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柯林的手掌在芙莱尔眼前扫过,芙莱尔愣了半晌,猛地从床上弹起,惊叫。
“柯、柯林?!!你——唔唔……”
柯林赶忙捂住芙莱尔的嘴,额角青筋暴跳:“混蛋,你想我们两个都暴露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柯林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是从哪个可怜蛋身上扒下来的。
正说着,柯林猛然觉得脖子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刚想低头,芙莱尔却扳开他的手指,低声威胁道:“别动。”
匕首?柯林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芙莱尔在干什么?莫非……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我怎么知道你是正版的柯林?”芙莱尔警惕得像一只猫。
“你突然这么有防范意识,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发火呢?”柯林真是哭笑不得,松了一口气。小雪狐从他的斗篷下钻出来,亲昵地投入芙莱尔的怀抱。芙莱尔迟疑着收回了匕首,有些不满地嘟着嘴望着柯林。昨晚,果然是他。
“怎么,本大爷千里迢迢跑来救你,你就是这幅表情?”柯林有些挑衅地扬起眉毛,指了指身后的门,“快说两句好话,我带你走。”
“你迟到了两天,还指望本公主褒奖你?白日梦做得太美了吧,山民。”芙莱尔噘着嘴从床上下来,双腿在床边随意地荡着,随手抓了抓头发。兰斯不在,估计是去巡逻了。
柯林打量着芙莱尔,四个月不见,她变瘦了,原本就娇小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她的头发也长长了些,显得有些杂乱碍眼。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和笨重的棉裤,浑身上下又脏又破,看上去像是穿着父亲过大的衣服而显得十分滑稽的穷小孩,哪里有公主的样子!柯林叹了口气:“唉,算了算了,你真是吝啬,一点恩泽都不肯给我,走吧。”
“去哪?我要留在这里。”芙莱尔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把柴火添到壁炉里。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柯林交代了一番,说:“总之,我要等兰斯给我一个答复。”
姐姐的旧爱。柯林有些不爽地冷哼一声。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又算是怎么样?
而且,他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不是很好。
“一定要是他吗?”柯林踢了一脚兰斯坐过的凳子,凳子晃了两下,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芙莱尔歪头看着柯林,突然伸手揪住了柯林的小辫子,开心地笑起来:“啊,小辫子!头发这么长了。”
“……你放手,很痛。”柯林一脸愠怒,到底是个小屁孩。
“还是短发好看。”芙莱尔居然又扯了一下,柯林一边生气,一边又害羞了起来。
他负气地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剪短好了。”
芙莱尔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脸颊飞红:“你剪不剪头发关我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呢,芙莱尔。芙莱尔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悸动。她渐渐地发觉自己对柯林怀有的情感有些复杂。不能在这时对人动感情,在进入阿尔贝托以后,只有要利用的人和要消灭的人,同伴都是一种风险巨大的奢望,更何况……是,恋……恋人。心的鼓点又一次紊乱了。
柯林看到芙莱尔羞红的脸颊,觉得身体很烫。他移开目光:“只有这个人才能信任吗?我不能成为你的力量吗?或者说,你认为不值得把姐姐的安危交给我?”
芙莱尔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柯林,有意往后退了一步。
芙莱尔支吾着,脸颊的色彩好像初春的樱花一般娇柔:“我,不是那样想的。好不容易才再见,我不想……把柯林交给姐姐。”
柯林愣住了。
不好,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中溢出,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
有点开心。
我,喜欢芙莱尔。柯林的心在这一刻无比空明。他靠近了芙莱尔,她并没有反抗。于是他伸手抱住了芙莱尔。她是那么小,抱在怀里让人心疼。要是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那么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突然被柯林拥入怀中,芙莱尔有些惊慌失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觉得自己应该推开柯林,可是却又抗拒着这样去做。柯林觉得这样的芙莱尔很有意思,他凑到芙莱尔的耳边,低声问道:“我的公主殿下害羞了?”
“混、混蛋!你放开我!”芙莱尔的脸已经红透了,轻轻捶打着柯林的胸口。
“你的怪力都去哪了?你根本没有反抗。”柯林笑了,他看见芙莱尔的神情,他朦胧地知道了她的心意。
芙莱尔猛地推开柯林,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样,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眼睛里泪汪汪的:“搞什么啊!不过是个山民而已!”
柯林也蹲下去,眼睛里满是笑意:“生气了?”
“没。”
“那,你喜欢我吗?”
下一秒,芙莱尔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的。她已经不知所措了,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吧?!”
“哈哈,”柯林大笑,戳了戳芙莱尔的额头,“这是报复。”
“报复什么?”芙莱尔气鼓鼓地质问。
“你这么没有防备随随便便被一个陌生男人带走还共处一室,本大爷可是不爽到了极点啊!”柯林咬牙切齿道。芙莱尔瘪着嘴,哼了一声:“我自己有分寸的。”
我从来都觉得你是在胡来。柯林把话咽了下去。
芙莱尔看着柯林,突然发愁了。眼睛,是个麻烦的事。她和柯林都是标准的斯璐特式红色系眼瞳,而阿尔贝托人却是蓝色系的眼睛。而且,自己混血儿的身份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柯林虽然没有长着一张标准的南方脸,可是单单火系法师这一点就足以把他推上绞刑台。如果这样消极地等待变化,两个人恐怕难以活下去。
正好,把那件事办掉。
“你好像要给我什么任务。”柯林看着正在思考着的芙莱尔,感觉她变了不少,比初识的时候沉稳了一些。想必一路上也多少经历了一些事情。芙莱尔从壁炉里取出一块炭火,凉了凉,拿着它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据我所知,这座城的格局是这样的,我们在西南角,正好是在混血的隔离区旁边,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们都救出来。”
“……怎么救?你有计划吗?”柯林的头不由痛了起来。他算是半个书呆子了,要让他配合芙莱尔胡来?柯林可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他不擅长爬墙上树埋伏抢劫,而看芙莱尔的神色,这个计划谋划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晚上。
“你去联络城外的混血,”芙莱尔点了点地板,“我负责动员隔离区。声东击西,到时候你们从东北方向的城外佯攻,我们借机逃跑,以降低损失为主要目的。”
“我有几个问题,一,你我如何联络?二,城外的混血在哪里,又如何让他们相信我?三,万一隔离区有内奸,怎么办?”柯林思索着,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芙莱尔歪着头,柯林说的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解决的办法她也不太有头绪。不过柯林既然罗列了出来,那就分别讨论,各个击破:“联络问题,我记得以前老妈和她的亲卫有过通过法力远程交流的事。”
“那是在两个人都是法师的情况下,你不是。”柯林否决。
“通过你留下的刻印也不行?”芙莱尔眨巴眨巴眼睛。
“当然不,”柯林再次否决,“所谓的刻印是法力的遗存,说白了就像武士把刀交给其他人使用那样,武士只能知道有人用了他的刀,却不能知道是怎么使用,用在何处。刻印与原主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微弱的。”
芙莱尔陷入了沉思,许久,幽幽地问道:“那,和我建立契约怎样?”
“你疯了吧,”柯林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你知道契约意味着什么吗?”
“强力的联系?坦白说我不知道。”芙莱尔耸耸肩。
柯林长叹了口气:“的确是这样,它意味着命运相连。也就是说……”
“一方死去,另一方会随之死去?”
“对,我们会成为彼此的弱点。”
“……它可以解除啊。”
“没那么容易吧?”柯林用手比了一个大大的叉,“首先,我对自己的实力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你无法完成你的目的,我无法接受。我害怕因为我而让你受伤。其次,你属于灵力抗体,你的身体恐怕无法承受我的法力。”
芙莱尔泄气地垂下了头:“那就用最原始的方法好了。等到你们发起进攻时,你用火焰给我发送信号。”
“只有这种方法了。那么其他的问题?”柯林点了点头。
芙莱尔摇了摇头:“各自努力吧。”
柯林汗颜,果然芙莱尔离靠谱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明天早上开始行动?”
