。”
“糸拉依,不怕。”
其实最紧张的是他自己。
高约五米、宽有七米以上的洞窟。淤泥,墙缝,地下;危险可能会从任何一个角落里冒出来。
他长出无数根蜘蛛腿,往四面八方伸出带耳廓的触手,把听力强化到了极致。即使这样,也不能安心。
“糸拉依,我的模样可能要改变一些了。没问题么?”
自从确认女儿可以接受自己的任何形态,他对进行自我转化的心理压力就小了许多。
“只要还是爸爸,糸拉依没关系。”
“好孩子。”
话音刚落,斗篷就塌陷了下去。提灯还被安安稳稳地钩挂着;一滩将身体完全溶解而成的粘液,缓缓从衣物下流淌出来。
最具适应力的形态,就是没有形态。
“咕噜咕噜”
触手将斗篷包在一起交给糸拉依。大概是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最终也只是冒了几个气泡。
幼龙心领神会,将衣服接了过去。
腕足从她胸前扶正了怀表,仔细查看。经过这么多波折,剩下的任务时间已经说不上宽裕了。
“还有一钟吗。”
蜘蛛腿与喷射管,还有几条感知用的细触肢。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会走路的管子似的。
触手又正了正糸拉依脸上的临时口罩。勒伊以警戒姿态,率先走在前方。
光线的照明范围降低到了三米以内。水道里的骨骸,已经从两人多高的岸墙里满溢到了走廊上。
举步维艰。死亡的味道,已经浓烈到了极点。
“嘎吱”
枯骨被幼龙的小脚踩在上面,应声而断。
只是再过了一会儿,他们抵达就了目的地。
或者说,一条死胡同。
“它们”,挡住了勒伊与糸拉依的去路。
成长于阴暗之处、一生从未见过光明的动物和昆虫,正从遗骸上剔下最后一丝腐肉。
尸体与食腐者的尸体与吃着食腐者尸体的食腐者的尸体。
腐坏之国,死之宴。脂肉盛极,脓汁满盏;蛆虫沸腾,飞蝇狂舞。
对于地狱一词,人类的想象力还是太过于贫瘠。
“喂喂喂喂喂,”
异形勒伊笑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
震惊至极,反而笑了。
即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那也无一例外全都是人类或类人的遗体。
“.........开,什么玩笑。”
除了不断重复这句话以外,他什么都做不到。
十人百人,自然不止于此。堵塞道路、填平水渠仍未满足,还要任何往能容下物体方向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至少有几千人。
听上去或许没什么具体感。但眼见着将千数人拆散了搅乱了碾碎了,堆积在自己面前,任谁也说不出半句感想来。
连思考都不可能。
“这算什么。”
不适感涌上头颅,但勒伊无法将它们呕出。此时的他勿论食道,连咽喉都不存在。说出的只言片语,也不过是独立发声器官振动所产生的嗡鸣。
“爸爸。”
心中一惊。女儿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呼唤了回来。
“怎、怎么了?”
