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誤死者
痛,劇痛。
當疼痛感沿着神經蔓延開來的時候,就連疼痛的權利都彷彿被剝奪。
一種似是而非的奇妙的感覺在身體裡面晃蕩着,隨時欲破殼而出。
意識模糊倒是在其次的,倒不如說當下過分靈敏的感知反倒成為了一種負擔。相對於思維而言,當下的身體毫無疑問已經在作為一個人的方面死去——毫無疑問無論多麼熟練的醫生也沒有辦法把地上那些四散的零件再拼回它們主人的身體里。
這裡缺了一塊......那裡也是......倒是已經不覺得痛,只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缺失感。
言若用手捂住小腹,卻感覺不到好轉。缺了半塊的肺部暴露在空氣中,時而冷若冰雪,時而如若火炙。
這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如若有人經過一定會這麼想。他甚至沒有辦法把思維固定在身體上,堅定的無神論也讓他在絕望如斯的時刻連一個寄託的神明都無法找到。斷口處終於開始轉涼,但他現在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的地方,身體的開始變成一個冰坨,即使是粉紅和濁液所混合著的斷口處依然冒着蒸汽,這個身體也已經感受不到。
呲,毫無疑問成為負擔的還有眼睛,由於整個頭部幸免於難,自己早已經支離破碎的身體的影像先於認知進入了大腦,毫無疑問讓本就陷入待機狀態的大腦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
。可憐的人蠕動着乾枯的嘴唇,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若游若離地說道。
“原來要這麼久嗎?”
言若頭一次感受到死亡是這麼漫長的一件事。
“什麼嘛......這那裡算得上是沒有痛苦。”言若自嘲着,嘴角不可抑止的淌着血。
在那次爆炸中變得同樣殘缺的牆壁背後似乎傳來了什麼響聲,言若吃力的將視線投向那裡。
什麼都沒有......不,等等。
一團白色的煙霧忽然在一片黑暗之中揚起,裹挾着致命的惡意惡意的子彈毫不留情擊穿了這個生不如死的可憐人的頭顱。在他最後的視野里,有的是冒着白煙的槍管,以及一隻所屬不明的白皙好看的手。
“砰”言若並不寬闊的身軀晃了一下,彷彿是在最後一次宣告所有者曾經活過這一事實。然後是沉重的倒地聲,以及碎塊在地面上零零散散的啪嗒聲。
從這一刻開始,他與地上那些死屍並無差別。
一個人的終結,不過就是這麼一瞬間的事情。陰影里冒着硝煙的槍管緩緩挪動到光亮之下,黑兜帽的男人從影子渡步而出,將視線投向了倒在地上悄無聲息的言若的身上。
言若的頭顱並沒有因為槍擊而變得血肉模糊,恍若生前一般完整。子彈並沒有在言若的後腦勺炸裂開來,而是精準無誤的穿過頭顱,在他的前額留下一個如硃砂痣一樣的圓洞。除了漸漸轉涼的體溫以外,他看起來彷彿只是沉沉的睡了過去一樣。
男人伏下身子,用手抬起言若的頭顱。當他看清死者面容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
“滴滴......滴滴”
男人面色慘白的按下了藍牙上的按鈕。
“喂,鹿蜀,你那邊搞定了沒有?”一個揶揄的聲音從耳機裡面傳來。
男人看了看地上的屍首,沉默不語,波瀾不驚的臉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即使是冷靜如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眼前的這種情況。
話筒里傳來巨大的雜音,聽聲音像是話筒另一邊的人在不停地拍打着。
“喂喂喂!”話筒里傳來震耳欲聾的呼喊聲。
男人失神的“啊”了一聲。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手機壞掉了,這可是我剛買的腎啊”電話對面的人顯然沒有搞明白狀況,自顧自地說著。
男人似乎又恢復了沉默,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只是那樣無聲的站在那裡。
紅色,刺目的紅色。
鮮血終於從言若的後腦勺滲出,一切發生的都太突然了,甚至都還沒有來得及寫下一串標準的“兇手是......”的血書的死者,用自己的方式控訴着兇手。
“怎麼不說話?”說了一會,話筒對面的人似乎才意識到這不同尋常的沉默,有些疑惑的問道。
男人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屍首,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滑落,滴入腳下的泥土裡。
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紅色的血泊,男人的手腳變得冰冷,緊握着槍的手心開始滲出冷汗。
“類......”男人蠕動着喉結,艱難地從乾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我可能......殺錯人了。”
“......哈?”電話對面沉默片刻,發出了不可置信的驚呼。“那裡不應該......居然還有別的人能活的下來?”
“難道說是同黨嗎?”電話對面被稱為類的傢伙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了起來。
“不,大概只是普通人而已......”男人失神的回答道。
“......”電話的對面忽然變得死一樣的沉寂。
“我現在該......怎麼辦?”男人艱難的蠕動着喉結,聲音沙啞的問道。
“我馬上就來......”“嘟......嘟”
類率先掛斷了電話。
男人默默的將手從耳機上放了下來,他的眼睛已經沒有辦法從地上的那具屍體上移開。
就那張稚嫩的臉來看,死者的年齡絕對不會超過20歲,可以想象得出他甚至沒有享受完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間。
男人握緊了拳頭,身體微微發顫。並不鋒利的指甲刺破了掌心,殷紅的鮮血順着指縫滲出,從指節上滴落。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緊接着,一個米白色的人影從男人的上方落了下來。
那是一個第一眼甚至不能分辨出性別的人,過於誇張的袖袍和過於精緻的五官如同畫中的人物一樣,眼角細長,柔時嫵媚如狐,肅穆時銳利如刀。
他是類。
類顧不得理會一臉獃滯的男人,他俯下身子,伸手在言若的身上摸索着。
“身體受損度極高,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在半小時之後失血而死......”類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
“但是......不出所料......果然前額的那一槍才是致命傷。”類的表情肅穆,眼神中沒有一絲先前的揶揄。
“最重要的是......他是沉睡者。”
類的話如同一柄重鎚敲擊在了男人原本就已瀕臨崩潰的大腦上。
“不過比起漫長的失血而死,可能還是被你一槍爆頭來的痛快一些......鹿蜀你在聽我說嗎?”類疑惑的將手伸到鹿蜀面前晃了晃,卻發現他的雙眼已經失去了聚焦。
“喂,我們還要繼續追目標呢?”類抓着鹿蜀的一隻手,試圖將他從這個地方拖走。但鹿蜀彷彿腳下生了根的一樣站站原地一動不動。
“真是......”類無奈的撓撓頭,伸出一隻手比作手刀。
“得罪了。”
“啪!”頸部收到重擊的鹿蜀軟軟地倒在地上。
“看起來我還得先把你背回去......”類長嘆一口氣,俯下身將鹿蜀的一隻手抗在在肩上。
“等等”走了幾步的類似乎想到了什麼,放下了背上的鹿蜀,往回走了幾步。他用手拂上言若的眼睛,隨後解下身上的外套蓋在言若的頭上。“安息吧,誤死之人。”
類神情肅穆,彷彿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他向前走了幾步,再次扛起鹿蜀的手臂。在臨行之前,他再次扭頭看了一眼言若的方向,長嘆一口氣,然後身影在嘆息的餘韻里漸行漸遠。
夕陽下,類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可是誰都沒有想到,就在類的身影就要完全消失的時候,言若的小指忽然顫動了一下。然後是漸漸變強的呼吸。
言若,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