“……今晚不行?你可以先走。”芙莱尔浏览着自己画下的地图,似乎在思考逃离路线。
柯林肯定地答到:“我也想知道那位骑士的答复。”
芙莱尔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柯林。
她无权强迫柯林。可是她不想让柯林看见自己身为政治人物的一面。
冷酷无情的一面。
02
兰斯每每想起艾丝,都会回忆起命运开始转变的那一天。
兰斯站在凡纳尼公爵面前,直视着这位大人物的眼睛。
“兰斯,你今年十五了。”凡纳尼公爵嘴角的笑容总是令人捉摸不透,“你知道的,发生了悲伤的事情。”
“国王逝世了。”兰斯答到。
凡纳尼公爵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冰之王女就要从神火城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兰斯明白。凡纳尼公爵表面上是联邦的拥护者,事实上却一直觊觎着王位。亚力克斯王生前与他斗法多次,凡纳尼公爵被打压得很惨,现在他翻身的机会来了。
兰斯从小就是凡纳尼公爵私养的骑士,他知道自己的职责。
可是,所谓的王女,不过是个小女孩啊。她才十岁,来到阿尔贝特时披着丧服,眼睛红通通的,却死死咬着牙,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出来。
对女士出手是有违骑士道的,那时兰斯是这样想的。
但是他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她。
兰斯单膝跪在艾丝面前,亲吻着她稚嫩的小手:“陛下,我叫兰斯•埃默,从今天起就是您的骑士了。”
艾丝用火焰一样美丽的红瞳望着他,稚嫩的脸庞上透着些许惊慌与无助:“兰斯……你会保护我吗?”
“会的,我的陛下。”兰斯低下头,看着艾丝的脚尖。他知道自己心虚了。凡纳尼公爵派他来,正是要伤害这个弱小的、无依无靠的女孩。
“谢谢你。”他听见艾丝轻声地说。他抬起头,看见了艾丝的笑容。有些无助与悲哀,却又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的笑容。那个笑容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一直深深烙印在兰斯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艾丝登基一个月以后,凡纳尼公爵开始动手清除亚力克斯王留下的顾命大臣。同时,国会方面请来了一个法师,每日给艾丝服用丹药。兰斯发现艾丝眼中的红色一天天变淡,终于在一年以后变成了银灰色。他后来才知道,艾丝由于混血的缘故,体内存有冰火两系的灵力回路,而他们所做的,则是摧毁火系回路。
把她从一个混血变成一个“真正”的阿尔贝托人。
也就是在那一年,冰墙竣工了。
联邦时代结束,冰火两国重新陷入分裂。
在冰墙竣工那一天,在凡纳尼公爵的示意下,王宫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舞会。有很多识趣的人都来了,至于那些没来的,后来自然是没有落得好下场。小小的艾丝坐在王座上,顶着沉重的大王冠,看上去滑稽又可怜。她背诵着凡纳尼公爵教给她的冗长乏味的台词,强颜欢笑着。
那天晚上,兰斯守在艾丝的门口,听见门内的她在啜泣。他惴惴不安地敲开了她的门,跪在她的床头:“陛下,您……”
艾丝坐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抹着眼泪,她伸手紧紧抱住兰斯的脖子,低声而压抑地抽泣着:“兰斯……我想爸爸,我想妈妈,我想芙莱尔……我好想他们……我害怕,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兰斯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地抱紧了她:“不会的,陛下。亚力克斯王他会变成天使守护着陛下您的,他就在您身边。至于梅里亚王和芙莱尔公主,也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真的吗?”艾丝在兰斯的怀里,用略带哭腔的声音可怜兮兮地问道。她面带泪痕的模样异常惹人怜爱。
“嗯,一定会的。”
“那,爸爸,真的变成天使了吗?你看见他了吗?”
兰斯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嗯,看见了哟,他就坐在窗台上,说:‘艾丝不哭,要坚强。’”
艾丝松开了兰斯的脖子,兰斯给艾丝擦了擦眼泪。艾丝睁着银灰色的大眼睛看着兰斯:“我也能看到爸爸吗?”
“天使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兰斯笑着说。他一直在欺骗艾丝,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也无足轻重吧。
“这样……”艾丝的神情有些难过,但很快她又问道,“那么,爸爸他现在有翅膀吗?”
“有哦,亚力克斯王有一双很漂亮的白色的翅膀,就像雪一样洁白无瑕。”兰斯轻轻抚摸着艾丝的头发,这个女孩也是可怜人呐。
艾丝的脸上很快出现了自豪的笑容:“那是一定的!他可是我爸爸!他的翅膀一定是最漂亮最洁白的!”
兰斯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陛下,您真的很爱您的父亲呢。”
“嗯,全天下最爱的人就是爸爸妈妈和芙莱尔了!”艾丝的笑容越发明媚,只是在说到芙莱尔时,她的眼中滑过了一丝歉疚,但她很快又补上一句,“当然,我也喜欢兰斯!”
哈,这算是什么小鬼头的发言啊。兰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陛下,这种话您还是长大一点再说吧。”他拉起艾丝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背,“您该休息了,明天还要早朝。”
艾丝捧起兰斯的脸,亲吻他的额头:“谢谢你,兰斯。晚安。”
兰斯退出艾丝的房间,额头上被艾丝吻过的地方烫烫的。
喜欢吗?这种小鬼头说的话根本不能放在心上吧,反正长大了也会忘记。
更何况,他是凡纳尼公爵的人。
艾丝一点点长大了,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退。渐渐地,她养成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姿态。只有在兰斯面前,她才会偶尔展露笑颜。
在她十五岁的生日宴上,凡纳尼公爵第一次向艾丝提起了婚事。那时亚力克斯王留下的顾命大臣已经被赶尽杀绝,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只有艾丝本人。她很冷淡地说,我觉得还太早。
那日回到寝宫,艾丝突然拉住兰斯的手,问他:“兰斯,你爱我吗?”
再后来兰斯坠入爱河了。他们在花园里没人看见的角落里相拥热吻,兰斯知道艾丝的心意。他知道艾丝希望他可以向她求婚,在文武大臣们的见证下,然后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
可是兰斯知道这无疑违背了凡纳尼公爵的旨意。他其实是个懦夫,他不敢反抗那个一手遮天的男人。他只是渐渐地疏远了凡纳尼公爵。
纸包不住火,事情终于是败露了,凡纳尼公爵并没有来找兰斯,而是直接上书给艾丝,诋毁兰斯的同时,将他们的秘密恋情斥为耻辱。艾丝觉得很绝望,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希望看到兰斯被凡纳尼公爵伤害。
所以最后她做出了妥协。
“兰斯,对不起。”在放逐他的前一天晚上,艾丝在寝宫里拉着兰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兰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兰斯知道她在哭。
“没关系,如果这样能够保全你,我甘愿受到放逐。”兰斯这样说道。他笑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伪君子。
他其实松了一口气,爱情,虽然很美好,可是他想要活着。他没有那么伟大,为爱殉道,这种傻事他绝对做不出来。哪怕是放逐也好,若日后凡纳尼公爵当政,他夹着尾巴做人也能过活;若艾丝最后斗法胜了,想必也忘不了旧情人。
罢了,艾丝怎么斗得过凡纳尼公爵呢?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懦弱的人。
他是爱过艾丝。他喜欢她安心的睡颜,喜欢她娇嫩的双唇,她幼年时的开朗和后来的忧郁淡漠,他都喜欢。只是兰斯他更爱自己。
他无法为艾丝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还是要装出清高的模样来欺骗她!兰斯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有辱骑士道的。可是那又如何?他还活着不是吗?而且谁能责怪他呢?他本来的主人是凡纳尼公爵啊。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妹妹居然真来了。
当他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可是斯璐特和阿尔贝托的距离——跨越了一道冰墙。她翻越了梅杰山脉,抗住了苦寒与艰险来到这里。她脏兮兮得简直不像公主!她怎么能坚持到这里的?
他还记得艾丝曾说,世上最爱她的人,不是父母,而是芙莱尔。他以前不信。
王族的兄弟姐妹,只会互相厮杀吧。
可是为什么?那个孩子就算是什么也不做,也可以平平稳稳地坐上女王的宝座。斯璐特国内安定,与阿尔贝托又有冰墙阻隔,出则无敌国外患,入则无弄臣舞权,一派盛世,她又是何苦?更何况,艾丝也并非对她心无芥蒂。
而更可笑的是,她,居然信任他。说什么一起把艾丝救出来。
开什么玩笑,好像她很早就认识他一样。
兰斯隐约知道,芙莱尔和艾丝似乎可以通过某种神秘的力量沟通,或许芙莱尔也是因此知道兰斯的。
只可惜是从艾丝的视角。
如果芙莱尔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来观看一切的话,会觉得很可笑吧?
