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认识那个女孩的时候,赵日天是拒绝的。
他很不擅长对付女孩,尤其是在他目送前女友坐上舍友A的保时捷副驾驶座后。
但是他拒绝不了,因为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正是他追寻的东西——free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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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底的校园是安静的,匆忙结束了期末考试的学生们早已对即将到来的暑期翘首以待,巴不得早点地离开了校园,只留下少许安保人员和逗留此处等待实习的学生。
石子道上稀疏的行人和从梧桐叶间斑驳错落的光斑构成了一幅和谐的景象,虽然阳光有些晃眼,但是这样的校园比起平时在赵日天眼里看来真是舒服极了,尤其是没了那恼人的你侬我侬,车水马龙之后。当他嘴里叼着包子,手里提着宵夜从宿舍楼走向办公楼时,甚至能听到风吹过树叶婆娑作响的声音。
他喜欢这份静怡,但是他缺少那么些时间。
他要去给老师当白工。
“这么勤奋好学,又吃苦耐劳的好学生真是太多了,有些同志还是要努力啊。”
他又回味起赵主任看向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切都是为了奖学金。
他的心里有些复杂,有点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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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日天吃完了第三个包子的馅,他到了办公楼的门口。
用正常人的描述来说,就是一栋能从外面看得一清二楚的,牢牢地把所有人关在日常行为之中的水晶棺材,里面的人用力地想挤出来,夸张的面部表情印在玻璃上一般,扭曲变形,形象而生动,能看到因为挤压而被放大的毛孔和白色的鼻息一样的夸张。
恩,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大概是想能离多远就跑多远吧。
开玩笑的。
这栋办公楼,用学术的话语来说,这是一栋斜支撑的框架结构的钢筋混凝土高层结构,很大很宽的空间结构。
位于中间位置的来回螺旋上升的阶梯很有艺术感和空间的错位感,会让人觉得是一条无止境上升的阶梯,一直走上去——会通向快乐的天堂?
从栏杆的缝隙中探出脑袋往下望时会有炫目感和纵身一跃结束自己人生的冲动——掉进地狱。
这栋楼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是很可爱的东西,太血腥了,太暴力了,嗯,所以标注要写的可爱一点,结尾要加上爱心love &peace.
平日里就鲜有人问经的教学楼在暮色之中更是显得寂寥落寞。嘛,如果不是必要的话,赵日天自己也不会在晚上来这个地方。
在学生之间口口相传的七大不可思议中,舍友A曾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这里的地下是亚洲最大的停尸房,如果不是的话,他逃课的时候老师次次点名,这学期都找不到女朋友。
想到这么凶狠的誓言,饶是赵日天也感觉身上一股寒意传来,不禁一阵哆嗦。
哆嗦,哆嗦,哆嗦。。。
这一哆嗦可不要紧,直接把赵日天从睡梦中给哆嗦醒了。。。
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在做梦。
可惜嘴边的哈喇子出卖了他,这是事实,残酷的事实——他在加班,还在白加班,还在白加班的过程中睡着了,睡到一半的时候他还被自己吓醒了。
无休止的cad修图和天正建筑的计算,恰到好处适宜睡眠的空调温度,再加上额头不自觉地靠在工作台上传来的冰凉凉的触感,他毫无意外地睡着了。
“这是必然事实。”他安慰自己道。
他甚至能脑补出灯光从顶楼一层层地向下熄灭,直到听到最后“哐当”一声,大门被上锁的声音从底楼传来,门卫老王一手提溜着半瓶二锅头,一手甩着钥匙把他一个人留在楼里潇洒离去的背影。
除了连悲鸣也发不出来的绝望,想来他是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想到这里,他习惯地摸了摸办公桌上左手边的仙人球。本来是为了防辐射和为了绿化办公室买的刺头儿植物,在他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地抚摸下终于成为了办公室赵主任同款秃头:原本茂盛扎人的刺最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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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东西。”
