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一如既往的丢人。
利奥波德重重的摔倒在训练场上,砸起一片尘土,手中的木剑也飞到了一边。
他在烟尘之中无力的咳嗽了几声,一边揉着摔疼的后背,一边像往常那样举起右手向对面的人喊道:
“我认输了!到此为止吧!”
果然,要打赢他是不可能的吧。还是赶紧认输,少受点罪比较好。
利奥波德在心里这样想着。烟尘散去,对面的波本漫不经心的把木剑扛在肩上,和他高大强壮的身躯比起来,木剑简直就像捏在手里的玩具一样。
“真是难看啊,利奥波德。”波本连看都不看他,“每次你对别人夸耀自己是骑士的时候,不觉得脸上蒙羞吗?全国拥有骑士勋章的一千人里,我想找不出比你更软弱的人了。”
利奥波德挣扎着起身,“骑士的荣耀无关力量……重要的是精神!”
“你就这样证明自己的精神吗?才挨了一剑就举手投降?”波本边说着边走出训练场,“不过也好,日后到了战场上,你标准的投降姿势绝对能救你一命。像你这样的人,在真正的战场上连五分钟都活不下去……只会用你先辈的骑士勋章,给对方增添荣誉!”
“不!我绝不会……”
利奥波德挣扎着想分辩什么,却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在训练场边上响起。
“我应该说过了,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波本咬牙切齿的对自己的妹妹说着——欧仁妮不知何时来到了训练场边上。
但欧仁妮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用手按着自己被打到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穿着一身华丽的蓝色天鹅绒礼服,宽阔的帽檐挡住了她的脸,利奥波德看不清他的表情。
“跟我回去!”
波本开始粗暴的拽欧仁妮的手,想要把她拉走。利奥波德忍不住喊出了声:
“欧仁妮!”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冲到了训练场边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波本撞到一边,握住欧仁妮的手,拉着她拔腿就跑。
两个人就这样在校园里奔跑着。利奥波德很快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是喘息着对欧仁妮说道:
“别怕,欧仁妮……有我在呢。就算打不赢他,我也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汗毛的!”
“是啊,利奥波德是骑士呢。”
欧仁妮喃喃的回答道。
唉,我在说什么呢?什么打不赢他……算了,反正刚才那丢人的样子,大概也已经被欧仁妮看到了。
只要她不讨厌我,我就……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利奥波德还是辩解道:“骑士,是因为怀揣想要保护他人的信念,才会去追求力量,成为骑士的。波本那样仅仅依仗自己的力量,算不上真正的骑士……”
“是啊,利奥波德是真正的骑士。”
欧仁妮忽然停了下来,松开了握着利奥波德的手。察觉到异样的利奥波德连忙回到她面前,关心的问道:
“欧仁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是啊,利奥波德是骑士。”
欧仁妮像呓语一样低着头说道。
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动手摘掉了欧仁妮的帽子。
“恕我失礼……欧仁妮?”
欧仁妮的身体无力的靠倒在利奥波德的怀里,她的身体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利奥波德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的流到自己的手上,他不禁慌张的大喊道:
“欧仁妮!”
在他的喊叫声中,欧仁妮忽然抬起了头。看到她的脸,利奥波德吓得倒退几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他怀里拥抱的,不知何时变成了满身是血的黑月骑士团成员米歇尔——那个他认识的图瓦街的孤儿,他誓言要带回其他人身边的孩子。
汩汩的鲜血从他的眼中流下,他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利奥波德。
“是的,利奥波德是骑士啊。是光荣的游吟骑士……”
“啊啊啊!”
脚下的地面突然崩塌,利奥波德在疯狂的惨叫中跌入无底的深渊。
眼前,只剩黑暗。
“利奥!别怕,利奥。我们都在。别怕。”
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利奥波德缓缓睁开眼,蜡烛的光影在远处的房梁上摇曳着,忽明忽暗。待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之后,利奥波德认出了面前正关切的盯着自己的少女。
“小瑛……”
“利奥!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看到苏雪瑛一脸的焦急,利奥波德下意识伸出手来,苏雪瑛一把将他的手攥的紧紧的。
“没事,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利奥波德勉强地笑道,此刻他的脑袋好像挨了一锤子一样,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黑。更要命的,喉咙里干渴的像火烧一眼。
“别起来,好好躺着!你饿了吧?我给你端吃的来?”
“不,没事,帮我拿口水就行了。”
苏雪瑛连忙从床头柜上给他端了杯水,利奥波德拿过来一饮而尽。一阵清凉舒缓了喉咙的烧灼感,利奥波德忽然在自己手上嗅了嗅,忽然觉得有点反胃。
“小瑛,这什么味道?我身上的吗?怎么这么难闻……”
“是啊,简直就像垃圾场一样。”苏雪瑛低着头说道,她的声音微微的发颤。
“哎?”
利奥波德不解,苏雪瑛却一拳捶在他的肚子上。
“你个笨蛋,走路都能掉进下水道里……井盖没有盖,这你都看不见,你眼睛是长到头顶去了吗?”
苏雪瑛的拳头上没有任何的分量,利奥波德看到她的眼睛里已经泛起了莹莹的泪光。似乎是怕被利奥波德看到,苏雪瑛悄悄背过了身。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利奥波德连忙道歉,但是一个念头忽然进入他刚刚清醒起来的大脑中。
我怎么回竹里居来了?
我不是在保育院里吗?现在几点了?
利奥波德看向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不对,下水道是怎么回事?
我掉进下水道了?不可能啊……
一连串的问号从心上划过,利奥波德连忙欠起身问道:
“小瑛,我什么时候掉进下水道的?”
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夏洛特和苏铁一急忙走了进来。看到利奥波德坐起身来,夏洛特连忙上前把他按回床上:“利奥,你先不要动。好好躺着。”
“你这孩子,真是要吓死我们。”苏铁一搬了把椅子坐在利奥波德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以前掉到井盖下面的,十个里有八九个都没命了。亏得你命大,要不然可真是……”
“是啊,要不是夏洛特拼命把你给捞上来,你现在还能躺在家里?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谢谢人家。”一旁的苏雪瑛也说道。
利奥波德听得一脸茫然,忽然他注意到站在两人身后的夏洛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连忙点头道: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夏洛特,真是多亏了你,我还以为我要完了。谢谢你救了我,要是没有你在,我……”
“没有没有,这是应该的。那么危险的情况,等叫人回来,早来不及了。还好你没事……要是爸爸还在,他也会眼睛都不眨就这么做的。”夏洛特这样说着,似乎是因为想起自己的父亲,她的神情有些低落。
“看来还是我命好啊,身边有这么多关心我的人……”
利奥波德低声说道。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昏倒前的记忆也逐渐回到他的脑海中。血色和惨白交相闪烁,一阵心底升起的恶寒忽然包围了他。
“利奥,你不舒服吗?”
见利奥波德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苏铁一急忙问道。
“不,我没事……我只是想再歇会儿。”利奥波德疲惫的闭上眼睛,努力保持平静的语调。
苏雪瑛“小瑛,夏洛特,你们先去吃饭吧。看来利奥不会有大事了,换我看着他吧。你们走吧,让他歇会儿。”
“嗯。利奥,好好睡一觉吧。”苏雪瑛说着,和夏洛特一起走出了房门,直到门关上,还在恋恋不舍的看向他。夏洛特则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利奥波德和苏铁一两个人。苏铁一看着躺在床上的利奥波德,他的脸上充满了疲惫,而紧闭着的双眼仿佛正在经历很大的痛苦。他觉得利奥波德看上去与其说是在睡觉,不如说是在和什么东西较劲。
苏铁一轻轻叹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低声的问道:
“睡了吗,利奥?”
“我没事,老爹。只是有点不舒服。”利奥波德没有睁开眼睛,他翻了个身,让脸埋在枕头里。
“老爹有件事想问你。你不用起来,躺着就行。”
“嗯。”
“你还记得你刚来竹里居的时候,那会儿你在发烧,是我把你抱进来的。那时候你才六岁,就躺在这张床上,我也是这样看着你。”
“记得,老爹。”
“一晃十年过去了,你也快成大人了,很多事该到了自己做主的时候。可你毕竟是约瑟夫托付给我的,有时候还是不能不替你担心。”
苏铁一停顿了一下,对利奥波德问道:
“利奥,你今天和夏洛特出去,真的没出什么别的事?”
听到苏铁一的话,利奥波德心里一惊。他没有动,仍然让脸贴着枕头回答道:
“没有。就是不小心掉进下水道了。”
“是吗……”
躺在枕头上的利奥波德微微一抖,他差点惊讶的坐起身来。
难道老爹已经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夏洛特绝不可能告诉他我们去了哪儿,那又是……
“你小子,和你那个爸爸真是一样。”苏铁一苦笑道,“平时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可是一到真有事的时候,又比谁都要逞强,宁可把自己搭进去,也不肯退半步。可能你自己觉得比他差远了,但这件事上,我是不会看错的。”
利奥波德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
“去保育院的事情还顺利吗?他们怎么跟你说?”
一听到这句话,利奥波德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藏在被子里的手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衣角,缓了半天才慢慢说道:
“不顺利。糟糕透了……被那些家伙赶出来了。”
差点连命都没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来的。
安德烈斯和米歇尔都被他们害死了。我救不了他们。
利奥波德忍着没有说出这些话,但这些话才是他此时最想说的——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是吗?那真是遗憾啊……那几个孩子,说实话我也挺喜欢的。要知道,老爹我小时候跟着师傅学本事的时候,和那几个孩子也差不了多少。皮的上蹿下跳,‘猫嫌狗不待见’。看见他们,就想起自己在厨房偷东西吃的事,被师傅用勺子敲的满头包。”
想到过去的事情,苏铁一的话里都是笑意。
“老爹,我……”
“没事,我不是想说你一顿。只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现在外面太乱了,如果你要出门在外,可一定要小心。现在城里每天都在死人,早上进货我就看着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一股暖意在利奥波德的心里悄悄泛开。他知道,虽然他从进入近卫军官学院后就一直很少回家,但是老爹对他的关心是不会变的。
“尤其是和夏洛特小姑娘在一块儿的时候,更要小心。走在外面,多替人家想着点……她刚没了家人,正是需要咱们的时候,你倒反过来给人家添麻烦。不过也不好说,虽然你比人家大一岁,她看起来可比你老成的多。看起来,真不像是科迪那个炮仗脾气教出来的女儿。”
难道说……
利奥波德的心里不禁又泛起了疑问,但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人这一辈子,只要过得无愧于心就够了。”苏铁一站起身来,“如果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我年轻的时候,很多事下不了决心,于是一直后悔到现在。我不希望你也像我一样,但是,如果是有危险的事的话,别忘了保护好自己——因为永远有个家,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我记住了,老爹。”
“利奥,那你好好睡吧。做个好梦。”苏铁一说着,离开了利奥波德的卧室。
当苏铁一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的时候,利奥波德把脸埋在被子里,终于无所顾忌的呜咽起来。
对不起。安德烈斯……米歇尔……
对不起,大家……
我救不了他们。我什么也没做到……
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团长吧。
平时说什么荣誉,牺牲,英勇,公正……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一条能配得上啊!
