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节,云蒸霞蔚,夕照穿透重重云翳,越过纯净无暇的玻璃天窗,将金色的王座渲染得熠熠生辉。
端坐王座之上的人胡髯灰白,不怒自威,一身铠甲锃亮,破损之处不加修补,仿佛在炫耀其所有者的煊赫战功,褐色的瞳孔炯炯有神,释放着舍我其谁的霸者豪迈,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慑然威服。
然而偌大的厅堂之中,能让他威服的,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囚人。
囚人蓬头垢面,浑身脏污,佩戴的镣铐笨重粗砺,一身衣衫褴褛破烂,很难看出这曾经是一件朴实无华但耐用无比的法师长袍,不同于高座王座之上的男人,他如黑夜般澄澈的眸子闪烁着恐惧惊怖。
“没想到真的是你”
披甲危坐的男人开口了,他的嗓音雄浑有力,可以想象浴血厮杀的残酷战场中,那副嗓子所发出了暴怒咆哮,足可以使无数敌军肝胆俱裂。
但他没有怒吼,言语间更是无比平静,甚至有些柔和,还带了几分自鸣得意。
“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原魔法议会的学术讲师、拥有‘博学者’称号的莱耶尔•阿斯塔特。”
被称呼为莱耶尔•阿斯塔特的男人勉为其难地扬起了自己的脑袋,脸上浮泛着一丝谄笑。
“您和您那些恪尽职守的部下一定是搞错了,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拾荒者,不是什么博学者。我伟大的卡利斯五世皇帝陛下。”
回答他的,是长剑撞击盔甲的粗犷嗡鸣。
皇帝卡利斯五世气势赳赳地迈下阶梯,走向囚人,遒劲的肌肉伴随雄健的步伐,从精良的盔甲中呼之欲出。
“你就是莱耶尔,魔法议会百年一遇的天才,帝国四境之内,谁不认识你?”
在莱耶尔面前蹲下的皇帝声音雄浑,逼得他不得不垂下自己的头颅,摆出了一幅俯首称臣的模样。
“二十年前,你年少成名,在魔法议会的玛吉克宫开堂授课,我作为一名破落贵族的后代,也偷偷混了进去。”
通过锃光瓦亮的大理石地板,莱耶尔可以清晰地看见皇帝面带微笑的倒影,他沉浸于回忆之中。
“你那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莱耶尔顿时垂头丧气,不再说话,他真的很想当场画一个秘仪魔法阵,扭曲时空,前往二十年前,对着那个神采飞扬的自己来一个大耳光,大声斥责说:“让你得意忘形!”
但身手被缚的他无能为力,只能引颈就戮。
身为博学者,莱耶尔很清楚帝国对待魔法使的规矩。
那时,野心勃勃的塔林家族经过苦心经营之后,在圣堂骑士团和南方诸侯的拥戴下,起兵叛乱,攻入帝都,杀死了皇帝和全部的直系亲属。从此帝国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四百年的和平成了横死皇族的陪葬。
乱世纷扰,总是英雄横空出世。在这场被后世的历史学家称为“三十年危机”的战乱中,出身皇族旁系的卡利斯揭竿而起,用了短短五年的时间,从遍地枭雄中杀出一条血路,创建了只忠于他自己一人的近卫军,杀死了塔林家族的篡位者,用武力逼迫贵族们向他宣誓效忠,解散了圣堂骑士团,驯服了教会,再度统一帝国,被元老院授予独一无二的“大帝”称号。
然后,他那把浇满鲜血的腥膻战刀,指向了置身事外的魔法议会。
帝国危机降临之时,有大批魔法使出于自身的政治立场或是思想抱负,纷纷投奔了不同阵营,屡次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实力雄厚的魔法议会,自然也是各方角逐的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