“恩,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倒是很贴切。”
赵日天想起了那个爱拉胡琴,整天神神叨叨,贼眉鼠眼的赵主任,心里暗道一声对不起,但是太形象了。
赵日天爱抚着仙人球思考了一下,总不能在这个地方度过一个晚上吧,而且周围总是有着些许不可名状的压抑感,虽然他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拥护者,但这样类似在黑夜的乡间小路独自彳亍的压抑感还是会让他很有压抑感。
就像,就像厚实的墓墙从四面八方碾过来的感觉。
不会的,才不会的,不就是亚洲最大的停尸房么,不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么。
。。。
他突然有些窒息,他挣扎了一下,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决定去他最熟悉的地方,才,才不是因为怕黑呢。
行走在往日繁杂的办公室,总觉得夜间的办公楼寂静得出奇,没了boss的命令声,前台小蛆蛆之间的小八卦,复印机工作时发出的有节奏感的静电音。
只剩下赵日天皮鞋的踢踏声在办公室回响,很有节奏和空旷的声音来回交替,总觉得有些寂寞和害怕。
旋转,跳跃,他闭着眼,楼层持续上升ing。。。
他很讨厌生活中那种窒息的感觉,他听说在解放之前在藏区有一种酷刑,把犯人捆在木桩上,用湿牛皮严严实实地把人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汁液横流。觉得他的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学放学,上班下班、连吃饭排粪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
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突然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而失去自我,所以每当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牛皮箍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做。
坐到高处。
没有人触及的高处。
尤其是站在天台的栏杆外往下望时带来的眩晕感。
眩晕带来的窒息。
窒息带来的快感。
快感带来的活着的实感。
为了验证这实感,他甚至有一次偷偷地把皮鞋从楼顶踢了下去,然后侧耳倾听,两道三秒后从楼底传来的清脆而空旷的“pa”的声音,这是他所谓的生命的实感发出的声音。
他并不想自杀,他的手总是牢牢地握紧着栏杆,在从栏杆的夹缝中伸出头去之前再三确认栏杆的安全。
他是个变态。
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个变态。
而是一个披着好学生面罩的变态。
如果在同x大学打听打听他的名字,除了那个比较惊世骇俗的名字外,都是一致的好评:优秀学生,国强奖学金指定获得者,永不停机的“备胎”,导师的贴心小走狗。在中央食堂前甚至还挂着他的宣传横幅,横幅之上的他带着金丝小眼镜,像他所厌恶的那些人一样和蔼沉稳地笑着。
一言以蔽之:他是个好人。
“吱哟”的一声,他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楼顶。
有风吹过,带着东南沿海城市独有的炎热的海腥气和酷暑在楼顶的石板留下的太阳的味道。
只是今晚的楼顶有些不同。
轻盈的风调皮地拂过读书馆前的草地,微微撩起怀春少女的裙角,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枯枝簌簌低语,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甚至连知了的聒噪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耳畔不闻任何声响。
但是这并不是他熟悉的天台,因为多了一个人。
夏天的夜很亮。
人,背影,女生的背影。
她坐在栏杆边缘的石板上,双腿穿过栏杆的缝隙在自由的空气中无意义地晃动着,齐肩短发被那阵风吹得向左,她夹烟的手势很熟练,暗红的烟头在黑夜之中明灭起伏,烟味很浓,不是薄荷烟和女式烟的淡雅,有着劣质的尼古丁的恶臭。
她吸了一口烟,从栏杆的夹缝中偷瞄着外面的风景,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嗨。”
女孩先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侧过身来,刚好挡住右手的烟,身上的披肩半截随意地散落在地上,趁着她深红色条纹状的上衣,有一种故作成熟的少女的妩媚。
那眸子赵日天很熟悉,像是都市中圈养的家猫。
“为什么要把烟藏起来呢?”