利奥波德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以为这样就能切断和记忆的联系。
保育院地下室那长长的台阶,阴冷的空气里弥散着的血腥味,孩子凄厉的惨叫,魔导士手中还在跳动的心脏,米歇尔临死前望向自己的眼神……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这些景象都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仿佛此刻他就置身于保育院的地下室中。
不要。不要。
他只好睁开眼睛,转过身平躺在床上。忽然,他的眼前看到了穿着灰色防护衣的魔导士,正拿着发光的利刃靠近自己,而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被捆在床上的孩子……
“不要啊……”
他的喊叫还没喊出口,就被一只冰凉的手堵在了嘴里。
“……”
眼前模糊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看来已经到了深夜。原来他还在竹里居自己的卧室里,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而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保育院的魔导士,而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夏洛特。
“噩梦吗?真是可怜。”夏洛特拿开堵在利奥波德嘴上的手,她说的似乎漫不经心,利奥波德却从她的眼中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怜悯,还有确认自己没有事以后的释然。
“比我想象的要好。一般人看了那种东西,大概已经疯了。”夏洛特转身坐在利奥波德的床边,“统一下口径,你是在回家路上,一不留神从没盖好的井盖里掉下去的。我为了救你,一边喊人帮忙一边自己也跳了下去,把你给捞了上来,然后你就不省人事一直到傍晚。”
“你也跳了下去?”
“不然你是怎么回来的?我现在也一身都是味,洗都洗不掉。”
说道这里,夏洛特突然闭上了嘴,一丝失言的悔意从她眼中掠过。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利奥波德按捺着心头的恐惧,他预感夏洛特的回答一定会超出他能想象的范围。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夏洛特背过了身,“别去想这些,闭上眼睛接着睡吧……如果能睡的着的话。”
“告诉我吧。毕竟是你救了我,就算……比掉进下水道里还要可怕。不然,你的努力不是全白费了吗。”利奥波德鼓足勇气说道。
短暂的沉默后,夏洛特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确实是从下水道出来的,只不过一点污水也没碰到。”
利奥波德睁大了眼睛,听夏洛特继续说着。
“你昏倒以后,他们就回到那个房间里继续他们的事情去了。我看到藏身过的那个箱子旁边的箱子里,装的都是已经被摘走心脏的小孩子们。”
利奥波德悄悄的捂住了嘴。连夏洛特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声音都忍不住有些发颤。
“趁他们没有发觉,我把自己和你装进那个箱子里,之后就被抬了出去。一路上走了很久,能听到水声,也能闻到下水道的味道,等箱子离开地下,我发现我们在一辆马车上。还好他们对尸体没有兴趣,一路上都没开过盖子。马车就把我们拉到郊外,我趁着过桥的时候打开盖子,带着你一起跳进了河里。”
听到这里,利奥波德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所以说,这味道……”
夏洛特没有回答他,但是也没有否认他未说出口的猜想。
利奥波德战战兢兢地把双手举到自己的眼前。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隐隐的血腥和腐烂的味道在脑海里弥散开来。他仿佛置身于那个可怕的木箱中,和一具具遗容惨烈、了无生气的小小尸体相互挤压、枕藉着。
就连耳边,也传来他们呼唤自己的声音:
救救我……哥哥……
救救我。好疼……
我不要死……救救我……
一只孩子的小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利奥波德看着血迹从他被剖开的胸口前流淌下来。
——哥哥,救救我。
他拼命地甩开那只手,却被对方抓住了肩膀,用力的摇了摇。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
利奥波德喃喃低语着,良久,才发现摇晃自己的其实是夏洛特。一道赫然的血痕出现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想必是刚才自己拼命挣扎时不小心抓出来的。
“对不起。”
夏洛特摇了摇头,“这不怪你。孩子们的事,也不是你能做到的。”
一阵剧烈的不适感突然涌了上来,利奥波德的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他突然卧倒在床边,几乎想把自己的内脏都给吐出来。
都吐出来吧。
吃过的饭,吸进的血腥味,尸臭味,我的内脏,我的血,我的脑子……把这些全都卷在一起的,是他对自己的厌恶。
时刻标榜自己是骑士,却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把荣誉挂在嘴边上,却不断做着毫无荣誉的事情。
沉溺幻想、放弃努力、遇到强敌就求饶、遇到困难就逃避……
这就是我啊……利奥波德。
利奥波德战栗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捂着嘴的那只手上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在不断地干呕着。
是这样吗。
原来,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是一具空壳。
像被切断了提线的人偶一样,利奥波德忽然倒在床上。
夏洛特看向利奥波德的眼睛,里面除了空洞,再无一物。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卧室。
(二)
“爸爸,利奥他到底是怎么了……”
竹里居的厨房里,苏雪瑛一边用水清洗着手里的胡萝卜和土豆,一边小声问向身边的苏铁一。
正在切菜的苏铁一摇了摇头,脸上都是无奈的神情。
“看样子真的是被吓到了。虽说他从小就喜欢虚张声势,但那恰恰是因为他胆子很小……可是已经过去三天了,还是缓不过来吗。”
“是啊。从回来以后,除了上厕所,他都没出过房门。连饭都吃不了几口,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说是不舒服。就那么一直在屋子里躺着……”苏雪瑛把洗好的菜递给父亲,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可是他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再怎么说,他也是在近卫军里的,虽说平时不太灵光,但好歹还像个正常人一样。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声音里满是忧虑,眼眶也有些发红。
“没事,我知道利奥会好起来的。但是,现在其实我也有些不确定了……很多事情。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还有……”苏铁一把菜刀立在桌面上,低声说道。
有人敲了敲厨房的门,苏铁一刚要回身开门,苏雪瑛已经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房门打开,端着饭菜的夏洛特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对苏雪瑛和她的父亲摇了摇头,把饭菜放在一旁的桌上。
“也是,他的话直接就进来了……”苏雪瑛低声说着,“他还是不吃饭吗?”
夏洛特摇了摇头,“现在连门都锁上了。我怎么叫都没有用……抱歉。如果那天我没让他送我去学校的话……”
“不是你的错。”苏铁一淡淡地说道,“利奥那孩子,很少会拒绝别人,也很少会去请求别人。他觉得这么做就能像他的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骑士……”
他的话锋忽然一转,“夏洛特,小瑛,你们最近尽量就不要出去了。街上实在是不安全,流氓和无赖满地都是。天天都有人病倒,现在连井盖都不盖了,真不知道上面那帮大老爷是怎么想的,把整个城市当成什么了。家里盐不够用了,今天就我去买吧。你们两个有没有需要带的东西?”
“没有。”夏洛特回答。
“嗯……我没有要买的。但是,爸爸,我想去趟图书馆借几本书,和你一块儿出去行吗?”苏雪瑛想了想说道。
“哦?好的,那我去了。”苏铁一怔了一下,然后心领神会的笑了。
“你和夏洛特一起看家吧。一袋盐也用不了两个人拿,利奥波德现在还那个样子,我不太放心。”说到这里,苏铁一看了夏洛特一眼。夏洛特没有移开视线,坦然地微笑着和他对视了一下,然后忽然说道:
“小瑛,还是让叔叔去吧。我看可不可以这样,你把想借的书写个单子,叔叔反正也要出门一趟,顺便就借回来了。”
“哦哦,夏洛特说得对。”苏雪瑛拍了拍脑门,找出羽毛笔和墨水,拿了张不知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印刷广告,在背面刷刷地写了几行。她拿起来小心地吹了吹,把单子递到苏铁一手上:
“那就拜托你了,爸爸!”
苏铁一接过单子扫了一眼,不禁笑了出来。“这可不像你会看的……真没办法,那你们就在这儿好好看家吧。小瑛,菜已经切完了,记得把汤给炖上。”
“嗯,早去早回,路上小心!”苏雪瑛笑着摆摆手。
苏铁一离开了竹里居,苏雪瑛遂拉着夏洛特的手来到厨房里,两人一起在案台和炉灶边忙活起来。
当一切都处理妥当后,苏雪瑛把锅盖盖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里,也顺手递给夏洛特一个:
“夏洛特,坐会儿吧。”
“嗯,谢谢小瑛。”
两个人坐在厨房里,无所事事的夏洛特盯着正在冒烟的汤锅发呆,而苏雪瑛拿了根小葱在手里剥着解闷。
过了一会儿,苏雪瑛突然说道:
“夏洛特,你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利奥的吧?”
“嗯……是啊。”夏洛特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道:“也就五岁左右的时候吧。那个时候我刚被爸爸领回家,一直跟在他身边。爸爸又经常和约瑟夫叔叔在一起,所以我们就认识了。”
苏雪瑛挪了挪板凳,凑近过来。
“那你跟我讲讲,利奥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夏洛特想了想,又无奈的摇了摇头。“那时候太小,都不太记得了……六岁的时候,我就跟着爸爸搬到贝尔福德去了。之后就没再见过。”
“哦哦,这样吗……”苏雪瑛似乎有点遗憾,她抬起头,看着厨房上面挂着的油灯说道:
“因为我见到利奥的时候,他的爸爸已经不在了。应该就是同一年吧,近卫骠骑兵团重组,所以科迪叔叔也走了。他刚来竹里居的时候,谁都不认,又哭又闹,爸爸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他说自己是勇敢的骑士,总有一天要向那些害死他爸爸的人报仇,拿着手里的玩具剑拼命的挥舞,谁都不让靠近。”
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微笑不经意间挂上了苏雪瑛的嘴角。
“他就那样不吃不喝的,过一会儿就又哭着找爸爸妈妈……然后发起了高烧,我和爸爸照顾了他半个月才好起来。”
夏洛特好像想起了什么。“记得爸爸说过,约瑟夫叔叔和苏铁一叔叔关系很好的,他们经常在一块儿喝酒。所以约瑟夫叔叔去世后,苏铁一叔叔就收留了利奥,直到现在?”