信任他这样的伪君子。
兰斯冷笑一声,推开了房间的门。
03
芙莱尔坐在房间里,耐心地缝补着斗篷上的破洞。从温室里出来,一点点尝试独立生活,她渐渐地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日渐整齐的针脚,或是慢慢提高的厨艺、越来越强的耐受力和更加精湛的武功。
她也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与义务。
百姓与王族之间生活的差异。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或许是见到了柯林的缘故,一边缝补一边哼着小曲儿,两脚在床边合着曲调的节拍不安分地晃荡着。
窗外的夜色一点点压了下来,柯林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房门被推开,兰斯巡逻回来了。
芙莱尔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辛苦了,兰斯。”
兰斯有些不适地避开目光。
这幅画面,就像是在迎接丈夫回家的妻子一样。如果艾丝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他们大概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现在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兰斯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凳子上坐下,倒了一杯水。芙莱尔用牙咬断棉线,扯了扯斗篷的两侧确保它不会再裂开,问道:“答复,可以给我了吧?”
兰斯望着芙莱尔,心思突然活络了。
她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她们心灵相通。这,不就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吗?芙莱尔是艾丝的替身啊。
他又一次想起了在王宫中与艾丝相依相偎的场景。那些甜蜜而青涩的光阴,尽管笼罩在欺骗的阴影下,兰斯依旧十分享受。如果有机会重新回到那段时光,何乐而不为?
他平稳了一下呼吸,起身:“芙莱尔,你觉得自己真的能救得了艾丝吗?”
“你是什么意思呢?”芙莱尔的脸色冷了下来,从床边上站起来,她听出了兰斯不乐意,披上了斗篷。她把飞刀藏在袖口中。
“凡纳尼公爵不是那么容易除掉的,他有军队。而且他是法师。”兰斯突然上前抓住芙莱尔的手,贴近了芙莱尔。芙莱尔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喷在头顶。
他要做什么?芙莱尔整个人僵住了。
厌恶,抗拒。芙莱尔觉得浑身的寒毛都倒立了。她觉得很恶心,那一瞬间她起了杀心。
可是这个人是姐姐的爱人,如果自己杀死了他,姐姐会伤心的。
“兰斯,你,要做什么?”芙莱尔努力克制住自己,呼吸有些急促。她感到自己在反胃,不安的毛发在腹中生长,向每一根脉管蔓延,逐渐占据着她整个身体。
她动不了,她在犹豫要不要出手。
兰斯像是被魔鬼迷住了心窍,几乎失去理智。
兰斯的唇贴近了芙莱尔的脸颊,他灼热的吐息挠着芙莱尔的脸颊,芙莱尔的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僵直在原地。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一个男人。
兰斯喃喃道:“和我在一起吧,芙莱尔。艾丝她已经有了家庭,又何必去打扰呢?我们都爱着她,都因为她而受伤,不如由我们互相舔舐伤口……”
“给我适可而止!混蛋!”说时迟那时快,不等芙莱尔做出反应,兰斯已经被狠狠地摔在一边,一只有力的手将芙莱尔拉至怀中。柯林的怒气值达到了顶峰,怒火看起来好像能把整个城镇都点着。他紧紧抱住芙莱尔,责骂:“你哪里像是有分寸的样子!你刚刚为什么不推开他!你是给吓傻了吗混蛋芙莱尔!”
“柯林……”芙莱尔又一次被柯林拥入怀中。和兰斯不同,柯林并没有让她感到厌恶,反而觉得意外地安心。她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身体渐渐舒展,有些疲惫地靠在柯林的胸口。
兰斯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踉跄,警惕地扣住腰间的剑:“你是什么人?”
“我?”柯林冷笑一声,抓住芙莱尔的双肩将她转过身面对着兰斯,“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绝对不会让你对这家伙出手。”
“你!我做什么与你无关吧?”兰斯眉头微皱,“芙莱尔和谁在一起也与你无关吧?”
柯林无语,摇了摇头,调侃:“骑士大人,您可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兰斯刚想开口,柯林抓起芙莱尔的左手。兰斯这才发现,芙莱尔的手里一直死死攥着一把飞刀。
他瞪大了眼睛,冷汗发背。什么?也就是说,刚刚,如果自己真的得寸进尺,芙莱尔就会杀死自己?
不应该是这样。如果是艾丝,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双胞胎的性格不应该是一样的吗?
兰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你怎么忍心?难道你对我没有一点感情吗?”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感情?好恶心……”芙莱尔着实被吓到了,往柯林身边靠了靠。
“你们不是双胞胎吗?艾丝说过,你们的灵魂是相通的啊?”兰斯向前迈了一步。
“够了。”柯林呵止,“芙莱尔又不是艾丝的替代品。艾丝的情感与芙莱尔无关吧?”
兰斯的眉头蹙了起来。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个头比自己略矮三两公分,看上去带着半分文弱,出手时好像又很有力道。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对芙莱尔百般呵护?
“你一个局外人,说什么漂亮话呢?”兰斯嘲讽道。
芙莱尔的脸色渐渐阴沉。
被骗了。她和姐姐一直以为兰斯是个正人君子,亏她还那样信任他,想着可以将姐姐安全地托付给兰斯!芙莱尔咬住了牙,气得浑身发抖。柯林按住芙莱尔的肩:“你若是真心喜欢艾丝,就绝对不会想要把芙莱尔当作艾丝的替代品。就算是双胞胎,她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是独一无二的。”
芙莱尔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柯林。兰斯讽刺一般地笑了:“你没有见过艾丝吧?你若是见过了,就不会这样说了。”
“柯林,我跟艾丝……连记忆都是共享的。”芙莱尔自己都心虚了。她从李和兰斯身上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和姐姐究竟算是什么。是独一无二的吗?恐怕不是吧。在大家的眼里,自己一直都是姐姐的替代品,是退而求其次的。
“笨蛋啊你,”柯林看见芙莱尔露出了难过的神色,抬手一个暴栗敲在芙莱尔头上,“我遇见的是你,一路上拌嘴的也是你,把我耍得团团转的是你,救了我一命的也是你!你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时候,里面难道有艾丝的意志吗?这些都是我和芙莱尔的回忆,和艾丝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着转向兰斯,不爽,“所以说,你根本就不喜欢艾丝,你只是享受占有的快感罢了。你这样的男人,离芙莱尔远一点吧。”
柯林的话语悄悄拨乱了芙莱尔的心跳,胸口不由小鹿乱撞了起来。
兰斯的心被刺中了。他有些颓唐地坐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还有利用价值。
“兰斯,我们心平气和地聊一聊。”芙莱尔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站在兰斯面前,语气里出现了少有的威压。
兰斯嗫嚅着开了口,把自己的苦衷一一道来:“我知道了……其实,我原本就是凡纳尼公爵私养的骑士。但是和艾丝相遇后,我渐渐爱上了她。但是我害怕会被凡纳尼公爵杀死,所以我逃走了。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其实我真的,真的,还是爱她……”
“啪”,话音未落,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落在了兰斯脸上。芙莱尔铁青着脸站在兰斯面前:“抱歉,说好心平气和,可是我失言了。我觉得‘爱’这个字眼是无比神圣的,你不要玷污了她。”
柯林拉住芙莱尔,劝阻:“好了,比起这个,你其实是想问点有意义的事情吧。”他很不客气地把脚翘在兰斯的凳子上,“隔离区有多少混血,内奸是谁?城外的混血在哪些地方出现得多?”
“你们?”兰斯一惊。
“别废话,我现在的耐性可不比芙莱尔好多少。”柯林扳了扳手指。
兰斯咽了一口唾沫,他不知道这奇怪的二人组合实力如何,但是看上去都不像是省油的灯。他只有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二人。
柯林和芙莱尔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有了兰斯透露的情报,行动就方便多了。
看到这两个人好像要走了,兰斯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腹中一阵剧痛。回过神来,芙莱尔竟已经逼至了他的眼前。他震惊地望着芙莱尔红色的眼瞳,他从里面看到了深藏的杀意。
血腥味在兰斯的口腔里蔓延开。
柯林也没有料到芙莱尔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呆立在原地:“芙莱尔?你……”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兰斯咬着牙,强忍着剧痛,“……明明,为了救那些混血……可以冒险……都不肯,原谅我吗?……我也,背负着痛苦……”
芙莱尔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迟疑,将剑推至了底端。剑锋从兰斯的后背穿出,血污顺着剑柄流下,沾满了芙莱尔的双手。芙莱尔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真是对不起,我可不是救世主。我可没有愚蠢到可以原谅所有人的地步。我之所以去战斗,是因为我是混血,更是王族,保护他们是我的责任。至于你背负了什么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对于你这种人,既然是敌对阵营,不能利用就必须除掉。”
兰斯长叹一口气。他像一只打碎的沙漏,生命的细沙在极速流失。他感到累了,想要歇一歇。他眼中的光彩已经散了。
恍惚间,眼前站着的,好像不是芙莱尔,而是年幼的艾丝。
他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我……真的……爱过……”
芙莱尔抽出了短剑,鲜血喷涌而出。
兰斯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芙莱尔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用剑挑断他的股动脉。
她故作冷静地用抹布拭去手上和剑上的血污,摘下斗篷,用炉灰使劲擦拭掩盖住上面的血渍。柯林像哑了一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他想起姐姐说过的话。芙莱尔是个残忍的孩子。
芙莱尔紧紧咬住牙关。
我杀了兰斯。我……又做了会让姐姐伤心的事。
芙莱尔知道艾丝和她不同。艾丝会原谅兰斯的,但芙莱尔绝不能够容忍。不是因为兰斯的负心,而是他伪君子的嘴脸随时会背叛艾丝和芙莱尔。一旦他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人,就彻底完了。
现在起,除了柯林,不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芙莱尔感到晕眩,她一个趔趄,几乎跪倒在兰斯的尸体前。她支着短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柯林,脸色苍白。柯林赶忙上前扶住她:“你还好吗?”