“楼里有很多告密者,告密者已经够多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女孩的脸,女孩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眸子。
赵日天很熟悉,他在都市中圈养的家猫身上见过,总是咄咄逼人的让人害怕又游离在人的目光之外。
然后他注意到了这张脸的右侧的淤青。
“发生了什么?”
女孩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晃了晃头,用头发遮住了那淤青,躲闪着那目光。
“我从车上摔了下来。”
“哦?”
“恩,在那里的无名小火车。”
他顺着女孩的手指看去,指着的是挂在天际的银河。
“犹如一万只萤鱿之光同时变为化石,沉入整个天空一般。又如宝石商为了提高宝石价格而把宝石隐藏起来,却又不知被什么人打翻在地,恰如天女散花。”
他很想用黄鹂的鸣叫声来形容那个声音的悦耳,但是他生活的城市和年代却注定他没听过这种动物的叫声。于是他决定用食堂的消毒碗之间的碰撞声来形容那个声音,清脆而引起食欲的美妙声音。
她在栏杆边背对着月光,双手搭在栏杆上面对他忘情地朗诵着。烟头被随意地仍在地上,溅起几点碎开的火花,它的主人旋即熟稔地用脚踩灭。
他接着她的话往下往下吟诵着。
“仿佛觉得那清澈的河水比玻璃更加晶莹,比氢气更加透明。有时也许是肉眼偶然的错觉,甚至可以看见天河水发出一丝丝紫灿灿的的涟漪,如同弯道彩虹,滚滚奔流。。。。。。”
“真美。”她笑着说。
赵日天看着她问道。
“你是不是在一个湖边上的火车?”
“是呀。”
女孩露出狐疑的神色。
“你是不是在路上还遇见一个捕鸟的大叔,他还给了你好多好多的糖?”
“是呀,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赵日天还是不答,接着问。
“你是不是还有个朋友叫做康贝瑞拉?”
“是呀,嗨呀,难道你也是他的朋友么?”
女孩开心地挽起了赵日天的手。
“他死了。”
对面的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两颗豆大的泪水在眼里打圈。
赵日天接着说,他最喜欢的就是破坏小女孩梦境这样的快乐,身骑白马的可能也不是王子,是唐僧。
“死的好惨,我亲眼送他上的刑场,他犯了那大清的律例,被判五马分尸,“五马分尸”你懂么?就是一个人活生生地被撕成六块,人彘,人彘,你懂么?好惨,死之前还在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死后。。。”
对面的小女孩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愣了愣,恶狠狠地对他说。
“够了,他是淹死的。”
“怎么,演不下去了,小偷?”
“破坏小女孩的梦境很有快乐么?”
“《铁道银河之夜》我挺喜欢的,不过比起欺负孤苦无依的小女孩还是差了点意思。”
赵日天想了想,指着她说“更何况你不是小女孩,小偷!”
女孩受了这样的谴责,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低着头说:
“我偷了你什么东西,我才没偷你的东西!”
说着在赵日天面前打了个旋,月色映照之下女孩衣服单薄,脸上泪痕未干,楚楚可怜的样子惹人生怜。
赵日天道:“这是我的地盘,你踩的地是我的地,你呼吸的空气是我的空气,你的烟头是你的烟头,拿回去。不许在我的地盘乱扔烟头。”
天台是他的固执,他的城堡,他可以在这里彻夜地巡视属于他的骄傲,也可以在天台的边上远眺校园,这一切是他的特权,然而这些都被这个女孩偷走了。
然后她话锋一转。
“要不我请你吃东西吧。”
“好。”
“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逗留一下。”
“好。”
“两下?”
“好。”
“呆到我开心?”
“。。。。。。”
“请你吃红薯。”
“成交。”
买卖就是这样做成的。
所以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人凌晨三点钟对抗食欲的力量,赵日天觉得自己就是因为这股为了不被人饿死的狼性才在上海活下来的。
他见女孩转身向盥洗室走去。
“你的烟。”
白色的烟盒上很好看用维多利亚风的英文地写着“never knows best.”
