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在死线之前提交成功了。
勒伊的劳动所得总共有一枚金币、足以让他直升为六级冒险者的信誉值,以及一句“为什么明明只是让你去修个下水道却拖到最后时限还带回两个女孩儿来”的抱怨。
【这一点我自己才更想知道。】
坐在冒险者分会二层的隔间里,勒伊与杷梓相对着坐在木质方桌的两侧。
糸拉依躺在室内的长椅上睡的正香,露卡则拘谨地缩在椅边一角。夏莉尔瞪大眼睛,转来转去东瞅西看;又忽然跑到勒伊身边、将脑袋伸进他掀到背后的兜帽里玩耍。
“被这么郑重接待,倒是第一回。”
只手将金色毛团揪出来,勒伊轻描淡写说着。只是斗篷坐起圆凳来不太方便,让变形怪感到束手束脚。
“公会任务的特殊待遇哦。幸好我是你的负责人,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会儿了。”
这么说着的同时,杷梓手中的笔也没停下。所写的是由冒险者口授、并被所接待员记录下来的详细事件经过。
“干嘛非得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不可?问题解决了不就足够了吗。”
“不行。如果不把它作为任务完成的凭证上交给总部的话,你的工作是不会被承认有效的。”
“因为公共任务和委托不同,没有委托人吗?”
“就是这么回事。。”
“真是教条主义。”
冒险者公会是由统治层直辖的。也即所谓总部,实质上指的就是王国政府方面。
“那些蠢货是想要用手续把自己埋葬掉不成。”
“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地讲就足够了。啊,尽量说得再简短一点吧。受累的可是我。”
“究竟需要描述得多么详细,有具体要求吗?”
“没有。嗯......只要别太离谱就好。反正也不会有人看就是了。”
“所以这不就是在浪费纸吗......”
“但如果少了这一步,很多造纸墨的作坊就得关门了吧。继续说下去,你刚才讲的我已经写完了。”
“恩。在发现上游坍塌的墙砖落进水道、阻挡了污水的流淌之后————”
因为不想摊上麻烦,勒伊没有说出真相。实际上,即便他想要说明实情、也不可能讲述自己究竟如何解决了那些障碍。虽然有所猜想,那片记忆的空白却已经成为了无法填补的断片。
但他不想去问糸拉依,在那期间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那种勇气。
“不过说起来,这可真是漂亮的字。”
他转移话题。
“诶!?”
杷梓抬起头看勒伊。发现那正盯着自己手下纸张的眸子里的确流露着真诚,并没有奉承或调侃之意;她不知如何是好、撇开了视线。
“就算夸我也不会有好处的哦。”
“啊,不。我是说文字本身......”
“文字,本身?”
“你看。就比如这个我不知道念什么但螺旋状像只蜗牛壳一样的————”
杷梓瞠目结舌。
“......怪不得你只能写出那种东西。连字都不认得,真亏你还能看得懂任务。”
“诶?恩。差不多就是靠着...冒险者的天赋之类的东西来读的?对吧?”
所谓翻译基本而言只是意会。如果单独把一个字母作为目标,就连魔法也会穿帮。
“就算你问我也......”
“这种事不谈也罢。你写的其实也很不错————恩。比我强多了。”
“这样讲的话,整个王都应该就没有写字不好看的人了。”
“旁枝末节。说回来,这个任务交接还要多久才能弄好?”
“如果你能交代的经历只有这么多,那等我写好手上这一点就可以交差了。”
“那么,之后可以稍微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忽然,勒伊语调中的轻松感消失了。眼神严肃,让杷梓难以拒绝。
“啊,嗯。猎人先生主动和我谈话还真是少见。”
“感谢。露卡,夏莉尔。”
小隔间里,不需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就能传遍个屋子。
“——怎么了?”
两个躲到一边悄悄拍手玩的孩子,一齐把目光投了过来。
“能到外面等一下吗?我很快就会出去送你们回家。”
“嗯!”
灿烂金发毫不犹豫地穿过门檐,离开了房间。而露卡则站在门前踟躇了一下,回头向杷梓低头致意。
“听说是阿姨帮助了我们。真的非常感谢您。”
微微鞠躬之后,淡紫色的发尾便甩出一道轨迹、怯懦似地逃掉了;还顺便带上了门。
“阿、阿姨......”
杷梓的表情抽搐着。似乎相比勒伊而言,这样的称呼对她所造成的冲击更加强烈。
“我,阿姨?”
“我可不敢从外表猜测精灵族的年龄。”
她向勒伊征求安慰,但被拒绝了。
实际看起来,杷梓的外表只在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可从实际而言,恐怕除她以外谁也说不清了。
“这两个孩子是?”