“只有死人才能闭嘴。这样的我,让你失望了吧。”芙莱尔推开柯林,收起短剑,披上那件已经污浊不堪的斗篷,死死咬住下唇,踏上了窗台,足尖蓄力,轻轻落在窗外的树枝上。
小雪狐从柯林的怀里钻出来,用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柯林。
要是芙莱尔真的像小动物一样天真无邪就好了。柯林轻轻刮了刮小雪狐的鼻子,抱着它跃上窗外的树枝。
这可如何是好,看见了芙莱尔这样的一面。换作其他人恐怕都会被吓跑了。但柯林不会,他知道,和芙莱尔一起走的路还长着呢。
柯林打了一个响指,窗内,青紫色的火焰开始燃烧……
04
艾丝从梦中惊醒,背后的床单已经湿了一片,冷汗顺着她的脸颊划过,滴落在锁骨上,没入领口,又顺势划过胸部惊恐的起伏,钻入衣料的缝隙。
兰斯、兰斯、兰斯!
她的兰斯!她的爱!
为什么偏偏是芙莱尔?!命运为何总是捉弄她?!
她唯一的妹妹,杀死了她的爱人!
不,也许兰斯真的不爱她。他为何会是凡纳尼公爵私养的骑士呢?
艾丝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边是同胞妹妹,一边是初恋情人。她无论哪方都不想失去。
哪怕是被欺骗了,可是那无数个夜晚的陪伴,那温柔的怀抱,都是兰斯曾经给过她的安慰。是兰斯,七年来一直陪在她身边,温暖着她,填补着她爱的缺失。她多希望这一切真的是一场梦!就算他真的是个伪君子,芙莱尔也不该……不该杀了他。
因为艾丝还爱他。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还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可是现在他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那些美好的回忆只有一点点风化,剥落,化为湮粉。所有的明天失去了明天,所有的可能失去了可能。一切都破碎了,只留下虚空。
没有了爱,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啊,这一切都是梦吧。芙莱尔也好,兰斯的死也好,一定都是梦。也许芙莱尔根本没有逃跑,没有遇见柯林,没有遇见李,没有遇见兰斯。每个人都按着原定的生活轨道行走,没有交错,没有纠葛。自己一直坚信的心灵相通,或许也只是思念成疾罢了。一定是这样。
什么都没有发生。兰斯还活着,芙莱尔也好好地待在神火城。
一定是这样。
自欺欺人而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妹妹的爱与情人的爱,她只能占有一个。这样的命运让她痛苦。她害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陛下,该上朝了。”
“我知道了。”艾丝的心里虽然翻江倒海着,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她默默地盘起头发,披上华袍,戴上王冠,拿起权杖。
她知道芙莱尔爱她。只是兰斯……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自己心爱的玩具。芙莱尔为何能够下得了手?玩具坏了可以再买,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芙莱尔总是这样,明明努力地展示着她的爱,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毫无自觉中夺走艾丝的一切。艾丝觉得这是芙莱尔最残忍的一面,以爱的名义来伤害。
艾丝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寝宫的门。从寝宫到议事厅,需要穿过走廊和花园。今日也是个飘雪的日子,雪压在花园的树上,花木都显得无精打采。这个宫殿的角角落落都充满了艾丝和兰斯的回忆:在花园里偷吻,在廊柱后相拥;还有一起走过的小路,在石头上偷偷刻下的名字……这个王宫里的每一处都能勾起她的思念。
只不过是一个梦。她一遍一遍地强迫自己忘记。
艾丝迈上石阶,这石阶今日尤为漫长。每一步都是那样凝重。
她在议事厅的首席坐下,有的大臣早早就已经忙碌开来了。议事厅两侧是两排高大的书架,存放着各种奏折资料。中央大臣的办公桌也列在两侧,各自做各自的事。有侍臣将艾丝今日要批阅的奏折送了上来,艾丝随手点了点,也就十余份,里面说的什么艾丝大概都能知道,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
艾丝今日心情本就不好,看到这些,心中不免腾起怒火。
这些欺上瞒下的畜牲!
艾丝想起了梦中的那个女人。
“我恨这些执政者,我也恨那个废物女王!她自己也是混血啊……在她的同胞被人随意屠宰时,她在做什么呢?她在做什么呢?!她什么也没做,她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
艾丝的心在滴血。她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面对这样的指责,她和芙莱尔当时的反应是一样的。
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她翻了翻那叠奏折,果不其然,国内百姓安居乐业,歌颂女王的明德,歌舞升平一派盛世祥和。就算是一贯冷淡的艾丝,也怒从中起。今日凡纳尼公爵休息,这样她可以放肆一些,她抄起奏折猛地摔在地上,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奏折在地上散开,借着惯性在刚打了蜡的地板上向四面八方滑去。所有的王公大臣都愣了,纷纷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女王。他们已经习惯了她的不作为,以为她真的是一具没有意志的傀儡。艾丝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可是语气里却带上了怒火:“这些奏折是真的吗。”
沉默。君臣对视,相顾无言。
宰相起身,行了个礼,老油条的嘴脸冒了出来:“陛下,您心怀天下固是善事,但举国安宁岂不美哉妙哉?您为什么要责问我们呢?”
“南方的混血都在闹事,也叫举国安宁。”艾丝冷冷地拍了拍桌子。
又是沉默。
坐在一角的堂叔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很快,像是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大臣们纷纷低下了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议事厅里很快又喧闹了起来。艾丝站在那里,心中的怒火窜得更高了。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抬手将办公桌掀翻。先是咚的一声,木质的办公桌重重地砸在地上,接着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蘸水笔、墨水瓶全都打翻在地,议事厅的地面上一下子开了个杂货铺。原本喧闹的议事厅又一次噤若寒蝉。艾丝冷冷地甩下一句:“这个国家好像没有我也可以运作。”转身离开,径直回了寝宫。
她一进房间,就甩手关上房门,锁死,权杖被扔在墙角,王冠被摔在地毯上。艾丝负气地扯乱头发,甩掉高跟鞋,坐在床脚。侍臣和宰相都来了,宰相在门外低声下气地辩白:“陛下,我们也是害怕陛下您过度劳累……”
“退下,”艾丝冷冷地说,“赫伦卿,你明日不用来上朝了。你服侍我这么久,也该休息休息回家陪陪妻儿老小了。”
门外沉默了,片刻过后,艾丝听见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上了她的房门:“你也不过是个昏君而已,你等着瞧吧!”说完,听见了侍臣的怒斥,宰相的脚步声带着浓浓的怒气远去。门外安静了下来。
昏君,哈哈,真是讽刺。艾丝死死攥住床单。
这个评价还真是相当中肯,看来她注定是个失败者。
一个钟头之后,凡纳尼公爵出现在艾丝的门前。
“陛下,请您开门。”凡纳尼公爵敲了敲艾丝的门。
“对不起,凡纳尼公,”艾丝死死盯着房门,“我有些乏了。”
“陛下,既然如此,那便好好休息。陛下是一国之君,要注意言行。”凡纳尼公爵心想,艾丝这样子消极,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他也没必要为她排忧解难。
艾丝听出凡纳尼公爵的言外之意,惊觉自己失策。这一时的小脾气恐怕会酿成大祸,成为凡纳尼公爵除掉自己的把柄。她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做些什么补救措施。她开口,叫住凡纳尼公爵:“凡纳尼公。”
“什么事?”凡纳尼公爵的语气里有些急切。
“……叛乱的混血,安抚为重。”艾丝望向窗外,铅色的阴云好像永远都不会褪去。
凡纳尼公爵迟疑了少顷,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便应了下来。
艾丝握紧了双手。
活下去,究竟要付出多大努力呢?