“嗯。”苏雪瑛说着,忽然神色有些黯然。“其实,虽然我一生下来就在竹里居长大,可我也不是爸爸亲生的。”
夏洛特睁大了眼睛,她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苏雪瑛。虽说这对父女长得并不算很像,但苏雪瑛身上的东方特征着实很明显;而她偏白的皮肤,则让夏洛特曾猜测她的母亲可能是奥兰治人。没有想到,她竟然也不是苏铁一亲生的。
“我后来才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因为难产死去了。生我的爸爸是奥兰治人,其实他没和我妈妈结婚,又不喜欢我是个女孩,所以也不想要我。这时候,我就被现在的爸爸带回了竹里居。不管以前是怎么样的,他就是我爸爸,我也只会这样叫他一个人。”
夏洛特点了点头,露出由衷羡慕的眼神。
“有苏铁一叔叔这样的爸爸,真是幸福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那利奥波德……”
“他和我不一样。”苏雪瑛把椅子挪了过来,和夏洛特肩并肩靠在背后的柜子上。
“利奥是奥兰治的男爵,德·莱斯科家‘游吟骑士’的御赐称号传了上千年,他是不可能像我一样跟爸爸姓的。不过,他在心里和我一样,我们是一家人。虽然我从没叫过他哥哥,而他也一直管爸爸叫‘老爹’,但他就是我们两人的爸爸,而我们也就是哥哥和妹妹。”
说道这里,苏雪瑛的脸上悄悄的一红。
“夏洛特,你知道吗?”
“嗯?”
“这话只对你说说,你可不要让利奥知道了。”苏雪瑛摆弄着手里的小葱,像是要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有时候,我真希望他没有这个爵位,也没有那枚骑士的勋章。那些东西,搞得他太累了。”
“是啊。贵族的头衔传下来的不只是荣耀,更是一份必须承载起来的重量。”夏洛特低声说道,“我爸爸也这样说过。”
苏雪瑛意外的看了夏洛特一下,苦笑着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利奥虽然从小就不合群,老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说自己很厉害,会成为了不起的骑士什么的……可那并不是真正的他,只是他想象中的自己罢了。你也看到了,他一点也不厉害,和那些贵族家的孩子不一样,既没有显赫的家族支撑,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那些荣誉和责任,本该是他优秀的哥哥维弗里德继承下来的,却意外落到了他头上。”
苏雪瑛说着低下了头,用双手轻轻抱住膝盖。
“他心里其实很难过,我能感觉到。那些一样大的孩子应该有的,他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直笼罩在头上的,自己去世的爸爸的影子。没有人来帮他。他的心里会害怕,害怕要走出来会付出的代价,害怕失去现在的所仅有的这些。那些他渴望的,真正的光荣和力量,都是要拿自己的东西来换的。”
夏洛特静静地听着,注视着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虽然她时不时的就会用自己的伶俐的唇舌去嘲笑和讥讽利奥波德,可是却很少有人这么了解他,像这样发自心底去关心他。
“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有很多地方都很好啊,他会真正的去替别人担心,会爱护那些不如自己的人,给街上的那些孩子们送吃的,还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写字。而且他的脑子也很好使,读书和写东西也很在行……我是远远不如他的。”
说道这里,晚霞似的红色悄悄染上了她的面颊,她下意识的把脸依在膝盖上。
“有这些很好的地方,说不定只要利奥鼓起勇气来,往前迈出一步,他就能变得很厉害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厉害的地方,不一定非要求得和别人一样。”说着,她又把头抬了起来:
“不过啊,无论利奥厉不厉害,其实都无所谓的。现在平凡的他,就很好啊。”
苏雪瑛把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空,出神地望着两只白色的不知名的鸟儿。它们鸣叫着飞过她的视野,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把视线收回到房间里。
“其实,我感觉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夏洛特突然说道。
“哎?”
“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些重要的人就是他的一切。你也好,叔叔也好,甚至那些街上的孩子们……他最珍视的,不是挂在嘴上的那些荣誉什么的,而是你们。一枚远在天边的冷冰冰的勋章,和身边触手可及的、对你亲切的人们,你会选哪个?”
苏雪瑛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夏洛特。
“当然是重要的人吧?利奥也是一样的。你应该感觉的到吧?”夏洛特对她笑了笑,接着说道:“看起来他追求的东西,悬在虚空之中,但真正的他应该更喜欢站在地面上,握着你们的手吧?虽然相处不久,可我是这么感觉的。”
“那……该多好啊。”苏雪瑛低声说着,然后忽然沉默了下来。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了解他?”少女特有的调皮神情出现在夏洛特的脸上,她把手伸向苏雪瑛,苏雪瑛下意识的握住。“因为他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啊。他的脑子或许很复杂,会想很多的事情,但是他的心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的欲求,只能装下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
“夏洛特……谢谢你。利奥能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苏雪瑛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着。
“不用客气。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一直这样,和你们住在一起……”夏洛特稍稍躲开苏雪瑛的眼睛,“爸爸没有了,我也就没有家了。”
“嗯!你放心吧,爸爸他肯定愿意你住在这里。多一个人,更热闹一些嘛,多好。利奥他在近卫军,平时不能随便回来的,但夏洛特你是可以正常放学的吧?”
“当然。我已经把学校的宿舍退掉了,明天手续就办完了……”
“那我就有姐姐了!”苏雪瑛脸上的笑容忽然悄悄地褪去,她看向夏洛特握着自己的手。
“夏洛特,你的手好凉啊……刚才一直都是……你哪里不舒服吗?”
夏洛特把手抽了回来,好奇的举到眼前看了看。“是吗?我都没觉得……可能我心里一激动就容易这样吧。小时候我就容易这样,手脚都会变得很凉。”
“这样啊。要不你去喝点热水吧,暖和暖和。”
“嗯,我去拿杯子。”
离开厨房,夏洛特回到卧室里,默默地拿起自己的杯子。隔着透明的玻璃杯,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手。
短短几秒,一股白烟悄悄从杯中升起,呵气逐渐凝结在她的手没有碰到的部分杯面上。
她默默地放下杯子,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低低的叹息。
(三)
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之后,利奥波德满身虚汗的坐起身,无力的靠在床头上。
他侧过脸,看着床头柜上的镜子里眼圈发黑的自己。短短三天时间,利奥波德已经比以前消瘦了一圈,本来体格就偏瘦的他连颧骨都凸了出来。
睡眠对他来说,已经成了苦刑一样的存在。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天在保育院的地下看到的、地狱般的情景。孩子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会儿他看着安德烈斯和米歇尔在自己的面前被切开,鲜血四溅,一会儿自己又成了被绑在床上的试验品,任穿着灰衣的魔导士肆意宰割。
为了摆脱这份煎熬,他努力什么都不去想,要将这些记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但是他越是这么做,这些记忆就越是想鬼魅一样缠着他,在他稍稍放松的时候突然出现。
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利奥波德把目光投向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骑士勋章。以前,每天看着这枚继承自父亲的勋章,利奥波德就觉得太阳简直都是为自己而升起的。然而现在,这份沉甸甸的荣誉却像巨石一样压在自己的心上,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冷静,冷静。
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利奥波德在心里对自己又说了一遍。看着镜子里形容憔悴的自己,他难过的闭上了眼睛。
这样下去,我可能连人都快算不上了……哪里还谈得上骑士啊!
他放松身体,再次躺倒在床上。向窗外看去,现在已经是夜半时分,一轮明月正在乌云里悄然穿行着,周围明灭闪烁的,是点点的繁星。
利奥波德叹了口气,白天他一直在床上躺着,断断续续的也睡了好长时间。他觉得自己大概也只是因为不想回忆起那些事情,而用睡眠来逃避吧——结果他越是想进入梦乡,就越是一再的看见地狱。
他打开窗户,任深秋的冷风进入房间。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大脑似乎好受了些,他贪婪的呼吸着清爽的空气。
背后传来轻轻的咔哒一声,原本锁着的房门被打开了。利奥波德没有回头,他知道能以这种方式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夏洛特把门关好,在他的床边搬了把椅子坐下。
“保育院的事情,我又查到了新的消息。”
夏洛特很直接的开口道,利奥波德的身体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多亏了你之前的行动,才能得到现在这些线索。我要感谢你,如果那时候没有你在的话,现在我们对布隆内公爵真正的恶行还是一无所知。”
“别……别说了。”利奥波德的声音发颤。
“既然你参与了这件事,你也有权利知道我调查的结果。这样的事情,并非仅仅存在于保育院一个地方——虽然保育院毫无疑问是布隆内公爵的罪恶集聚的地方,但更为致命的是,军方和教会也参与到了其中。像那天门口的骚乱,最后就是被开来的军队驱散的。难民收容所、医院、甚至学校,到处都有孩子失踪的事情,只不过行事要小心的多,而且最后孩子们的去向,也都指向保育院。那样的设施,为了避免暴露,只会建在他的权力范围内最适宜、最安全的地点——也就是保育院里。”
夏洛特一字一句的说着,利奥波德的牙齿下意识的咬到了一起,咯咯作响。
“也就是说……全城的孩子们都有危险吗?他们已经不是人了,不,连畜生都不是……”
“不仅如此。按照我之前掌握到的情况,除去搜集孩子进行人体实验这一项,他还将医疗卫生与公共事业部的经费挪作己用,并且积压自己部门的公务不处理,导致现在城里的公共卫生条件每况愈下,疾病流行,但是却没人管这件事。除此之外,他还将环境方面的问题推诿给王都周边的工厂和企业,借收取环保治理费用为名,到处敲诈勒索。”
说到这里,夏洛特冷冷一笑。
“有趣的是,布隆内公爵这样疯狂的敛财,却没有一分塞进了自己的钱包。那些钱甚至都没有进他的家,想必是花在了你看到的那件事上。要雇佣人员并且做好保密,要准备魔导实验使用的矿石,还要去搜集孩子并处理掉他们的尸体……这事说给谁听,都会觉得是小说里的情节,可偏偏就在现实里发生了,而且还在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利奥波德忽然想起了什么。“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需要孩子们的心脏?别说这是违法,进行这种魔导研究也是被教会认定为渎神的,可也没见裁判所找上他。而且,他说的那个‘教授’是谁,你有头绪吗?”