“就是被你提到过的,法忒阿米缇教堂收养了的孤儿。”
“......是吗。”
“你的好意,她们......他们肯定已经收到了。那么————”
勒伊坐正身子,两只手肘如铅一般,结结实实压在略显单薄的桌面上。
“我有些事情,非得向你询问一下不可。”
...
......
阳光照进房间。
窗框中带有杂质的玻璃,即便被染成水蓝仍然模糊不清。在墙边书棚堆积如山的粗草纸,散发朴素的墨香。
十米见方的小隔间似乎是刚刚被清理过。地面洁净,一尘不染。蕨类植物盆栽露着清新的绿,叶间还挂着几粒水珠。
毫无疑问,这是能让人感到舒适的环境。
勒伊在一小时之前见过的东西,也已经如同噩梦一般、随着他的醒来而烟消云散了。
但。
遗忘的确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区区变形怪,是无法学会的。
“你真的不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吗?”
他尽量想用轻松的语气问出这句话。但做不到。
“...不是,塌方的石砖吗?”
四目相对。杷梓显然并不知情。
“是。”
勒伊转开了头。
“但也不只是,就是了。”
“那究竟————?”
“别问了。”
“你实际看到的东西,不能说出来么?”
“我可没说谎。倒也不是不能讲......恩。那里面是宝藏。宝藏。”
不会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勒伊这么说,仅仅是为了敷衍。
“那可得分我一些了。来,封口费。”
“算了吧。那不是正常人能享受得了的东西。”
“......嗯。”
杷梓不再纠结此事了。
因为她看到勒伊的眼中,没有笑意。
“你在这个城镇呆了很久,是吧。”
勒伊继续问下去。
“至少二十...怎么,想打听年龄的话我拒绝哦。”
“有听说过,谁往下水道里丢过东西的情况吗?......我是说,大量的。”
“...没有。自从那时候以来,这种设施都是由卫戍处来维护的。不过最近卫兵好像减少了一些,所以这次才会当做公共任务来发布吧。”
“那时候?”
“十几年之前了。差不多是在女王当政之后不久......嗯。被,北方叛军围城的时候。”
“是吗。”
勒伊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围城中,有什么忽然消失了的东西吗?”
“消失的东西?”
“比如说......人,之类的。”
语出艰难。
但杷梓只是顿了一顿,就轻而易举地作出回答。
“有啊。”
“......有吗?”
“有很多。之前明明是十万人的城镇,军队也拦得水泄不通......解除围城的时候,不知怎么只剩下一半了呢。我认识的许多人也都不见了。说真的,那五万人究竟去哪儿了呢。”
“......”
“所以才会想要感谢博爱教堂的人————想起来真是捡了一条命呢,我。”
“...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彻底消失掉了。不过,这也许才是更好的也不一定。”
“?”
“那段时间到处都有死灵法师的传言。所以身边的人不见了之后大家都人心惶惶......不过,这十几年来都没再听说过不死族的消息了。肯定是无关的吧。
“死灵法师,指的就是研究死灵系奥术的法师?”
“准确来说是的,所讲的也只是俗称而已。毕竟那是让其他法师不愿意与自己混为一谈的人。”
“最近已经见不到了吗?”
“炼金术因为矮人进入城镇而繁荣起来,被排斥的就只剩下他们了。所以,渐渐地没有了。”
“...是吗。”
【对于人类社会,或许这样才比较好一些。】
至少谈及死灵法师,基本都给人以邪恶的印象。
“但我想......只是觉得而已。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比起不死族,消失的人更可能是作了其他的东西。”
“...”
“食物。”
这个词,让勒伊的手臂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你认为,他们被吃掉了吗?”
“肯定、也有一些人是那样的才对。连草根都剩不下的石头城,能让这么我们多人活下来也太不可思议了。”
“可能吧。”
杷梓曾直面过[人相食]也不奇怪的地狱。现在谈及此事时的平淡和开朗,越发让人感受到她的坚强。
而这[消失]二字的拼图,或许勒伊手中恰好有一张。
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就更无法理解了。
“果然是我想得太多了吧。毕竟有五万人,不可能全都被人吃掉————应该只是普通的不见了而已。你看我,在讲些什么奇怪的事情。说出这种让人不舒服的话真是对不起。”
勒伊已经忍不住自己的疑惑了。
“既然至少要死这么多人、如果直接全部当做食物的话饥荒本身也就不会发生————、!”
发现了自己下意识中的失言,勒伊干脆地闭上了嘴。
杷梓静静地看着他。
那想要看透他瞳中阴霾的目光,有些刺人————仅仅对他而言的话是这样的。
“人是不能吃人的。”
她说。
“如果光明正大地把它作为常识,整个城镇都会疯掉的。”
话语不经意间深刺进勒伊心口。
“因为一旦做了不能做的事情,人就再也回不到正轨了。”
...