05
芙莱尔坐在隔离区建筑的窗台上,望着东北方向的天空。
潜入和谋划的工作比想象中还要容易,但是后期的组织则有些困难。
由于联邦存在时间的特殊性,混血的年龄主要集中在七到二十二岁之间,十几二十岁的青少年们是主要的战斗力,而这些战斗力大部分都在城外,留下来的多是一点点大的小豆丁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这片隔离区有二百一十八人,这些人思想较为单纯,相当好策动,但是组织略显困难,而且意志不坚定,如果在逃跑的过程中遇到一点挫折,就很容易变成一盘散沙。
可是来不及了。兵贵神速,柯林那边需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而芙莱尔这边逃跑也要逃他个措手不及,否则根本无法成功。
不可能没有人阻拦的。可是这里的战斗力……
芙莱尔看了一眼身后正在努力熟悉武器的少年,感到深深的无力。
这里看上去能打的也就是他了。
“……芙蕾小姐。”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芙莱尔望向门口,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站在门前,手里抱着镰刀一类的农具,忸怩着:“我们觉得……不能单单让芙蕾小姐和阿里两人来保护大家,我们……也想出一份力。”
“哦!镰刀!你们从哪里来的?”名叫阿里的少年扔下芙莱尔的短剑,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拿起一把,在空中挥了挥,“还是这个顺手。”
“这是……我们在收缴的时候偷偷藏下来的。”少女们羞涩地回答。
芙莱尔有些心疼地拾起短剑:“阿里,镰刀你用得好吗?”
“可以的,这家伙可快了,砍头和砍稻草也没什么区别嘛。剑我实在用不惯,抱歉啦。”他爽朗地笑了,竖起了大拇指。
“没关系。”芙莱尔收回自己的短剑,从少女们手中拿过那些农具。都是镰刀铲子斧头一类。芙莱尔掂了掂手中的铁铲,这些东西的攻击力不一定比士兵手里的刀剑要差。她微笑着面对眼前的这些少女,冷静地安排着一切:“你们把这些东西分配给十五岁以上的男孩和十七岁以上的女孩,逃跑时年龄大的人在外围拿着农具,年龄小的在内侧,那些跑不动的孩子找人抱着跑,一个都不放弃。”
“芙蕾小姐,我们……想和你并肩作战!”有一个女孩站了出来,“我年龄比你大,个子也比你高,我觉得我不能缩在你身后!”
“我们一直都在并肩作战。”芙莱尔拍了拍女孩的肩,“在一个军队里,有指挥官,有战士,也有后勤人员,无论哪个都很重要。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不是只有冲锋陷阵才能成为英雄。百战百胜的军队不是每个人都勇往直前的军队,而是各司其职配合完美的军队。在我和阿里倒下之前,你们以防御为主,不要贸然出手,导致无谓的牺牲。”
“芙蕾说得对,芙蕾打头阵,我来殿后,你们保护好自己和那些小不点。交给我们,放心吧!”阿里拍拍自己壮实的胸脯。
女孩们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们赶快去把我之前交代的事做好。我们等待信号,随时出发。”芙莱尔转过头去,焦急地望着窗外。
少女们用钦佩的目光望着芙莱尔,一边离开一边唧唧喳喳地谈论:“芙蕾小姐真好,要是我也有那一身武功,就可以保护自己的亲人了。”
“那也没有办法,父母从小就说女孩子要温柔贤淑,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呢?”
“是啊,我从前也觉得,女孩就应该被保护……”
芙莱尔轻声地笑了,她回过身来,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她们,在这样的美梦中长大,也算是幸福啊。”
“芙蕾你为什么要学习武功呢?”阿里不解。
为什么呢?芙莱尔抿了抿嘴唇,心中的苦涩翻江倒海一般。为了生存啊。她望着阿里,眼神透着坚毅。
“为了保护自己。”芙莱尔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肩,“被保护是错误的妄想,命运那么残忍,它绝不会在乎伤害的是谁。在最关键时的时刻,谁也靠不住,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这本身就与性别无关。”
阿里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他想,她是个真正的强者。芙莱尔又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傍晚,残阳如血。
东北方,青紫色的火龙直上云霄。
没有任何声音,隔离区的人们开始集合。生与死,在此一搏。
阿里握紧了镰刀。
芙莱尔从阿里身边走过,有些吃力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害怕?”
“有点。”阿里苦笑,“我没有杀过人。”
“我也有点害怕。”芙莱尔认真地看着阿里的眼睛,“但是没关系的,你想象他们是稻草。你要记住你的仇恨,也记住这份恐惧:不杀,就会被杀。我们已别无选择。”说完,她转身走向正有条不紊地集合着的队伍。
阿里咀嚼着芙莱尔的话,快步跟上。
芙莱尔点了点队伍的人数,竖起耳朵,听见旁边哨兵营里集合的声音。昨夜柯林的那一场火已经给他们重创了,今日他们八成会倾巢而出。
约摸过了十分钟,哨兵集合完毕,脚步声踏了起来。芙莱尔估摸着他们走远了,示意身后的混血们跟上。她跑到隔离区的边界,拈弓搭箭,电光火石之间,利箭离弦,正中心脏,两侧的哨兵闷声倒下。芙莱尔招呼身后的人快跑起来:“你们跟着我往城门跑,我去把城门打开。”
芙莱尔一边跑一边从背后抽出箭来,不等守门人反应过来,芙莱尔的箭已经射穿了他的颅骨。城楼上残留的二三十号守卫一齐进入了戒备状态,一排弓弩指向了这些混血。
队伍停住了,爆发出一阵尖叫。
“不要停,往前跑!”芙莱尔怒呵道,“要想活命就往前跑!”
“可是他们有弓箭!”有个孩子尖叫道。
芙莱尔咬了咬牙,刚准备发话,突然听见队伍后面传来一声断喝:“他们有弓箭,你们有我和芙蕾!别犹豫,跑!”
阿里这一声断喝好像给这些孩子树了一个主心骨,队伍又重新动了起来。芙莱尔听见了墙上弓弩拉开张紧的声音。
不行,自己是无法在箭雨之下保护那么多人的。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轻轻念到:“拜托了,柯林,把你的火龙借给我。”
青紫色的火焰腾起,孩子们又是一阵惊叫。一条火龙出现在队伍的上方。芙莱尔召唤出的火龙有些丑,歪歪扭扭得像条草蛇,有气无力地盘旋在队伍的上空。芙莱尔一边怨恨天资的不足,一边安抚身后的孩子们:“这是我们的火龙,你们不要慌张,我把城门打开,去去就回!”她脚尖轻点,箭雨落了下来,她在箭雨中穿梭,借着房屋和台阶轻盈地跃上城墙。城墙上的守卫纷纷扑了上来。
不过二三十个人而已。芙莱尔安慰自己。这是自己揽下的摊子,当然要自己收拾。她的手上闪现出一排飞刀,飞刀像闪电一样射出,快、稳、准、狠,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守卫立刻倒了下去。芙莱尔拔出短剑,左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并没有迎敌而上,而是转头奔向控制城门的铰链。她飞奔进门楼,将门从里面锁死抵住。这个小城的城门是铁闸门,依靠铰链往上提起。芙莱尔只有长呼失策,她一个人根本转不动铰链。芙莱尔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铰链转动一圈,每一根骨头都在抱怨,芙莱尔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可是不行,她必须顶住,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背负的是大家的性命。芙莱尔手脚并用,又将铰链转了半圈。这一下她真的是精疲力尽了。她从门楼的窗户望下去,楼上的守卫已经有几个下到城楼下了,阿里正在和他们战斗,好像受了伤。她赶忙取出弓箭,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射杀了那几个守卫,大喊:“阿里!城门——”
“勉强能通过一个人!”阿里也很疲惫的样子,他冲芙莱尔比了一个OK的手势。看来他们已经开始通过城门了。
那就好。芙莱尔松了一口气。可是战斗还没有结束,没有将他们安全送达,就不能说成功。她喘了口气,扭一扭脖子,拾起短剑:“该收拾杂鱼了。”她打开门楼,大喝一声:“我在这里!”余下的守卫纷纷转过头来,刀尖闪着寒光。
芙莱尔放空大脑,凭着直觉行动。她像一匹野狼,亮出了锋利的爪牙。无论是冷锋还是血刃,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便是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除了黑色的死亡。
她当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会甘愿为了自己的同胞献出生命,只是因为这些都是她必须做的。既然选择了责任,那就不会逃避。同时她也要用最快也最有效的方式将这些年轻而富有血性的混血组织在一起,成为对抗凡纳尼公爵的利刃。
杀!她的剑刃割开敌人的喉管,血花飞溅,在空中舞成长虹。守卫的砍刀从头上劈下,芙莱尔一回手格住,漂亮地转身,顺势逼近,热血喷涌。她出剑丝毫没有花俏,只是迅速而致命。转眼间,她的身边已经倒下一片。
终于,四周安静了下来,芙莱尔从守卫的尸体中站了起来,冷静地走过去,将每一个尸体的胸口都扎透。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她向城外望去,所有的混血已成功逃离,城内,远远看见了追兵。她走进门楼,奋力斩断铰链。
铁门轰隆一声坠下,重重地砸在土里,扬起一片烟尘。
“芙蕾!你怎么出来!”阿里在城下喊到。
芙莱尔向下望了一眼,十几米高的城墙似乎不是闹着玩的。她冲阿里喊到:“不用担心我!你们按照原定的路线逃离,我一会儿追上你们!快走,不要犹豫!”