“所以我才说,这背后牵涉的方面太多了……和教会、军方都有关系。说不定,布隆内公爵还只是在执行谁的命令,很可能就是那个‘教授’。但从卢昂大学到皇家魔导术院,教授的数量太多了,根本查不出来。或者,就只是一个代号。”
“那、那要怎么办?放着他不管的话,不知还要有多少孩子……连卢昂城也……。”
利奥波德转过身来,声音中已经明显带上了焦急。
“‘擒贼擒王,斩草除根’。”
夏洛特忽然说出了两句来自东方盛国的成语,利奥波德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杀、杀掉他?”
“以他的罪行,让他死已经很便宜他了。之前那些罪行,他已经是罪不容诛。那个时候我曾经尝试过一次,从下水道去袭击他的车驾,但是不知道是走漏了风声,还是什么原因,竟然已经有人在下水道里等着伏击我。所以就有了你第一次见到我的事情,之后我就躲到卢昂大学来。”
“所以找上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利奥波德忍不住问道。
夏洛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保育院的真相,你已经看到了。虽然他们还没开始怀疑你,但你也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无论怎么说,解决掉布隆内公爵都是势在必行的事,难道你打算继续看着其他孩子也一一的遭他的毒手吗?”
利奥波德猛醒。“你的意思是……让我……”
“最早开始怀疑他们的是你,发现院长室暗门的是你,对下面的情况有所了解的,除了我也就是你了。”夏洛特说道。
“下面吗?我……不……”
利奥波德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他想用左手制止住发抖的右手,但是却做不到。他一屁股坐倒在床上,那天在保育院地下发生的事情再次向洪水一样侵入他的脑海,利奥波德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待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利奥波德发现夏洛特站到了自己的身边。他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只是这样沉默着。
良久,夏洛特打破了沉默:“既然如此,那你就在家待着,不要乱跑。这一次不是我威胁你——你要想清楚,一旦你惹上麻烦,也将会是你的家人的麻烦。那些家伙可没有我这么仁慈。”
等利奥波德回过神来,夏洛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他穿上衣服,离开自己的卧室,走到竹里居漆黑的走廊里。虽然走廊的灯没有点亮,但是即使在一片黑暗中,利奥波德也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凭记忆分辨出周围都是什么。看着自己熟悉的家,一阵恐惧不由得攫住了利奥波德的心。
“一旦你惹上麻烦,也将会是你的家人的麻烦。”
如果再和那些家伙发生关系的话……这里会被毁掉的吧。
老爹和小瑛,也会被他们杀掉……
利奥波德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
这一刻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骑士勋章,没有想到自己未来近卫军军官的头衔,而是想到自己的家人——自己唯一所切实拥有的。
但是,他的面前又浮现出了黑月骑士团的那些孩子们。一张张或天真或调皮的脸孔在他的面前闪过,而其中的两个,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确实是这样。如果连我都放弃他们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去在意的他们的死活了。
利奥波德矛盾的坐在地板上,痛苦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茫然的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的家在黑暗中沉睡着。
只要等到明天,太阳就会升起来,照亮这一切。但是,会不会有那一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自己却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呢?或者,会不会有那一天,当自己走到图瓦街7号巷的时候,自己再也看不到在地下室里迎接自己的那些孩子了呢?
利奥波德得不到答案,他步履沉重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忽然,走廊里一张桌子上的东西引起利奥波德的注意。他看到了似乎很少在家里出现的东西——一摞厚厚的书。
就平常来看,老爹和小瑛是很少会碰书籍这种一般人家不太消费的起的东西的。而利奥波德也只有很少的几本靠攒零用钱买下来的小说,而且几本都没出过自己的屋子,因为他们两人也没兴趣看。
这么一大摞书,从哪来的?
利奥波德忍不住把这摞书抱了起来,搬到自己的屋子里,点上蜡烛一本本的翻看。
他几乎要惊叫出声,这些竟然都是他之前一直喜欢的骑士小说,而且恰恰就是在顶楼书架上的那几本!
当他看到书里掉出来的借书凭条时,眼泪悄悄泛上了他的眼眶。平时只借一本书可能没什么特别的,可是一口气借这么多,需要的押金就不是个可以忽略的小数字了。知道自己喜欢的书的,只有过去经常帮他打扫屋子的小瑛,而借书的凭条上,写的是老爹的名字。
老爹……小瑛……
利奥波德在心里悄悄呼唤着,他擦了一把眼泪,就着烛光打开一本自己几乎能倒背如流的骑士小说。他们一定是希望自己振作起来,才特意借来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吧,利奥波德心想。他一行行的阅读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云激荡的世界。
然而,已经翻了好几页,那种激动的感觉不但回不到利奥波德心里,反而让他连继续读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
每次读这些骑士们纵横沙场、英勇奋战的故事的时候,利奥波德都会忍不住把他们的形象和自己重合起来,想象那在战场上匹马驰骋的人是自己,甚至会激动的喊出里面的台词。可这次,当他再次想沉浸在自己身为骑士、救万众于水火之中的时候,却发现书里的每一句描写和台词,都像是刺来的利剑一样,尖锐的扎着自己的心。
他害怕看这些故事,害怕想象其中的场景。
不。我不是他们……
我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相比。
我什么都做不到。让自己变强也好,还是去打败强大的敌人……
连那些可怜的孩子,我都不敢去出手救他们。
像这样,在这里,只是一个人空想着!
想到这里,利奥波德一把合上书,急促的呼吸着。床头柜上的骑士勋章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的闪着光辉,利奥波德觉得这这情景简直就是对自己最刻骨的讽刺。
他是个骑士,一个只会对着骑士小说里的英雄形象自我满足的骑士!
利奥波德把借来的骑士小说都摞到一起,放回书桌上。他沉重的叹了口气。
明天去趟学校,把它们都还了吧。我真的是没有脸再读他们的故事了。
等等,那个是……
他注意到了自己无意间放在最顶上的那本骑士小说。标题几乎被磨损的看不见了,破旧的黄色封皮上还有不少的灰尘,但是这一切自己都那么的熟悉——利奥波德不会认错,这本书正是自己和在图书馆时,和艾德用来书信往来的“信箱”!
利奥波德猛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留消息给他的时候,正是自己在打扫了一下午教学楼以后,去到图书馆顶层的那天。
那天下着雨。我还了一本快要过期的书。
他给我的上一封信里,说的是现实里的那一招剑术的事。然后我留信邀请他出来见一面。
对了,之后我把这本书插在了书架上,没像以前一样放在两个书架之间的缝隙里……所以才会被借出来吗?
利奥波德看着这本书,愣了一会儿。忽然一股冲动自心底升起,驱使着他去拆下这本书的书皮,看看里面有没有艾德的回信。
拿掉书皮以后,一张字条掉了出来。利奥波德下意识的打开,失望的发现那张还是自己写下约对方出来见面的字条。
看来,他还没有看见吗……
利奥波德有些沮丧的拿起书皮,刚要重新装回去,里面却掉出了另外一张字条。纸条不大,他一不小心把它掉到了地上,立刻放下书趴在地上好一通找。
是了!
他把纸条小心的拿起来,发现上面写满了字,双手却一时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不敢立刻就打开去看回信的内容。
他会同意吗……?
犹豫了片刻,利奥波德还是打开了那张小小的纸条。艾德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体立刻映入眼帘——
哇,真的吗?真是太好了,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当面和你聊聊,因为回信时间比较长,我以为于格尔的家离得会比较远,就不太好意思提出来。原来咱们在一个学校上学,那以后可太方便了!
马上要放假了,不过我家里会有点事,等10月24日那天就可以了。如果你有空的话,咱们就在图书馆顶楼见吧,就在这里,就咱们两个人。我会上午九点到图书馆,之后一直都在这儿。
于格尔,我会穿黑色的裤子和深棕色的外套,戴一顶浅灰色的三角帽。可别认错人啦!
10月16日,1689年
你的朋友 艾德
激动的心情像疾风一样吹过心头,利奥波德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连忙跑到自己的屋子的日历前面,迅速往后翻了几页——这几天他连屋子们都没怎么出,自然想不到去翻日历。
今天是星期几?我都糊涂了……我是周日回来的,那今天应该是周四。周四是……
当翻到周四的时候,利奥波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10月23日,星期四……
艾德说的24日,那不正好是明天吗!
利奥波德庆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感谢老爹和小瑛。自从被夏洛特盯住以后,他就没腾出时间再去一趟图书馆。要不是他们把书借回来,自己肯定就错过在假期和艾德见面的机会了。
这样正好,明天一早我就去学校图书馆找他。好几天没出门了,也该动弹动弹……
想到这里,利奥波德的心情又沉了一下。
可是,现在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和他畅谈自己看过的骑士小说吗?
如果他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会和我这么亲切的聊天吗?
既没有骑士那样强壮的身材,也没有过人的勇气。这样的我,除了那枚勋章其实和骑士一点也不沾边。
利奥波德靠在书桌前,有些泄气的用手支着头。想了一会儿,他最终下了决定,明天一早照计划出发去见他。
不管我是什么样的,艾德都是我的朋友。如果因为这些就拒绝他的好意的话,岂不是太过分了吗。而且,见面也是我提出来的,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空等呢!
此刻,明天和艾德的会面仿佛成了利奥波德唯一的精神寄托。他熄灭蜡烛,躺倒在床上,回忆着自己和艾德认识以来的各种书信往来,带着满心的暖意,悄悄进入了梦乡。
这是利奥波德这几天来,睡的最踏实的一次。
(四)
早上醒来,窗外天已大亮。利奥波德费力的爬起身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摊着的骑士小说和旁边的字条,昨晚的事情立刻就浮现在脑海里。
“坏了,不会迟了吧?”