“这些,糸拉依不想吃。”
幼龙轻皱着眉。
“...恩。我也是。”
“但肚子饿了。”
“食物的话,回去再说”
“好吧。”
正常的对话。
但正常也是分场合的。这样的对话放在餐厅里自然没有问题;但面对尸山血海上潮汐般的白蛆来讲就太过出格了。
“到底是接了个什么任务啊,我。”
他近乎绝望了。
对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无法不感到疑惑。但如今最重要的是将工作完成。
【得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吗。】
不这样做,就无法疏通阻塞。然而虽然心知不得不为,这愚公移山似的工作量还是让勒伊咋舌————
只是他现在又没有舌头了。
【怎么都行。无论如何都得抓紧时间了。】
他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解决此事,并回到公会提交任务。
“这可不好玩。”
他所面对的可不只是一座山。这是活着的骨骼城堡。
能够作为食用的组织都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当然、倘若是人类,在他们面前连“食用”一词本身都是禁句。覆在骷髅上的只剩下了毛发与衣物。除此以外,便是些零零碎碎的日常用品————而且无论哪样都染上了洗不去的尸臭。这让勒伊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兴趣。
只论骸骨,数量也不可计数。而比之更加严峻的问题,也是存在着的。
“氧气,几乎没有多少了。”
在空气无法流通的地方滋生了大量的细菌和蝇虫,缺氧也在所难免。
“糸拉依,你先去远一点的地方等我。”
“不要。”
即使呼吸困难,幼龙也不愿离开自己的父亲。
这加深了勒伊的焦虑。
【直接把酸液灌进去的话,或许可以快速地......】
他下不去手。
蝇虫鼠蛇。虽然丑陋污秽,也是以自身意志存活着的伟大者。用“时限”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去剥夺它们的生命的事情,勒伊做不出来。
因为曾处于相似的地位,所以才越发理解自己与它们的共同之处。
【不过,也不能因为我的想法让任务失败。】
同情是需要资格的。
作为代价就是要封印简便的手段。
难度骤升。
【哪怕麻烦不来找人,人也会自己去找麻烦吗。但事到如今....
就尽力而为吧。】
再也没有用来犹豫的时间。
身为异形的勒伊平地一跃,径直往那难以描述的人间炼狱中投身而入。
空气稀薄。但能容得细菌生存,就能让粘液怪工作下去。
任务艰巨。但世界上总有不得不为之事;尤其是当人想要去保护、遵守什么的时候。
这样的词汇,无疑与一只史莱姆毫不相衬。
【但作出了人类无法履行的承诺,说不定反倒是一种奇妙的巧合。】
勒伊努力做着积极的思考。
【那么这种只有史莱姆才能完成的工作————就让我好好发挥一下吧!】
...
忘记了时间。
有一千块碎骨,就生出一千条触手。勒伊逐渐将自己延伸为体系、穿行于白骨之间的缝隙;寻找着支撑点并以最合适的角度破坏,逐渐从内部一点点将骨山瓦解着。
由于此处同时也成为了下水道生物的藏身处,搏斗和纠缠自然是免不了的。进行着几处驱逐搏斗的同时,其他触手也不能停下作业;相较于力量,对于勒伊更是一次注意力上的考验。
然而不知怎地;只要他主观上予以了认同,各个触肢就能像是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一般独立行动。虽然也有得到自由后不明所以只是扭来扭去的一小部分,但总体而言还是给勒伊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既然这样,勒伊也就不需要去深究此项能力的原由了。至少暂时如此。
骨头是不能消化且腐蚀能力极强的物质。酸液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实行,这是勒伊情急之下的疏忽。而这不会妨碍到它以纯粹的物理方式实施拆解。
无穷无尽。
并非只是个形容词而已。勒伊能清楚的感受到,在自己努力清除障碍的同时,这堆骨山还在不断增加着。
慌忙寻找了一会儿,他终于理解了原由。
不仅仅是遗骸增多的原因;同时也是,这座填满坑道的骨山之所以形成的理由。
墙壁的一侧的内部。
那就是它们的来源。
勒伊钻到最顶层,终于将触手探了出来。这里存在着一个封闭空间。
窒息感。
其中的氧气含量...无限接近于0。
从位置关系来看,情况已经显而易见。这里就是本来存放着那淹没了坑道的数千尸体的暗室。
【虽然我不懂这里的丧葬风俗...不过干嘛非要把人埋在下水道里不可?】
反常。
幸而因为密闭所致,上层遗骸的腐烂似乎很快就停止了的样子。如今仍能理清轮廓,不至于像下方的碎骨难以确认归属。
没有光亮,就用触觉摸索。作为生来就依靠不了视力的史莱姆,这是勒伊最擅长的感知方式。籍此,死者们的身份也就不难辨认了。
有男有女。有成年人、也有儿童;自然,还是以老人居多。虽然年龄性别各异,但这些人基本而言都有一点共同之处。
瘦。
单单用瘦字是无法确切形容的。它们几乎个个都是极度消瘦,莫说脂肪,连肌肉也相当稀少;实可谓皮包骨头。外皮、筋腱,骨骼。仅此而已。要说他们是人类,还不如说是以筋操纵着的提线木偶。
检查胃肠,同样空空如也。
【他们......是因饥饿而死的吧。】
饿殍。
【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年以前吗。】
外层的骨骸能在阴暗厌氧的条件下腐败到如此程度,必然需要经过足够漫长的过程。
而勒伊所检查着的这些遗体之所以还能保持原型,也是因为在外部被细菌分解时消耗了全部的氧气所致。
【真空下的自然腐化实验...在我们实验室的样本,至少保持了三十年以上的完整。】
那么眼前的这些......