阿里迟疑了半秒,拍了拍胸脯,冲芙莱尔比了个大拇指。逃跑的混血们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芙莱尔,狠下心来,向预定的方向跑去。
芙莱尔独自站在城墙上,一脸肉痛。啊啊,耍帅耍过头了。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她环顾四周,没有绳索可用。这可难办啦。
豁出去了。
芙莱尔从守卫的尸体上收回自己的飞刀,刮了刮城墙的砖头。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勉勉强强凑合着用吧。芙莱尔将飞刀插到城墙的砖缝里,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吊了下去。冷风刺骨,芙莱尔的手指节被冻得生疼,可是手心却满是冷汗。
她借助着飞刀,一点点吃力地向下爬,丝毫不敢懈怠,因为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去。这个高度大概就算不摔死,恐怕也会落个半身不遂。可是芙莱尔渐渐支撑不住了,她不仅在刚刚的战斗中受了伤,还耗费了太多体力。
酸痛感顺着肩膀爬上双臂,手指渐渐失去了握紧的力气。离地面还有将近十米,在这个地方掉下去,可就折戟沉沙了。
芙莱尔咬紧牙,将飞刀从砖缝里拔出。可是没想到飞刀竟卡死在砖缝里了,芙莱尔一用劲,刀没拔出来,左手却松了。她惊叫一声,抓了个空。她以一种极为尴尬的姿势单手吊在半空,下也下不来,上也上不去。
她赶忙摸向腰间,解开了那个小皮口袋的扣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接二连三。芙莱尔手一抖,那小皮口袋里的一把飞刀竟哗啦啦地全都掉了出来,在空中完美自由落体,散落一地。
芙莱尔原地石化半秒。
没事,芙莱尔自我安慰,飞刀没了,还有匕首。果然武器这种东西是多多益善。
可是右手再也撑不住了。
芙莱尔的手一软,手指松开。她惊叫一声,坠落带来的失重感仿佛在将灵魂从身体剥离,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姐姐,对不起。我杀死了兰斯,也没能救你。
我也对不起柯林,把他卷进麻烦,却自说自话地死去。
恐惧在那一瞬间席卷了她的内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难道这就是她的结局?
可是迎接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芙莱尔浑身一颤,柯林的声音炸雷一样响起:“你这家伙,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她缩在柯林的怀里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看见了柯林精致的脸庞。火龙在空中盘旋,风扬起柯林的衣角。芙莱尔抓住了柯林的衣衫,感到有些恍惚,突然有点小感动,吸了吸鼻子,向柯林的怀里又拱了拱。柯林驾驭着火龙平稳降落:“你啊……”
芙莱尔突然想起什么,忙问:“你们那边?”
“我留了个虚像,还是你比较重要吧。”柯林轻轻放下芙莱尔,抬手使劲擦了擦她脸上的血污。芙莱尔惊魂未定地踏上了地面,赶忙拾起掉落的飞刀。柯林摇了摇头:“带这么多东西,你真不嫌累。下次别再这样胡来了。”
芙莱尔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心有余悸,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快走吧。”她转身迈步,腿一软差点跌坐下去。柯林皱了皱眉头,上前一个公主抱抱起芙莱尔:“这时候就别逞强了,你要是死了,我也很难办的。”
芙莱尔低下了头,脸颊红扑扑的:“柯林,放我下来,我可以的。虽说是有些胡来……”
“你有任性权利,”柯林的表情颇为不满,“我也有任性的权利。你负责保护世界,我负责保护你,异议驳回。”
芙莱尔羞得不行,挣扎着想要推开柯林:“喂!别以为救了本公主就可以耍帅!还有!不、不许再对我动手动脚的!”
“可是你看上去完全不讨厌这样啊。”柯林坏笑。
芙莱尔把头埋进柯林的胸膛,耳朵红透了。
这样子,简直就是犯规!
06
柯林跪在芙莱尔面前,用药草的汁液清洗芙莱尔腿上的伤口。
太棘手了。芙莱尔的身体处于空前虚弱的状态,而且更糟糕的是,她居然产生了对灵力的抗拒。这样一来,治愈术就彻底失效了。
芙莱尔咬住牙,一声不吭,额头上细细一层冷汗。
“疼就喊出来,不要忍着。”柯林抬头看了一眼咬紧牙关的芙莱尔,用手指将脓血挤出来。芙莱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支吾着问道:“万一,留疤了怎么办?”
“这么深一道口子!再砍下去就见骨头了!你还指望不会留疤?”柯林手上一用劲,芙莱尔疼得浑身一颤。柯林故作冷静地挑起已经消毒过的棉线,穿针引线,把干毛巾塞到芙莱尔嘴里:“别把舌头咬断了。”
柯林的手也有些颤抖。他手中的针尖小心翼翼地穿透芙莱尔的皮肤,他能感觉到在那一瞬间芙莱尔腿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柯林觉得每一针都穿在自己的心上,他耐下性子,一针一线地细心缝好芙莱尔的伤口。他扯断线头,用药水再次冲洗。
芙莱尔把毛巾吐掉,发愁:“要是留下了伤,以后去相亲怎么办啊。”
“那也是你活该。”柯林白了她一眼,熟练地替芙莱尔缠上绷带,“本来你这恶劣的本性想要嫁出去就已经是天方夜谭了,再者,你自己也明白,没有一国的王子会愿意娶一个身上有疤的公主。”
“谁说的?我爸就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妈!”芙莱尔狡辩,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
“我可从来没有看好过他们俩。”柯林冷哼一声,“你们一家子都是一个德行,随心所欲,就会胡来。有你们这一家子做统治者,国家也真是够呛的。”
芙莱尔被柯林这么一说,有些恼怒了起来,她从柯林手中抢过绷带,恶狠狠地说:“那好啊,我不要你帮忙!你看不惯我你就不要救我,也好给斯璐特换个靠谱点的王储!什么叫胡来!虽然我很不称职我承认,但是妈妈一直很努力,每天都要操劳国事,你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凭什么说风凉话!如果没有妈妈,斯璐特怎么可能那么繁荣安定?只有这个人,就算是柯林也不能诋毁!”