虽然艾德说自己一天都会在那里,但是让他等着可不太好……
利奥波德三下两下把衣服套在头上,这次他没穿自己心爱的近卫骠骑兵制服,而是简单的穿了件白衬衫,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外套,就跑出了房间。
一打开门,利奥波德差点和端着早饭往这边跑的苏雪瑛撞个满怀。他连忙往一边闪开,苏雪瑛一脸惊讶的看着他:
“利奥!你还好吧?身体还不舒服吗?”
利奥波德这才想起自己前几天几乎连门都没出一步,家里人轮番叫门也不肯回答,不禁心怀歉意的说道:“抱歉,小瑛。前几天确实不太舒服,今天好多了。”
见利奥波德瘦了一圈,但是神采已经恢复了正常,苏雪瑛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你的早饭,自己端到桌子那边去吃吧。”
“现在几点了?”利奥波德赶忙问道。
话音未落,市中心钟楼上的大钟当当的敲了八下。
“八点了吗?那还来的及……我得赶紧走了,今天在学校约了个朋友。”
利奥波德伸手从苏雪瑛端着的托盘里拿了块面包,直接叼在嘴里就跑了出去。
“利奥!你这是去哪儿?身体不要紧吗?”
正在餐厅里擦桌子的苏铁一见到利奥波德,连忙放下抹布问道。
“老爹,我没事了!抱歉,我约了人在学校见面,得先走了!”
“这孩子……路上小心啊!”看到利奥波德恢复了神气,苏铁一欣慰的笑了笑,继续擦起桌子来。
利奥波德跑进饭馆小院里的马厩,急匆匆那拿出马鞍系好,然后手忙脚乱的解开缰绳,翻身挑上马背。
“要走了,安森!驾!”
利奥波德嚼着嘴里的面包,含糊不清的命令着。他一抖缰绳,胯下的军马四蹄腾空,载着利奥波德飞奔而去。
假期的卢昂大学图书馆比平时还要寂静,看书的人寥寥无几,图书管理员在咨询台后的椅子上打着瞌睡。大概是因为卢昂城的街上不太安全,大部分学生在放假后都选择了在屋子里躲着,家在外地的干脆就直接离开了市里。
利奥波德心中窃喜,这样一来就算他和艾德在顶层小声交谈,大概也不会引来别人的白眼。顶层都是一些旧书,本来就少有人光顾,这种时候大概更不会有什么人来了。
一步一步的迈过上楼的阶梯,利奥波德的心就像自己的脚步声一样,用力的搏动着。
进入近卫军官学院后已经一年了,他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除了经常会在棋盘上你来我往的讲师西蒙·库尼亚斯,连平时主动和他说话的人都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对他毫不留情的嘲笑、讽刺和辱骂。开始时他还自我安慰,认为英雄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昂着头骄傲的独来独往;但是时间长了,利奥波德不免也会觉得,没有一个理解自己的同龄人,其实真是件无比凄凉的事。
这样看来,至今还没见过的面的艾德,应该是他在学校里的第一个朋友。尽管未曾谋面,但在书页空白处的寥寥几句对话,就让利奥波德觉得一见如故,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投缘。
虽说利奥波德在纸条的落款上,一直写的是自己信手拈来的名字“于格尔”,但当初因为对方不肯告诉自己真名的不快,早已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
这其实都无所谓,很多人在写信时都喜欢用笔名。
说不定,这是只有在和我的书信往来时才会用的名字,除了我们两人,谁都不知道呢!
如今,他终于可以见到这位朋友的真面目了,多日以来利奥波德心中的阴霾悄悄被驱散。
然而,图书馆里的光线却忽然暗了下来。利奥波德悄悄向窗外看去,外面的天空,正悄悄地被聚在一起的浓厚云层所笼罩。利奥波德不禁为这不配合的天气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嘛?
利奥波德走到顶层,穿过一排排书架,来到那个属于他和艾德的、极少有人光顾的角落里。如他所预料,顶层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书架上依然布满了灰尘。他忽然注意到,自己因为急着出门而忘了把家人借来的那几本小说带来,所以书架上还有好多位置是空缺的。不过不要紧,那些书可以以后再还,只要今天能见到艾德本人,他就别无所求了。
利奥波德扫视着书架上的一本本小说,在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先从哪本开始聊起。
果然还是先从《白披风的夏尔》开始吧,毕竟我们第一次谈到的就是这本……
市中心的大钟不经意间敲响了九下,利奥波德故意躲到了一旁的书架后面。因为心里太好奇,他想在对方还没看到自己的时候,先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应该就看不到了。
他肯定会依约来到那个书架前面,然后我就悄悄从他背后出现……
利奥波德在心里这样想着,把目光投向书架旁边的通道上,在心里默默地开始数起了数。在行军或巡逻的过程中,他就喜欢这样数着数解闷,以至于渐渐地数的像钟表一样准。
六十下过去了。
一百二十下过去了。
可是阅览室里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已经三百下了……还没有人来吗?不会走了另一条路吧。
利奥波德转过身来,忽然发现一个穿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哇!”
“啊!”
差点撞到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惊叫了起来,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哎呀,吓我一跳。你是于格尔吗?”对方先开口问道。
“对,我是。”
利奥波德回答道,他上下打量站在面前的身影一番,发现对方的身材看起来比自己想象的要瘦小,而且脸庞一直被遮挡在宽阔的帽檐下面。
灰色的三角帽、深棕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嗯,没有错。
“那你一定就是艾德了?”
“嗯,我是艾德。啊,真是的,早知道咱们在一个学校,也不用费那么大劲……”
话刚出口,利奥波德注意到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这是在压着嗓子说话?是因为本来的声音比较尖细吗……
而且,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耳熟?
疑惑立刻在利奥波德的心里扩散开来。而对方正在这时,伸手把帽檐往上抬了抬,似乎是要看清楚利奥波德的长相。
当两人的视线交错,互相看到对方的脸的时候,惊叫声再一次同时响起。
“艾德……你……原来……”
因为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利奥波德的舌头一时都变得像打结了一样。
那双绝对不会认错的鲜绿色眸子,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对方的整张脸有如巧手雕刻出的大理石像,五官的曲线都优美的恰到好处。没有盖住的几缕深栗色卷发从帽子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调皮的翘着,点缀着那张白皙的脸庞。
虽然衣着风格迥然不同,但是对方的神情和目光,和那天晚上在生日聚会上看到的毫无二致——就是在这个距离上。
“啊,是利奥波德同学!果然是你!我就觉得那个时候……”
对方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笑容顿时在脸上绽放开来。一身深色男装的大小姐欧仁妮·德·拉威尔缓缓摘下头顶的帽子,任自己波浪般的秀发自然伸展。一丝甜美的香气悄然从她衣领下修长的脖子附近飘散出来,利奥波德不禁感到有些晕眩。
开玩笑的吧?
艾德竟然是她……
利奥波德悄悄的拧了下自己的大腿,随之而来的疼痛感告诉他,这确实不是梦境。
“欧、欧仁妮小姐……”
红色“刷”地就冲上了利奥波德的脸,虽然之前聚会上两人也曾以这个距离对视过,但和如今两人独处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而且,对方虽然也表现出了意外,但是更多的洋溢在脸上的,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兴奋。
不等利奥波德说完,欧仁妮就把食指放到嘴唇前面,轻轻地“嘘”了一声。她闭上一只眼睛,用神秘的语调低声说道:
“不是欧仁妮,是艾德哦。”
她略微分开两腿,挺直腰板,神气十足的把双手插在腰里,故意把声音放粗,充满气势的说道:
“骑士于格尔,那位欧仁妮小姐今天没出门,你看到的,是应你的邀请而来的骑士艾德!”
利奥波德不禁张大了嘴。这样的欧仁妮别说他没有见过,恐怕学校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见过。
这个带着男孩子气的,一身笔挺男装的帅气美少女是谁?她和那个行动言谈娴静优雅的欧仁妮大小姐,真的是一个人吗?
但是,和这样的欧仁妮交谈,利奥波德感觉到由衷的自在和舒服。虽然穿了一身蹩脚的男装,但她的一举一动中完全没有了晚会上的那份拘束和冷漠,全都是自然的率性而为,利奥波德眼中,这样的欧仁妮反而更加的美丽动人——而且,和自己一点距离感都没有。
利奥波德就这样呆呆的盯着欧仁妮,对方的脸上不禁也悄悄的泛上了红云。利奥波德刚要挪开视线,却发现对方的脸上突然被映的一亮。回头看去,一道闪电从乌云中贯空而下,紧接着轰鸣的雷声就传入了两人耳中。
“下雨了,这雨来的还真快。”欧仁妮说道,“早上起床还是晴天,出门就开始阴云密布了。刚好,不是说今天要一直在这里待着吗……骑士于格尔,今天你不急着回去吧?”
她边说着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出乎利奥波德的预料,她没有摆出淑女应有的优雅坐姿,而是像个男孩子一样,放松地把右腿叠到了左腿上。“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人,应该可以在这儿待好久吧。”
“嗯嗯,我其实也没带伞。”利奥波德也在对面找了把椅子坐下。他一边尽可能保持礼貌,一边又不断地偷偷把目光放在欧仁妮身上。欧仁妮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向他报以爽朗的笑容。
今天的她虽然没怎么保持大小姐的那份矜持,但却让利奥波德倍感亲切。
平时她肯定不会让人看到这幅样子吧?不然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名声和排起长队的追求者了……
这么一想,她还真信得过我呢。说不定除了她最要好的闺蜜,只有我见过她的这个形象……啊啊,太激动了!
原来我……不,应该是“于格尔”,在她的心里关系也是这么好的吗?
害怕在欧仁妮面前出丑,利奥波德连忙平抑了一下自己的兴奋心情。
冷静,冷静。
大概她平时在家里和在众人面前受的约束比较多,所以这种时候反而更想无拘无束一些。那我也就把她当成我的好朋友“艾德”吧……不,她本来就是我的好朋友艾德啊!
喜悦和幸福感汇成的暖流,在利奥波德心中奔涌着。
她没有因为“于格尔”是那个被传为席间笑话的利奥波德,而露出什么难以接受的表现,反而还因为这件事而感到非常高兴的就应了下来。别说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大贵族家的孩子们,就是同宿舍的舍友对他也没有半句好话,利奥波德还是头一次被学校的同龄人这样友善的对待。
而且,这更是因为,自己一直倾慕着、但是却遥不可及的那个人,此刻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一般落在了自己身边——以自己相谈甚欢的笔友,艾德的身份。
“那个,我……”欧仁妮忽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下意识的伸手想要遮挡一下自己浮现出红晕的脸,但是手刚举到脸的旁边,又放了回去。
“很意外吧……我竟然这个样子。和平时你在学校看到的,完全是两个人,对不对?”