......
与杷梓告别,勒伊站在冒险者公会门前。街道车水马龙。糸拉依已然醒来,轻轻握着父亲的手揉着眼睛。两个小女孩看到了他,飞快迎上来。
勒伊心中惘然。
仿佛面前的这个世界,离他无比遥远。
城镇喧嚣,而人声渺茫。即便有翻译魔法的帮助,也已经听不清了。
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爸”
掌心感到些许触碰。
“...爸爸?”
本能地扭过头去,他发现糸拉依正担心地抬头望着自己。
没有语言。勒伊用手回握过去。
【这只是个游戏而已。】
下水道中的怅惘,直到现在还在困惑着他。而杷梓的话,又将这份茫然激发出来。
【我不是任何人,只需要单纯地扮演一个角色就足够了。】
正是这样的想法,将他从深渊里拔出、重新安置在大地上。
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则是那枚已经焕然一新了的金属牌。[勒伊·苏尔盖特]的名字侧旁,刚刚被纹刻上的烫金数字闪耀着光芒。
虽然是第一次升上的冒险者等级,也无法让勒伊产生任何兴奋感。将这些需要思考一会儿才能理解的符号和阿拉伯数字划上等号,对他而言是相当困难的。
翻译魔法,传达不了记忆中的熟悉。
【不过也好。】
恰到好处的新奇,正能引发人的兴趣。与过往有所不同的事物,反而给予了他一种名为“格格不入”的现实感。
【是人类或者什么的都无所谓;现在比起我自己,还是应该先直面这个世界。】
......
陪着孩子们走在街道上,勒伊有些心不在焉。但凡视野中出现了地面排污口,他都会不自觉地多看上几眼。
事件已经过去,他还是没能释然。
十几年前,的话。
【的确。在简单的无氧环境下,尸体能够保存上一二十年也并不奇怪。】
也许是为了防止腐败的味道飘出,作为内层空间的墙壁是被矿腊完全封死的。
【时间地点的条件,以及死因都完全吻合吗。而且连犯人也......】
只是饿殍的搬运人而已。要说有人能在这里制造规模如此之大的屠杀,又费功夫将遗体藏了起来,反而会令他不敢相信。
【公共建设全都交给冒险者,但下水道却只允许卫兵来收拾......这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吧。】
所剩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封存在墙壁之中的“东西”,是王国政府所为。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理由的话,虽然过于离奇吊诡,但他心中已有猜想。
【为了......不让尸骸被饥民吃掉吗。这还真是.....】
那种时代、那种情况之下,把遗体堆砌在下水道里甚至也成了一种天真的善良。
处在不同的位置上,看待事物的视角便有所不同。
【我作为怪物,自然不能理解这种浪费————】
勒伊望着头顶的天空。
正午的阳光过于刺眼,让人恨不得希望云层陡然出现、将它遮蔽起来。
【不过那个女王,恐怕也不会理解就算想要吞食同类的尸体,也想要活下去的人们吧。】
形形色色的市民从勒伊身边经过;一只只脚踩踏在排水口上。他们想必无法了解、刚刚被自己当做道路的,竟是分隔光明与黑暗的牢笼。
忘却之壁。
【但像他们这样的一般民众,都能放得下芥蒂、做到那种程度吗?】
他不敢下定论。
本来生物只要为了生存,就无不可为;偏偏人类即便在动物之中,也是最为善变的一种。
只是。要谈及人的本质,或许也并非不存在。
【一旦做了不能做的事情,就再也回不到正轨...了吗?】
杷梓所说的话,还在他心中回响着。
【可为了保持秩序,剥夺了更多人活下去的权力......这不仅谈不上什么善意,反而是残酷之中的残酷吧。】
他已经全然困惑了。
【对上层而言,这或许只是让社会整体健康的凋亡而已。】
将死者是多余的部分。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体会到,[凋亡]一词的残酷性。
【但正因如此,这个王都才能保存到现在、重新繁荣起来吗。】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出了神。
阳光之下,血液在薄薄一层皮肤之下流淌着。看不出半分污秽,只是映着厚重而鲜明的红。
【无论他们做的是对还是错,】
这已不是尸骸的血,而是生者的血。
【也再没有,比活下去更正确的事情了。】
他想起了杷梓最后对他提起的话。那个螺旋状的单字,是有着独自的含义的。
Ru。其意为,[再次]。
谈不上原谅。勒伊本就没有代替死者说话的资格。但看着在路面上熙熙攘攘的众生,他还是要以自己的名义给予祝福。
【在尸体之上,努力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