那还真是够呛,偏偏我和梅里亚积怨很深。望着芙莱尔龇牙咧嘴手忙脚乱的样子,柯林长叹一口气,从芙莱尔手中夺回绷带,麻利地包扎好:“我随口说说而已,公主殿下您就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芙莱尔长长地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
芙莱尔想站起来,柯林赶忙按住她的肩膀:“你就乖乖在床上躺两天,下一步行动也不能这么快。大家都需要修整。”
芙莱尔望着柯林,眨巴眨巴眼睛。
“我还以为……会把你吓跑。兰斯的事。”芙莱尔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忧郁。
柯林沉默了。他微微起身,没有接上芙莱尔的话,而是问道:“如果在你面前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而为此却不得不放弃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要看是什么人了。”芙莱尔避开柯林的目光。
芙莱尔能隐约察觉到柯林的心意。她也明白,就算自己和柯林真的两情相悦,根据捕风捉影所知的信息来看,柯林跟母亲也是完全不能相处的。更何况她知道自己想要逃避又逃避不得的宿命是什么:和一个有政治价值的人结合,产下子嗣,然后成为女王,被公文卷帙桎梏,和小人佞臣斡旋,在权力的刀尖上行走,为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胆颤心惊,并且把王冠的枷锁套在子子孙孙的脖颈上。
柯林大概是不会喜欢这样的人生的。
若是在四个月前,在她没有见识到那些苦难的百姓之前,她或许还会幻想可以逃离王族的身份,做一个江湖游侠,快意恩仇。可是她现在渐渐明白了,她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此前的她,说到底只是在王宫里娇惯出来的小公主,是温室之花,而有很多事情远比她想象得困难。江湖游侠杀富济贫固然是快意的,但改变一个社会最有效的方法却永远只有两种,自下而上的革命,和自上而下的改革。芙莱尔会计算效率。所以……
如果喜欢一只鸟儿,与其将它关在笼中,不如任它自由。
她只有装傻充楞,假装对柯林毫无感觉。
柯林很认真地说:“喜欢的人。”
“大概,不会做任何事情,就那样放手吧?在伤害到他之前。柯林呢?”芙莱尔低下了头。
柯林嗯了一声,好像在思考:“你说的也是一种方式吧。不过我的话果然还是两个都会争取,既然想要得到,就一定要得到。”
“你……真是越来越喜欢耍帅了。”芙莱尔苦笑。
“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柯林飞快地答到,认真地看着芙莱尔的眼睛。
啊?芙莱尔懵了,她没想到柯林这么快就坦白,过了半分钟,脸颊涨得通红,嘴上却不肯松口:“这,这种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你还放心地把我留在身边?”柯林调笑。
“这两者没有关联吧?而,而且你总是说我没有形象……”芙莱尔炸毛,向后缩了缩。
“我又不是王子,没那么在意这些。如果对面是芙莱尔的话,我可是什么事都想干呢。”柯林托腮,露出一脸故作人畜无害的笑容。
这家伙!越来越得寸进尺!芙莱尔气急败坏,顺势抬腿一脚踢在柯林的脸上,双手抄在胸前:“注意你的身份,无耻的山民!”
柯林没想到芙莱尔会有这样的反应,当场被踢翻在地。鼻子一阵剧痛,鼻血喷涌而出。差点忘了,这家伙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其实是个小恶魔来着。柯林躺在地上干笑。
这算是被拒绝了吗?真是粗暴的方式。
芙莱尔见柯林躺在地上半天不起来,赶忙从床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柯林旁边:“喂!你没事吧?”
你下手那么没轻没重还好意思问我没事……柯林腹诽。他索性眼睛一闭,装死。芙莱尔额角爆出一根青筋,蹲下去一把抓住柯林的头发:“不许装死!再装死我就打你!”
真是小孩子啊。柯林猛地抓住芙莱尔的手,芙莱尔惊叫一声,回过神来已经被柯林拉进了怀里。柯林轻轻环住芙莱尔的腰:“小丫头片子,还是太嫩了。”
不好,芙莱尔心里小鹿乱撞了起来。她是喜欢柯林的,只是她有太多顾虑。她挣扎着,却没能推开柯林:“拜托不要再调戏我了!我有要紧的事情,没时间和你打情骂俏。”
柯林抱紧了芙莱尔:“那,就再给我一分钟。”
在相遇之前的芙莱尔是什么样子的人呢?或许穿着绫罗绸缎,像其他的公主一样,优雅地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现在怀中的这个小家伙,别说软玉温香了,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像乞丐一样,而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这种看起来性格恶劣,居高临下而且蛮横无理的人,柯林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可是偏偏他又看到了她隐藏在外表之下如此丰富的人格:有侠士的仗义,有王族的霸道。她果敢、冲动,时而脱线时而严肃,冷酷的同时也存着一份善良悲悯。
她的确不那么单纯,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更配称为人。芙莱尔像一面多棱镜,每一面都好像有一个世界。
柯林从前觉得理想中的女孩应该是如清水芙蓉一般温柔淡泊,可最后却喜欢上了这个和温柔淡泊八竿子打不着的芙莱尔。大概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芙莱尔在柯林的怀中,心中忐忑不安着。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为什么还会期待呢?
“柯林……这样会被我伤害的。”她呢喃着。
“那就伤害我吧。”柯林望着头顶的帐篷,笑了,“尽情地为我而烦恼吧,公主殿下。”
帐篷外,几双眼睛羞涩地偷偷观察着二人,即害羞又好奇。
那两个人到底要抱着到什么时候?
07
眼前的沙盘上,是芙莱尔拙劣的笔触画成的地图。笔触弯曲蔓延着,勾勒出错落有致的城镇,错综复杂的街道。芙莱尔凝视着沙盘上插有旗帜的地方,苦恼。
她最近没法静下来思考,因为周围的目光总是有点奇怪。
都是柯林!
怎么会被看见那一幕呢?
那些女孩子真的好烦啊,叽叽喳喳地围着她问这问那。芙莱尔想起那些话,脑袋里又一次炸开。女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柯林,对于柯林喜欢的芙莱尔也表现出来十万分的好奇。她们就像是笨蛋一样,缠着芙莱尔讲和柯林是怎么相遇的。芙莱尔一点也不想回答,明明现在有更要紧的事。
不能被柯林绊住手脚。芙莱尔沉下心来,敲敲脑壳,思考下一步对策。
距离初次行动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里,在柯林的协助下,芙莱尔又成功地指挥救出了两批混血。他们的队伍正在逐渐壮大,如今已经初步产生了一个五人的高层领导团。芙莱尔自然是核心领袖,芙莱尔之下是作为队伍中法力输出的柯林,还有三个人分别是简、马克和布兰诺,都是混血抵抗组织的头目。芙莱尔知道他们都是有野心的人。
很危险。
这三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大部分混血都只是想讨个生活,而独独这三个人不同。尤其是简,芙莱尔在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不简单。简今年二十二岁,出身于贵胄人家,父亲小有势力。简的剑术虽然平平,可是头脑却一流,思路清晰思维敏捷,对情势的判断十分准确,最重要的是,她想要攻城掠地。
在三个人中,只有简是强烈赞同芙莱尔将组织正规化军队化的观点的。从这一点芙莱尔就明白,遇见厉害角色了。简不像马克和布兰诺那样只是想占山为王,她的目标明确,就是在南部建立混血王朝,与阿尔贝托分庭抗礼。她不仅仅是憎恶统治者,她还憎恶所有的纯血,就连柯林她都看不惯。并且,简还从某种程度上煽动了马克和布兰诺对纯血的仇恨。
这不是芙莱尔想要的。她希望纯血和混血能够和睦相处,她的目标是让所有人都去仇恨凡纳尼公爵,而不是让所有混血去仇恨纯血。
但这也是必然的。——芙莱尔毕竟是一国的王储,而他们只是江湖豪杰。
先攘内方可安外。决策层的思想会影响下面的人心,如果对纯血的仇恨在混血中蔓延,那么事态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大部分的混血都是平头百姓,加之凡纳尼公爵的愚民政策,很多在联邦解体后就没有再学习过文化知识。思想越简单的人就越好控制,芙莱尔知道他们都是希望安定的,如果能抓住这一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灌输以“只要杀死凡纳尼公爵,混血就能获得与纯血平等的地位,大家就可以安居乐业”的思想,或许能解决。
正想着,简和马克就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帐中。马克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平平的男人,带着粗鲁的气息,和简同岁。至于简……芙莱尔一抬头,就看见了她丰满过头的胸部。即使外面飘着小雪,依旧能看见她似是无意敞开的领口和领口之下深深的沟壑。简有一头金红色的卷发,面容谈不上精致,但却透着野性。她随意地倚在桌边,身体的曲线颇为诱人,一张用大红色口红涂抹的嘴唇轻轻张开:“我们的芙蕾大小姐,伤可好些了?”