“是有点意外……但是很好啊。像你这么好看,穿什么都很合适……”说着说着,利奥波德的脸也红了起来,一瞬间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不在意……我这样吧?”欧仁妮又问道。
“不不,一点都不在意。这和……我想象中的艾德很像呢。”
欧仁妮放心的舒了口气,恢复了刚才自然率性的状态。“那真是太好了,老像平时那样,我可要累死了。你答应我,这件事要保密哦!”
“嗯!”
利奥波德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在他心里,自己的朋友艾德和面前的大小姐欧仁妮重合在了一起,此刻的他,是在和自己在这学校唯一的同龄朋友聊天。
“对了利奥波德,我记得你是近卫骠骑兵班的吧?” 欧仁妮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他问道。
“对的,我是去年入学的……咱们应该是一届。不过我们是三年就毕业了,然后就正式进入近卫军服役了。”
“上次在礼堂,生日聚会的时候,你是不是穿了那件披风短上衣?”似乎是觉得有点热,欧仁妮松了松自己的衣领。想到那个时候聚会上光彩照人的欧仁妮,利奥波德的脸立刻又是一阵红,连忙把目光躲开。
“是啊……是啊,这是骠骑兵的标准配备嘛。我是非常喜欢那件,小时候做梦都想穿上,就偷爸爸的来披上出门向小伙伴炫耀。现在终于有了,不过我今天没穿。”
“真羡慕啊!我看过你们出操,那个穿在身上超帅气的。”欧仁妮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哎,要是穿上那个骑在马上,是不是就会不由自主的觉得,自己是个背后披风飒飒的骑士了?下次借我穿穿好不好,我也会骑马的,真想穿上到市郊里狂奔一圈。”
“哦?”利奥波德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像欧仁妮这样娴静的大小姐不但会骑马,还能像自己一样纵马飞驰。
看来我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她啊。
不过这也不错嘛。以后的有的是机会来了解她……
“好啊。下次找个机会……是谁教你骑马的?是你父亲主教大人?还是你哥哥?”利奥波德好奇的问道。
不料,他的话刚出口,欧仁妮脸上的笑容就像凝固一样僵住了,然后慢慢的消失不见,继而变得有些沉重。
记忆涌上心头,利奥波德一下子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和哥哥波本在学校的树林附近吵架的事情,而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就像现在一样。他不禁后悔的想拿脑袋撞墙,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跟她聊下去,一时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
沉重的表情很快就从欧仁妮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似乎也对突然的沉默感到有些尴尬,淡淡的说道:
“是我爸爸教我的。我小时候的事。”
“哦哦,这样……”
欧仁妮沉默了一会儿。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突然站起了身,跑到两个背靠背摆放的书架边,挽起袖子,把白皙的手臂毫不犹豫地伸进中间落满灰尘的缝隙里。
“哎?没了?被人借走了吗?”
利奥波德连忙说道:“假期时候是我借走了。今天刚还。”
“哦,我说呢……回头赶紧放回来吧,咱们不是一直靠那个来写信和收信吗。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住哪里。”欧仁妮把手收了回来,然后直接席地而坐,舒开长长的双腿,对着利奥波德拍了拍身边的地面:“过来过来。哎,忘了,你是不是不太习惯这么坐……我平时都这么坐在这里看书的。这里没什么人来,我坐在这儿也没人会发现,比在家里的舒服多了。”
利奥波德不禁笑了出来,他走到欧仁妮身旁,毫不犹豫地坐下。能够和她肩并肩地这样坐着,能够如此近距离的看着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利奥波德就算在梦里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心里不禁悄悄掠过一阵颤栗,忍不住扭过头,怕自己有什么失礼的神情被欧仁妮看到。他忽然拍了拍冰凉的地面,望着周围的书架笑道:
“是啊,这里确实没什么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曾经晚上看书在这里睡着过……直接躺在地板上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你猜怎么着,我给锁在这间阅览室里了,而开门的人还没来!他们是有多嫌弃这间阅览室啊,连进来看一眼都懒得看。”
“哈哈哈哈……真的吗?”欧仁妮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下回我也想试试。不愧是‘风餐露宿,天帐地床’的骑士于格尔呢,在这地板上都能睡着。”
利奥波德连忙阻止:“别了,你可别这么干。我第二天起来就感冒了,还得流着鼻涕去出操。”
“嗯,开玩笑的。”
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欧仁妮问道:
“话说起来,欧仁妮……为什么你会起‘艾德’这个名字呢?我后来一直找是哪个故事里的人物,也没找到有这个人。”
“哦哦,这个吗……其实开始时,我是想写上真正的名字的。”欧仁妮低下头,用修长白净的手指在裸着灰尘的地面上写下了“Eu”两个字母。
“但是,我立刻就犹豫了。我心想,如果我写了自己是欧仁妮·德·拉威尔,你一定不会相信吧?一定会想‘开什么玩笑!德·拉威尔家的大小姐会看骑士小说?’,然后会觉得我在骗你,甚至和我绝交……可事实上,就像你看到的,我不但喜欢读这些书,而且……其实,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和我聊这些,而且还能够理解我看这些故事时的感受。”
说着,她接着在“Eu”后面加上了“de”:
“所以,不是欧仁妮(Eugenie),而是艾德(Eude)。”
“原来是这样。”利奥波德点点头。
欧仁妮抬起眼睛,故意一脸不满的表情看着利奥波德:“你以为我没发现?你留下的那个名字‘于格尔’(Huguers),明明就是《白披风的夏尔》里面那个年轻侍从嘛。虽然全奥兰治叫于格尔的人到处都是,可我才不信,你是刚好和他重名。而且你也不可能没有姓氏的吧。”
利奥波德尴尬的笑了笑,“没错,是这样……”
“不过既然我隐藏真名在先,也就没有理由……再去追问你了。”笑容重新回到欧仁妮脸上,“但是也不错啊。可能大多数人读了这本书,都会喜欢里面那个英俊潇洒,而且大义凛然的白衣骑士夏尔;不过呢,我却恰恰喜欢里面他的侍从于格尔。”
“于格尔吗?”利奥波德惊讶地说道,“我记得你也说自己喜欢夏尔的……”
“嗯,夏尔当然是帅到不行。不过我应该还是更喜欢于格尔,利奥波德觉得呢?”欧仁妮看着利奥波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于格尔……吗?
果然还是被她看透了。
利奥波德下意识把自己的手伸到面前。他的手不算大,看起来也没有经过什么锻炼,纤瘦柔弱的不像是一双军人的手。
“是吗……可他毕竟还是太弱了。他的起点太低了,又瘦又小,开始时连剑都拿不太动,马也骑不好。他没有一点比得上他侍奉的主人夏尔,就连当上骑士侍从,也是因为他是夏尔的亲戚。虽然最后他变强了,但他大概一辈子也追不上夏尔吧。”利奥波德低低的说道。
“我其实不是太喜欢这个角色……”
看到于格尔,就像看到我厌恶这个孱弱的自己一样。
我其实想把笔名写成夏尔的,但是……
像我这样的家伙,如果这么做的话,一定会被他(她)嘲笑吧。就像那些家伙一样……
听了利奥波德的回答,欧仁妮眼中的期待变得有些黯淡。
“不,不是这样!”
她激动的站起身来,走到利奥波德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于格尔是因为受到夏尔的骑士精神的感召,才发生了改变。其实我想说,更重要的,是于格尔自己的心里有这个愿望,是他的愿望改变了他自己!”
听到欧仁妮的话,利奥波德的心里一震。
自己的……愿望吗?
“如果他的心里没有前进的愿望,那么夏尔再怎么鼓励他,指点他,也是没有用的。而且,他虽然只是个小侍从,但他也秉持着自己对骑士道的理解,而不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夏尔后面。当他说出‘不求全胜,但求无悔,这就是我的骑士道’的时候,他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又懒又笨的小侍从。他是个真诚勇敢的人,敢于直面自己的弱小,我非常喜欢他!”
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激动,欧仁妮把视线移向远处。利奥波德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仿佛闪烁着光芒。
“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又胆小又笨拙,但是他一直恪守着自己的骑士道,不断的挑战自己,在和夏尔一起的南征北战中,不断克服自己的弱点,最后终于被册封为了真正的骑士。”欧仁妮忽然笑了笑,“他最初是个滑稽角色,一出场我就想笑。但是到后面,我真觉得他挺可爱的,而且很钦佩他……能够这样不断磨练自己,不断成长。”
看着面前神采奕奕,语气里充满了憧憬的欧仁妮,利奥波德悄悄地低下了头。
她其实说的没错……但是,于格尔毕竟是故事里的人。
现实中的他……也能像故事里那样,勇敢奋进吗?
注意到利奥波德忽然变得有点消沉,欧仁妮重新坐回了他身边,看着他说道:“话说起来,利奥波德会喜欢夏尔,是因为你是‘游吟骑士’德·莱斯科的末裔吧?小说里‘白披风的’夏尔隐退后当了一名游吟诗人,他应该就是历史上的夏尔·德·莱斯科吧?”
“应该是这样。不过男爵夏尔一世的事情太早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历史记载。我家的谱系里面,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圣-塞巴斯蒂安建立卢昂王朝的时候,也就是说……只有两百多年。之前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那都不重要,夏尔是我从小到大心里最厉害的英雄,无论他存在不存在,我都拿他当自己的榜样。”
说到这里,利奥波德的心里不禁一沉。
现在的我,还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拿那位英雄当自己的榜样吗?