“不要了。”
“很可惜啊。”
“那给你吧。”
“我不会抽烟。”
“我也不会抽烟。”那个女孩眯着眼回应道“很呛啊。”
“有人说,女孩和香烟还有轻飘飘的衣服很配啊。”
他看着那女孩熟练地从盥洗间里拿出了柴火,又拿出了火灶,然后又在那一堆杂物之中摸出几只红薯来,又熟练地在天台上搭起炉架,熟练得简直像是自己厨房一般,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啊。
“不是,你这,这不是说有鬼么?”
赵日天看到被她从房门上随手揭下的黄符,想起了老王的忠告。
“疼,你干嘛打我?”
“疼就对了,不是在梦里。”
“”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赵日天。”
他报出了那个引人发笑的名字, 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却引人发笑。
“我叫赵日天。”
对面也不失时候地回应一阵意料之中的笑声,由小变大。面对那些个嘲笑,他已经早习惯了。他很想用银铃来形容那个笑声,但是恐怕只能有10级台风能吹出那个银铃的节奏感。
“你是认真的?”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的么?”
“那我还是叫你呆子算了。”
“。。。。。。”
赵日天也觉得这么可爱的女孩天天叫着“日天,日天”的有失风雅,也只好默许了她的行为。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额。。。你叫我张小姐就好了,或者miss zhang.”
“这不公平,我都告诉你我的全名了。”
“我又没说是公平的交易啦。”
“讷,呆子。”
“恩。”
“你不口渴么,这么腻的东西。”
“腻。”
“那为什么还吃啊?”
“饿。”
“你就不能用多几个字回答我么?”
“好。”
“这就是读书人的倔强么?”
红薯虽然焦香软糯,吃多了也是腻人。好在半夜饿得难受,赵日天也是吃得开心难受,见她早就放下手中的红薯,盯着我的脸。
赵日天大口吃着红薯,突然感觉很腻,尤其是被她指出之后觉得更加地腻了,就放下红薯看着那女孩。
“姓赵的,我请你喝酸梅汤好么?”
“好。”
甜腻的红薯跟冰镇的酸梅汤是绝配。
听她说道:暑天之冰,以冰梅汤为最流行,大街小巷,干鲜果铺的门口,都可以看见"冰镇梅汤"四字的木檐横额。有的黄底黑字,甚为工致,迎风招展,好似酒家的帘子一样,使过往的热人,望梅止渴,富于吸引力。昔年京朝大老,贵客雅流,有闲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厂逛逛书铺,品吕骨董,考考版本,消磨长昼。天热口干,辄以信远斋梅汤为解渴之需。
“好不好啊。”
“好。”
“完了。”
“完了。”
“现在是不是不渴了。”
赵日天苦笑不得又见她认认真真地说。
“七月十四,欠信远斋酸梅汤一杯,红薯三只。”
“好。”
女孩指着天际对赵日天说。
“你看,流星。”
赵日天头也没抬地接着吃红薯。
“切,真是一个无趣的人。”
“这种天是不会有流星的,”赵日天慢条斯理地吃着红薯“何况你骗我的概率比起有流星的概率大得多。”
“是真的有嘛~”
“你发誓。”
“我发誓。”
赵日天抬头仰望星空,还是一样的星河灿烂,夏夜大三角还是好好地挂在哪里,织女星和牛郎星也没有要寻死觅活的趋势,更没有长长的流星划过的焰尾。
于是他眨巴着眼看向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很认真地回盯着他。
“信就有。”
“你果然是个无趣的人。”
“讷,呆子。”
“恩。”
“你不口渴么,这么腻的东西。”
“腻。”
“那为什么还吃啊?”
“饿。”
“你就不能用多几个字回答我么?”
“好。”
“这就是读书人的倔强么?”
两人吃完红薯后,赵日天眼看着那女孩把厨余用品放回那贴着黄符的盥洗间内,再把黄符贴上去。
他突然觉得老王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