“托你吉言,已经可以战斗了。”芙莱尔笑道。简目前的态度还算客气,毕竟他们三个原本是各自为战,是芙莱尔牵线搭桥促成了这个混血联盟,加之芙莱尔在最初的行动中独自潜入隔离区并且凭一己之力将所有混血救出的事迹为她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即使芙莱尔没有邀功,大多数人还是将她视为联盟的领头人,简不敢轻举妄动。
简低头看着芙莱尔的沙盘,心中冷笑。这个小丫头比那两个男人还没有野心,说什么“安居乐业”,说什么“不能以怨报怨”,还说“混血王朝目前还不太现实”,她不过是胆怯了。别人看不出来,简却敢断言芙莱尔一定是贵族出身:从她的礼节与才识就知道她受过良好的、高层次的教育,并且,她的举止虽然有很多野气,但不经意间又会流露出贵族特有的警惕圆滑和从容自若。简觉得芙莱尔不过是落难的大小姐,想要继续享受被人仰视的生活,把这些都当成过家家罢了。一个才摸到十八岁边缘的小丫头片子,和早就出来混迹江湖的她争高低?太嫩了。
简的表情芙莱尔都看在眼里。芙莱尔知道除了得到下面的拥护,自己还需要做的就是表现得不那么能干——太废柴自是不行,但又要比简略逊一筹,要显得弱气一些。
要让简轻视自己,放松警惕。正这样想着,柯林也从帐外进来了:“你们三个都在啊?在讨论战术吗?”他走到芙莱尔身边,看了一眼简,目光在她的领口处停顿了一秒。
芙莱尔心头燃起一股无名火,她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神色,抬腿踢了柯林一脚,柯林倒吸一口凉气。马克警觉地抬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怎么了,柯林?”
“没什么,撞到桌角了。”柯林掩饰。
芙莱尔看见简笑了,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弧度。她眼前一亮。
自己大概不用刻意和柯林保持距离,如果说能让简以为自己沉浸于与柯林的暧昧关系之中,那么她的目的就轻松达成了。
不过……这样利用柯林,很对不起他吧?
芙莱尔正了正神色,敲了敲桌面,问道:“简,马克,关于下面的行动,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马克摇摇头:“老实说,我没有想法。”说完,试探性地看了一眼简。
这两个人私下通过气了。芙莱尔了然。
“我觉得这事还是等人都到齐了再说。”简幽幽地开口,“我们五个人一起领导,决定也要五个人一起做。”
“确实是这样。”芙莱尔点了点头,“布兰诺还在安顿昨天救出的新人,那我们就等晚上再来讨论吧。我站久了,有点累,恕我失陪。”她向简和马克微微颔首以示歉意,转身,有些踉跄地迈步。柯林赶忙伸手扶住:“你说什么伤已经好了,又胡来。”
芙莱尔没有推开柯林,接受了他的帮助。柯林扶着芙莱尔走出营帐,芙莱尔像触电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健步如飞地走进自己的帐篷。柯林追了上去:“你……?”
芙莱尔在床沿上坐下,脸颊微微发烫。柯林在她面前蹲下,望着她红宝石一样的眼眸,问道:“发生了什么吗?你刚刚为什么要假装伤还没好?”
“因为那样你跟来就显得很正常……”芙莱尔抬手遮住柯林的眼睛,“不要看我,我还不敢看你的脸……”
“你原来是纯情少女啊,”柯林调笑,“不过是告白而已,如果不想回应就忘掉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就好。”
“我一定要给你个答复的,不然对你很不负责。”芙莱尔脸颊越来越红,“你知道的,我是……斯璐特的王储。我原本想逃避这份责任,但是我一路走来以后我明白了,王族担负的是一整个国家的幸福,王族没有自私的权利。所以我必须为了我的国家牺牲自己。这次阿尔贝托之行,大概得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如果我能够回到斯璐特,我就要认真地做一个公主。以后会和一个具有政治价值的人结合,然后产下子嗣,将王族的枷锁世代传承下去。这是,我的觉悟。哪怕自己不幸,也要守护我的子民。所以对不起,请你放弃我。”
芙莱尔真的成长了好多,柯林笑了,有点欣慰也有点苦涩。芙莱尔又一次开口,眼中带上了犹豫和歉疚,轻声说:“但是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不想让简对我有所防备,所以我想……请你在人前继续和我保持当前的状态。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你要拒绝我也没法责怪你。”
“我答应你。”柯林抓住芙莱尔的手腕,将她的手从眼前拉开。芙莱尔慌张地从柯林手中抽走自己的手,柯林的神色有些黯淡:“啊,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一直只顾自己高兴。被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样触碰会反感吧?”
芙莱尔的脸红透了,她赶忙解释:“我,我没有说不喜欢你!我只是……会困扰……因为柯林这样我会,就是那个,心扑通扑通的就没有办法思考了!我还有要做的事……”她因为太过着急,一时又无法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双手无措地挥舞着,颇有张牙舞爪之感。
“所以说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喜欢?”柯林看着惊慌失措的芙莱尔,眼底涌起笑意,“如果说只是因为当前我的感情会让你分心的话,我会选择克制的。”
“不止是这样啦……还有就是政治价值……”芙莱尔的脑子都快烧短路了。
柯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喂,你还真是可爱,我只是说喜欢你,又没有说要娶你啊?没有必要想得那么远吧。”
芙莱尔瞬间断路。
喜欢的意思,难道不是要结为夫妻吗?
看着芙莱尔呆若木鸡的表情,柯林几乎笑翻在地。他戳戳芙莱尔的额头,大笑:“你也太天真可爱了吧?喜欢就是要结婚?难怪你反应格外激烈,你不会是以为我是在向你求婚吧,公主殿下?”
芙莱尔的脑回路打了个死结。她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的温度瞬间冷下去,马上就换上了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的、羞赧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你不打算娶我吗?”
柯林盯着可怜兮兮的芙莱尔看了一会儿,捂脸,狂笑。真的是败给她了,这样的芙莱尔简直可爱到让人欲罢不能。你嘴上说着不要,可是看起来反而很期待啊。他平静了一下,缓了口气:“只要你没意见,我也可以啊,反正我又不亏。”
“可是你……”芙莱尔又短路了。
芙莱尔原来是那种恋爱时会变成笨蛋的类型,这倒是意外的发现。柯林若无其事地说道:“地位悬殊?如果我能当上斯璐特的大祭司呢?”
大祭司,在斯璐特的地位可是仅次于国王的,不过自打前任大祭司阿鲁伯特•埃纳尔因为口舌之祸获罪被贬不久郁郁而终后,大祭司的职位就一直空缺。一来是大祭司有传袭的特点,多是传给弟子或子女,二来大祭司要精通天文历法,考察严苛,找遍斯璐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柯林能行吗?芙莱尔歪过头,吸了吸鼻子,稍微冷静了下来:“不可能的啦,大祭司又不是说当就当的。以你的年纪就想有高官,不仅要有才,也得靠父母的地位。一步一步往上爬没个二三十年是不可能站到那种位置的。”
“别小瞧我,我会靠自己的力量站到你身边的。”柯林认真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我见过那些人的下场……”芙莱尔吓得脸色发青。
“什么人?什么下场?”柯林追问道。
“那些向我求婚的人……确切地说是找到我妈向我求婚的人。我妈说,想要娶我就要先打败她来着。这样的话,我大概嫁不出去了。”芙莱尔情绪低落地扶额。
柯林满脸黑线。对于那些人来说,对方是国王,还是心中理想的丈母娘,又是想要攀附的对象,本身要出手就很困难了,更何况——梅里亚王可是斯璐特的最强。但是一想到那些男人,也就是自己的情敌,被梅里亚王打得跪地求饶,柯林心中又不禁觉得暗爽。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挺有兴趣的。我一直想会一会你的母亲呢。”
原来,梅里亚王最在意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
芙莱尔看着柯林,好像在问你没出问题吧。柯林站起来:“你就着眼于当下吧,未来的事情没有定数。我至少会陪着你走完阿尔贝托这一程的,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芙莱尔点了点头,脸颊红扑扑的。她突然向柯林伸出了手:“手……”
“怎么了?”柯林也伸出了手。芙莱尔轻轻地拉住他的食指,把头靠在柯林的身上,低声道:“谢谢。谢谢你的包容。”
柯林的脸染上了红色。
我们到底,是不是心意相通呢?可是,未来是那样的啊。柯林想起那个梦,神色落寞了。
但是,能在当下拥有,也算是不枉这份心意了吧。
~小剧场~
柯林:芙莱尔,你就没有想过我会出卖你吗?
芙莱尔:∑(´△`)?!……你会吗?
柯林:嗯,也许呢。
芙莱尔:所以?
柯林:……呃,那样的话你会怎么处置?像对待兰斯那样?
芙莱尔:放心,我一定不会手软。∠(ᐛ」∠)_
柯林:哇,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点特殊待遇。
芙莱尔:特殊待遇?囚禁冷宫?凌辱一番先?
柯林:……我还真是小瞧你了。(ノ#-_-)ノ
芙莱尔:所以说,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吧。
柯林:是是是,我的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