我可是,一点和他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不但比不上他,也没真正试过去接近他,只是一味的仰望着他,然后这样自我满足着罢了。
欧仁妮笑着点点头,说道:“是啊,不管怎样,他都是一位真正的骑士。对了!我记起来了,利奥波德你是有骑士勋章的!真厉害,那你已经是真正的骑士了!虽然我家里从前有一枚,但父亲辞去军职之后,就把勋章退还回去了。那时候我还小,都没见他戴过几次。”
“那不是我的,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他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可我不是。”
“不。你是骑士,利奥波德。”欧仁妮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道。利奥波德惊讶的看着她。
“不是因为你是夏尔的后人,也不是因为你有骑士勋章。在我读你写的信和诗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心里是有着那份只属于骑士的东西的。”
欧仁妮说道,她抱着膝盖坐起身来,看向窗外。利奥波德也将视线投向远处,窗外的雨已经转小,但仍然淅淅沥沥的下着。
“之前的信里,你说到你带着孩子们成立‘黑月骑士团’的事情。那时候,我心里真羡慕你。不管旁边的人怎么说,但你仍然真的去那样做了。那些该负责的人坐在那里空谈,甚至幸灾乐祸,但只有你,真的给了那些孩子们他们需要的帮助。‘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这不正是白披风夏尔的话吗?在这件事上,我只看到你,真正的去这么做了。你在自己的骑士道上,已经迈出了自己的一步啊。”
欧仁妮转过目光,向着利奥波德露出赞许的笑容,目光中都是真诚的钦羡,毫无半点虚伪。她的一字一句,就像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样,流淌在利奥波德多日来被疲惫、痛苦和怀疑变得干枯的心里。
我……迈出了……
自己的一步吗?
说完这句话,欧仁妮稍稍的垂下目光。“真的,真羡慕你啊。虽然我生下来就是个女孩子,但是,我也从小敬佩历史上那些伟大的骑士。精湛的武艺和帅气的装束固然重要,但只是外面的东西。我仰慕的,其实是他们那高洁的品德。我经常会幻想,神明把我变成一个像你这样的少年,可以骑马驰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走自己想走的道路。可是,我做不到。就算我能骑马驰骋,但是我的心里,却总也不能迈出那一步。”
说到这里,欧仁妮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把目光投向地面。她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我迈不出那一步……我的心里一直在害怕。很害怕,很害怕。那么多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要我做他们期待的那个我。就算那个我,在他们眼中是美丽的,优雅的,是大家喜欢的大小姐,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那只是他们期待的我罢了,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只有穿上这身男生的衣服,我才能变回真正的我……”
欧仁妮把手放在胸前,质地粗糙的深棕色男装映衬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
“但是,即便这样,我也只能在这里和你坐在一起,谈论着我倾慕的骑士……只是谈论而已。我什么也做不了。一旦我做了什么,他们就会指责我,让我做回他们期待的我,否则就是给家族丢人,就是不合道德。我没法对任何人说我自己的心里的想法,只能一个人这样的看着骑士小说里的故事,就这样想象着……”
说着,泪光已经悄悄地泛上了她发红的眼眶。
欧仁妮……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其实……
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但他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会听你说的。你的事情,开心的事情也好,难过的事情也罢,如果愿意的话,都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不一定能帮得上你,但是我可以和你分享我的快乐,同样,也可以和你一起分担心里的痛苦。因为……”
利奥波德停顿了一下,终于大声说了出来:
“你能做到的!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像个骑士一样!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啊。你尽可以放心往前,迈出你想迈的那一步……不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你心里的那份向往,我都感受到了。你就是你,你是骑士艾德……你有一个和你并肩作战的朋友,骑士于格尔!”
他站起身来,习惯性的把手放到胸前,尽管今天那里并没有那枚骑士章:“我会和你一起前进,以我骑士的荣誉起誓!”
欧仁妮呆呆的看着他,低下头悄悄地擦拭着因为激动流下的眼泪。良久,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
“能认识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利奥波德。真的太好了,骑士于格尔是你……我们一起加油吧!‘骑士的征程永不停歇’,我们是一条路上的同伴!”
“当然!”利奥波德用力的点头,自信的神色久违的回到了他的脸上。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两人一起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向窗外看去。虽然天气因为下雨而变得更冷,但这只是让利奥波德更加清晰的感受到,心中那份正在鼓荡着的温暖。
“呀,糟了。”看到楼下的几个身穿仆人衣服的人影,欧仁妮惊叫一声。“我家里的仆人,他们来找我了……看来我得赶快回去了。抱歉,利奥波德,本来说可以在这里待一天的……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哦哦,没事。”利奥波德回答道,尽管他此刻也有着万般的不舍。“我带你绕开他们,从后门出去。这里我最熟了!”
说着他看向欧仁妮,欧仁妮对他投来了信任的目光。
躲开德·拉威尔家的仆人后,利奥波德把欧仁妮送到了图书馆的后门。欧仁妮戴上帽子,对利奥波德挥了挥手:“下次,我们再在这里见面吧。记得把《白披风的夏尔》放回去,我会再写信给你的!”
“嗯!路上千万小心!”利奥波德也对她挥着手,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谢谢你,欧仁妮。
利奥波德走出图书馆,雨后的街道上,阳光悄然而至,他视野里的一切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利奥波德下意识用手挡在额头前,头顶的阴霾不知何时已被阳光射散。
他把握拳的右手放在胸口上,一步步的向马厩走去。这时他的心里涌动着的不是和她单独相处的紧张,也不是得到她信任后的狂喜,而是一份从心里升起的力量,更为坚定、更为沉重的东西。
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们同样向往的那份意志,为了需要我的孩子们……
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五)
跃上马背后,利奥波德催马向校门外走去。这时,一个蜷缩在校门外面路灯柱下的小小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听到马蹄声,那个小小身影也抬起了头,望向走出校门的利奥波德。两人视线相交的一刻,几乎是同时向对方奔去。
“迪迪埃!”
利奥波德跳下马背,冲过去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迪迪埃——黑月骑士团里年纪最小的团员。全身已经被雨浇透的孩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向着利奥波德摊开手掌,里面是那枚小小的骑士章。
“利奥团长,可找到你了……”迪迪埃无力的伏在利奥波德的怀里,突然开始抽噎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利奥波德焦急地问道,掏出手绢擦着迪迪埃湿透的头发和脸。“你发烧了!头这么烫……”
“保罗副团长……被他们抓走了……”迪迪埃用虚弱的声音抽泣着。
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利奥波德浑身一震。
“他们……保育院吗?”
“是那群家伙……团长,快去救他吧……”
“嗯,我答应你,一定把他救出来!”利奥波德喊道,“你坚持住!”
他把迪迪埃瘦小的身体驮上马背,向着竹里居一阵狂奔。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换上干衣服的迪迪埃已经躺在竹里居的木床上了。
“这孩子身体本来就虚,”苏铁一说着把打湿的毛巾小心地敷在迪迪埃的额头上,“又在雨里受了凉,一下子就发起烧来。幸好你把他带回来,要是就这么泡在雨地里,可就危险了。”
利奥波德看了一眼高烧中呼吸急促的迪迪埃,心情沉重的扶着额头。
“利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交代给人家孩子,结果自己又忘了?要不然人家怎么这样站在雨地里等你。”苏雪瑛用勺子搅拌着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汤,漫不经心的说着。
利奥波德摇了摇头,他现在一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
恰恰相反……是他们拜托了我的事情,我没有做到。
不但没有做到,连继续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甚至都不敢再见他们的面。
想到这里,利奥波德不禁咬紧了牙齿。
就在我闭门不出的这几天里……连保罗都遭了他们的毒手吗!
那个一直油嘴滑舌、调皮捣蛋的副团长保罗。平时没个正形,但是对待其他孩子,就像哥哥照顾弟弟们一样,从没轻视或者放弃过谁。我不在的时候,只有他一个能照顾大家。他一定是为了保护其他人,而去独自把那群家伙的注意力引开,结果……
可恶,那群该死的畜生!
一定要赶紧救保罗出来。不,要彻底结束这一切,让卢昂所有的孩子都不再受这个祸根的威胁。尽快准备一下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利奥波德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一旁正在给迪迪埃喂药的苏雪瑛道:
“夏洛特呢?夏洛特去哪儿了?”
苏雪瑛拿起毛巾,轻轻擦了擦不小心流到迪迪埃嘴边的药汤:“一早起来就没见到她,那时候你还没起来。她留了张字条,说要去学校把退宿的手续办完,结果现在也没回来。你们在学校没见到?”
“没有啊。她也去学校了?”
“真是的,雨都停这么久了……天会越来越冷,可别也把自己也给搞生病了。”苏雪瑛的话语中满是担忧。
去学校了?不对,那应该是假的吧。
不过,要是让她知道,我没按她的吩咐待在家里……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到底去哪儿了……
利奥波德站起身来,在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大概什么也办不成。那些家伙肯定早有准备,只不过那时候一时大意,让我摸了进去。
但是,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就可以。要和那些家伙交手的话,她大概也不会落于下风吧。那天若不是我在旁边成了累赘,她应该已经把他们给解决了。对方毫无防备啊。
忽然,利奥波德注意到了不对的地方——一直以来的疑问浮上他的心头。
但是,她为什么要救我出来?
如果她的目的是杀掉布隆内公爵和他的手下的话,那个时候的机会不是太好了吗?杀掉他们,然后摧毁那里,顺便把看到她的脸的我也一并干掉……这件事就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了。
不需要再威胁我,不需要再冒着暴露的危险跟我混在一起……
利奥波德忽然停下了脚步。
对啊。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跟着我,看着我,甚至保护我的安全。要除掉我、或者利用我的机会明明多得是,但她却选择这么做……这太不合常理了。如果不是受到命令,一个间谍怎么会这样大费周章的对待一个威胁到她安全的人呢?