本可以像教会那样左右逢源,攫取更大的利益,但经过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探讨,年迈的议会成员们还是决定保持中立。
这场中立换来了魔法使世界的短暂祥和,但也为如今的覆灭埋下伏笔。
面对不受控制的力量,雄才大略的君主当然不可能轻易容忍。
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与他相濡以沫的皇后难产去世,那场轰动帝都的盛大葬礼上,悲愤的皇帝抱着年幼的皇女,当场宣布,魔法议会的魔法使们是杀害皇后的元凶,而所谓的魔法,不过是迷惑愚者的幻觉、蛊惑臣民的妖术。
忠诚的近卫军闻令而动,将巍峨富丽的玛吉克宫付之一炬,毫无怜悯地杀死企图从这里逃走的人们。
奋起反抗的魔法使们面对近卫军的抗魔装备束手无策,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帝都刚刚入冬,久违地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好奇的孩童不顾外面的哭喊,走上街头,迎接来之不易的神奇气候。
这时他们发现,从天而降的雪,没有化开湿润掌心,而是变成了黑色粉状物体,弄脏了双手。
这是屠杀过后,近卫军士兵们焚烧尸体扬起的灰尘。
除了被当场杀害的人,更多的魔法使被捕入狱,等待着他们的不过是两条路:
承认错误,充军边疆,最后被当成炮灰,在与东部游牧民族的战争中消耗殆尽。
或是顽抗到底,直至被送上断头台。
如果是颇有姿色的女人,那么就沦为奴隶,委身于高官贵族,供其淫乐。
还有一小撮幸运者,比如莱耶尔,在这场劫难中侥幸逃生,千里逃亡,隐匿在西南卡丘克的崇山峻岭之间,苟延残喘。
一晃已是十年光景。
以为风声过去的莱耶尔突然现身帝都,在玛吉克宫的断壁残垣之间翻找搜寻,希望能找到未被焚毁的书籍。
等到不幸被捕,遭受拷打的他苏醒之时,已然身处皇宫正厅之中。
“我不会承认错误的,也不想和东边那帮野蛮人打交道。”
莱耶尔自暴自弃一般地说道。
“杀了我。”
“但是我不想杀人。”
皇帝嗓音依旧雄浑,但没有杀意。
“我征战一生,杀戮太多,所以现在,我只想为我的女儿、我死去的妻子虔诚祈祷,求神赐福,我不想再杀一人。”
完了,自己要被送到东边去了。
莱耶尔暗自叫苦不迭,这该如何是好?
“既然你学识渊博,就去当西尔维娅的老师好了,是专属教师哦。”
莱耶尔瞪大眼睛,全然不顾王者的威势,看了看捻须微笑的皇帝。
西尔维娅,是皇帝第三个女儿的名字,也就是死去皇后所生的最小皇女。
皇帝雷厉风行,掌控至高权力,皇帝风流成性,坐拥无数情妇。皇帝舐犊情深,宠爱三个女儿。
第一皇女和第二皇女远嫁别国之后,西尔维娅更是成为皇帝的掌上明珠,尤其疼爱。
然而现在他却要让不共戴天的敌人成为自己爱女的老师。
而且是和皇女形影不离的专属教师。
莱耶尔甚至怀疑升平日久,无仗可打的皇帝精神错乱了。
但是象征宫廷讲师的镶金教鞭和披肩白袍递到他眼前时,才确定这不是梦境。
“难道你不怕我趁机杀了你女儿?”
接过教鞭和白袍的囚人,向皇帝发出了挑衅的疑问。
“你不会的。”
皇帝抚摸着久经战阵的铠甲,自信地微笑着。
“你们这些魔法使都是死脑筋,恪守着那条该死的守则,所以绝对不会杀死无辜的女孩。”
莱耶尔的脸沉了下来。
魔道即为人道,坚持不了自己生而为人的正义,也就无法坚守伟大的魔道。这就是作为魔法使,必须遵循的第一守则。
的确,从小受此灌输长大的莱耶尔,不可能不坚持这条守则。
所以他也无法对与纷争无关的西尔维娅贸然出手。
“在换衣服之前,还是先洗一个澡,你身上的气味太难闻,会被宫廷的看门犬咬死的。”
皇帝捂着鼻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厅,留下了不知所措的新任皇女专属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