【不,等等。所以说实验室究竟是......】
忽然,他的意识一阵模糊。
【我是...我是谁?】
【勒伊·苏尔盖特。】
【那不是人类的名字。】
【但我本来就不是人类。】
【那,你是谁?】
【住口!你又是谁?】
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触肢痉挛。勒伊用露出在外的腕足狂乱地抽打着近旁的任何遗体,想要把在心中质询自己的声音驱赶出去。
但究竟是谁在问谁,谁在驱赶谁,他已经无法分清了。
与此同时,他的注意力急剧衰退起来。困意涌进他那并不存在着的大脑。
【不。不要,不要!!!】
似曾相识的,不详预感。
【.......】
悲鸣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意识,就这样断了线。
...
......
.........
“哗”
“潵”“潵”
勒伊再次醒来。
【我,在哪?】
他恍惚了。
尚未睁开眼睛,潺潺水声就将现实传到他耳中。
【下水道。】
微风。
空气中的味道被往之前堵塞的方向吹着,已经没剩多少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的火光。
铜制提灯。
笼子上的花纹,熟悉而陌生。
【我在,解决任务。】
记忆中那层层叠叠的尸骸,现在却完全消失不见了。连一根趾骨、一条蛆虫都没剩下。
就像连把之前的经历和记忆都当作谎言戳破了一般。
【我竟然在这种地方做起梦来了吗。】
稍稍环顾,他发现了。
墙壁上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面则是无法被照亮、但必然空空如也的世界。
这种事情是发生过的。
无数次地发生过。
“呃啊哦哦哦呜————”
他转过身,扶着湿冷的砖石朝流淌不息的水道中狂呕。
但他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
污秽,已经是吐不出来的东西了。
能从口中滴落的只有清水而已。洁净无垢的东西,总是最难留住的。
他停止了这样无意义的行为。
有比此更让他关心的事物存在。
“糸拉依。”
这是他重新苏醒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
无人回应。
“糸拉依?”
女儿不见了。
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失踪了。
明白自己在历来失去意识后的所作所为,他不敢想象下去。
“糸拉依!!!!!”
膝盖狠狠地磕碰在路面上也不去顾及、勒伊惊慌爬起身来,望向四周。
银灰色的幼龙、或者说是长着羽翼与长尾的少女,就抱着他的斗篷站在不远处。
“你没事吗!?”
但女儿只是盯着他,没有开口回答。
他发现自己浑身赤裸,不着片缕。
“把衣服给我吧。”
糸拉依无动于衷。
“...怎么了?”
“你......”
她问。
“是谁?”
...
......
勒伊呆楞楞地看了她几秒。
“爸爸他,去哪儿了?”
“我......”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而是长出一只眼腕足,检查自己的外形。
那里的确是一如既往地颓废、从眼神中流露着疲惫倦怠的脸。
“是我啊。我是勒伊·苏尔盖特。”
他终于敢这样说了。
“你的父亲是我,勒伊·苏尔盖特。”
只不过正常而言、没有任何成年男性会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嘴边,像是在称呼他人似地一次次重复着。
“糸拉依不知道,勒伊·苏尔盖特是谁。”
幼龙柔弱稚嫩的声音,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勒伊胸膛上。
“但你,不是糸拉依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