除非她受到的命令就是这样对我,但是又会是什么人给她这种命令呢?连我这样的人,都有简直去保护吗……
思绪越来越混乱,利奥波德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也只能姑且相信她了——如果要端掉那个罪恶的巢穴的话,只有去借助她的力量。这件事上,现在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得赶紧找到她才行……!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利奥波德不禁笑了出来。
自从和夏洛特相遇之后,自己的生活就以无法想象的方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而如今,他甚至在谋划自己以前大概连想一下都不敢的事情。
刚和她发生交集的时候,自己每分每秒都恨不得她从自己面前赶快消失掉。但是现在,自己竟然为见不到她而焦急……
如果真的有能决定人命运的神明的话,那他一定是个热衷于作弄人类的、恶趣味的家伙。
“老爹,小瑛,我出去找她吧。这么久了都没回来,我怕她在外面遇上麻烦。”
“嗯,还不快点。我和老爹照顾着迪迪埃就够了,反正利奥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别忘了拿上两把伞,万一外面再下雨。”
虽然嘴上说着不屑的话,但苏雪瑛的眼中却带着笑意。
看到利奥波德的眼中重新恢复了过去的神气,苏铁一站起身来,在他的肩上用力的拍了拍。他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
“利奥,你也十七岁了。想做什么事情,就自己做主吧,你也应该这样,认真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你从小胆子小,我还怕你会畏畏缩缩的,展不开手脚。可你还真是流着你爸爸的血……决定了的事情,就去放手干吧。不过,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嗯,记住了,老爹。”
利奥波德边答应着从房间的角落里拿出两把油纸伞,然后转身走出了家门。
离开家的那一刻,他不禁苦笑。
“跟骗子在一起待的,我也变得满嘴谎话了。”
但是。
这一次,不会有所动摇了。无论如何,都要和那群家伙有个了断——
利奥波德这样想着,握紧了手里的缰绳,催马前进。
雨后的街上,空气里的寒意又多了几分。
已经有冬天的感觉了啊。毕竟,马上就要十一月了……
利奥波德让“安森”慢步走在竹里居附近的街道上,马蹄时不时的在水坑里踩出一片水花。他没有跑到更远的街道上去找夏洛特,因为根本无从预测她会去哪儿——而且她简直就像有隐身术一样,就算近在咫尺,自己也发现不了她在哪儿。
既然如此,就在这附近转转吧。既然留了字条,她就肯定会回竹里居来,与其到处乱找,不如在她肯定会经过的路上等着。
而且,要和她说的那些话,也决不能让老爹和小瑛听见。
“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就在身边响起,早有准备的利奥波德这一次没有被吓到,他终于习惯了夏洛特神不住鬼不觉的出没方式。
“哦哦,可找到你了。”利奥波德翻身下马,眼前的夏洛特却让他暗暗吃了一惊。
她的手里抱着两个从食品店里买来的纸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更引人注目的是,夏洛特在大衣外面围了一条薄薄的红色毛料围巾,还戴了一双月白色的针织手套。街上渐重的寒意,让她在呼吸时脸边隐隐地冒着呵气,小巧的脸庞被那条围巾映衬的更显白皙。
“这是新伪装吗……看着还挺可爱的。”
利奥波德下意识的就说出了感想,然后立刻就为自己不经大脑的发言后悔了起来。
然而意外的是,夏洛特并没有直接去教训他。听到利奥波德的话,她在原地短短的愣了两秒,用惊讶的眼神看了他一下,然后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两片红晕此时却悄悄地爬上了她的面颊。
注意到夏洛特的目光变得像平时看自己那样冷漠,利奥波德连忙保持严肃:“先别回家,我有要紧事要跟你商量。找个安全的地方吧。”
“看起来你比之前状态要好些了。什么事情?”夏洛特看起来仍然没有什么兴趣。
“和你的工作有关的事情。”
利奥波德压低了声音说道。
夏洛特想了想,忽然迈出了步子,向着街上走去。
当她和利奥波德擦肩而过时,利奥波德听到她用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出了几个词:
“苏塞,小喷泉,邮筒右边。”
十几分钟后,利奥波德来到了位于卢昂市南边的苏塞公园。这里距离竹里居不算太远,而放眼看去也见不到几个人,大概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找到位于公园角落的小喷泉以后,他把“小安森”拴在一处不远的路灯柱上,到报亭边上买了份报纸拿在手里,发现夏洛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喷泉旁边的长椅上。她把脸埋在围巾里,微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
苏塞公园的长椅是两两一组、背靠背摆放的,利奥波德拿出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长椅,心领神会的坐到了和她背靠背的位置上。他打开报纸挡住自己的脸,装作在认真读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两声。
“我在听。”夏洛特的声音低低的传来。
利奥波德深呼吸了几下,鼓起勇气说道:“你是去调查那里的事了吧。”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当然有。我想知道。”
“我已经说过了,看来你是不在意会惹上麻烦——给你和你的家人。”
“就算待在家里不动……麻烦也不会消失吧?”利奥波德反问。
短暂的沉默后,夏洛特回答道:
“继续。”
“就像你让我吃下去的毒药一样,并不会因为我不管它,就变成无毒无害的的东西吧?只要毒药还在,我就会死,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们已经谈起过我要求见那两个孩子的事,就算我想躲的远远的……也不可能了。”
“你这是在找死。”夏洛特淡淡的说道,“听起来,难道你要和他们来个决一死战?我想象不出来你的办法。”
“我当然没有办法。但,如果是你的话……”
夏洛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低低的笑了笑,笑的利奥波德心里一寒。
“想不到忠于王国的骑士会说这种话。你是打算做我的共犯吗?还是有人指使你,来探我的底细?”
“都、都不是。我是要拯救孩子们,而不是去杀人。我的命也还在你手上,更不可能做那种事。”
“那你自己去吧。看看能不能像小说里的英雄一样,不流一滴血拯救所有人。”
努力不理会夏洛特的嘲笑,利奥波德继续说道:“过去那些高洁的骑士们,哪怕明知日后会各为其主互相厮杀,可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还是会毫无保留、并肩奋战。现在,难道不是一样的情况吗?”
“接着说。”
“我说‘不是去杀人’,不是说我想放过他们,而是我……我没能力杀人。”
这话一出口,利奥波德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虽说军队是为了守护和平而建立的,可说到底还是杀戮的机器,每天练习的是如何杀敌。可他之前在街上却被一个瘸腿的伤兵打的满地找牙……不要说面对面杀人,他在训练场上也只有当沙袋的份,这实在说不过去,但也是事实。
“如果有你那样的力量,我早杀了他们几百回。但是我没有,我……需要你的力量。”因为紧张,利奥波德咽了下口水,继续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如果你要杀死布隆内公爵,摧毁那个罪恶的巢穴的话,请一定让我和你一起去。不是像上次那样,让你因为我的拖累而被迫放弃,而是作为你的助力——和你一起完成这件事。”
夏洛特没有说话,利奥波德捏着报纸的手有点发抖,他等着夏洛特的回答。
背后传来衣料和座椅摩擦的声音,利奥波德忍不住回头,他看到夏洛特从长椅上站起身来,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按理说,我在想的应该是怎么才能摆脱你,现在怎么反而主动往火坑里跳了呢?你也一定会奇怪,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杀的人,怎么会反过来想帮助要杀他的人呢?”利奥波德的声音发颤,他稳了稳自己的心绪,接着说道:
“其实,我心里也很奇怪。我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你的脸,你有足够的理由要我的命。可是,虽说你让我吃下了那个毒药……可你不但一直没有杀我,还反而跟在我旁边,一直到我家里,监视我。”
他小心的看了眼夏洛特的神情,“在地下的时候,我吓傻了。我事后想,你完全可以借他们之手干掉我……然后把他们也收拾了,一举两得,既干掉了布隆内公爵,又保住了自己的秘密。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我能够确定一点……”
利奥波德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夏洛特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你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我活着对你有好处……或者对背后给你下命令的人有好处。当然,我一点也不清楚你们的事。既然,你放我活了下来,还救了我的命,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倘若目标一致,你会和我并肩战斗呢?”
见夏洛特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利奥波德心一横,继续说了下去:“我是知道的。自己很弱……弱的不配自称一个骑士,甚至连个一般的军人都不配。但是只有这件事,假如我能帮上你一点点的话,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完成它。你想去做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你和布隆内公爵有什么个人仇恨,而是因为他的那些残酷和暴虐的行为,对吧?你会去冒险刺杀他,不仅仅是为了钱或者别的东西,更是因为你从心底里拒绝接受这样的世界,拒绝接受孩子们无辜丧命这件事吧?而你,一定也有着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事情,和重要的人吧?”
夏洛特的眉毛忽然微微的挑了挑,她直视着利奥波德,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去看透他的灵魂。而利奥波德也毫不退缩的和她对视着,这几乎他是认识夏洛特以来,对她说话时最坚定,也最诚恳的一刻:
“拜托你了。之前你帮过我一次,让我看到了地下的真实。我不想看着那些孩子们继续被残杀,不想看到他们有一天找到竹里居来,伤害我的家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再迷茫的了,如果你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么我就是你可以相信的战友,就和你身处同一条战线上,作为……”
说到这里,利奥波德的脸上突然显出了赧然之色,但是他仍然坚定地说道:
“作为一名以正义为己任的骑士,我就会毫不犹豫的和你站在一起,一起去维护正义!”
直到他说到最后,夏洛特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这让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的利奥波德不禁有些愣怔,他只能这样看着夏洛特,等着她回答自己。
良久,夏洛特缓缓地低下了头。没等利奥波德反应过来,她忽然笑了出来,然后越笑越大声,丝毫不掩饰自己,几乎要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就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足以把一个冷酷的杀手的都逗笑的笑话。
虽然我预料到她会嘲笑我……可这也太夸张了吧。
利奥波德在心里这样想着,等她慢慢停下来,然后对自己说道:
“说真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会说这么一番话。完全没有。”
利奥波德什么也没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比你那个时候用枪指着我还要意外。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比我认为的要有意思多了。难道是被吓了一次以后,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也许吧,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你说的这些。”利奥波德攥紧拳头,“这,是我唯一能去做的……也是只有我才能去做的事情。”
“然后呢?那你说,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再回到那里去?”
夏洛特慢慢抬起头,用利奥波德从未见过的、直接到毫无遮拦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眼神发亮,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利奥波德第一次觉得,她和自己是在同一个层面上说话,既不像以前那样漠然和缺乏兴趣,也不像刚才那样冷嘲热讽。此时的她,就像是和自己一起下棋的朋友,在向自己讨教一招棋的走法。
这么说……她觉得这件事可行吗?
利奥波德想了想,说出了自己在来的路上时盘算出的想法:“既然进入那里只有那一条路,我们就只能再想办法混进去。但经过上次人们那一闹,虽说我们没被发现,但想必他们也加强了戒备。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
他凑近夏洛特的耳边,低声对她说了一阵。夏洛特欠着身子听他细细讲完,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行。”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办法很有可能被否决,利奥波德还是觉得有些郁闷。他无力的低下头。
果然,我想的办法,还是连她的考虑范围都进入不了吗……
就在这时,他听到夏洛特对他说:
“你确实让我惊讶了一次。但是,我不会用你的办法。”
看着一脸颓丧的利奥波德,夏洛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因为,我们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