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死神在看电视。

她本来要求镜子买一台电脑来,镜子嬉皮笑脸地拒绝了。

“电脑这种交互设备会极大增加再次暴露的风险,”它说,“打理网络事务,交给专业人士就够了。”

早间新闻在讨论两天前发生在城郊的一场无头凶杀案。一头褐色卷发的青年主持人说道:“……这位年老的单身白人男性仓库保管员疑似成为本市愈演愈烈的黑帮火并冲突的牺牲品……白人社群本地主义倾向日渐剧烈……艾伦·汤普森议员再次公开呼吁‘用对话取代口号’……”

死神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盒麦片和一罐猫粮。

电视开始播放无聊至极的黑色星期五购物广告,分别是在线灵修班、减肥饮料和扫地机器人。

镜子感情饱满地唱起一首歌。

“你在唱什么?”

“《For The Dear Old Flag I Die》,南北战争名曲。”

猫低头看了看面前的食盆,舔舔嘴巴,优雅地叫了一声,似乎在向送上食物的侍者致谢。

镜子不需要呼吸,唱歌没有气息不稳之虞,音准也听不出问题,但死神就是感觉怪怪的。大概它那种雌雄莫辩的声线不适合军乐。

她放下勺子从桌边站起来,打开梳妆台上的音乐播放器。晨间电台居然在放《Faded》——不是Alan Walker那首你找来十个人能在十一个手机里听到的特别流行歌曲,而是Steven Zhu的经典浩室舞曲——换句话说,夜店曲目。

镜子讲了个嘲笑世界上所有音乐电台编辑的冷笑话,借此对死神的品味致以迂回的鄙视。

“我觉得有必要买点衣服。”死神说。

“我觉得你最近买的东西够多了。”镜子回答,“你要不要了解一下你这十天究竟花了多少钱?”

“免了。”

镜子没把她的拒绝当回事:“我简单举几个例子,你身上的奢侈品牌家居服相当于三分之一个冰箱;那个CD机电台二合一的复古播放器顶两个低配iTouch;Queen Size的床价格基本等于摩托。还有,你开回来那辆改装雪佛兰暂时不能卖。H-S的人肯定会盯梢二手车市场,我拜托物流部门的同事把它藏起来了。”

“物流部门?”

“地狱的一个高阶魔鬼……总之他的工作和你们人类的物流产业很相似就是了。比如你用的枪就是他提供的。”

“地狱也有兵工厂吗?”

“这……不属于我有义务透露的范畴。”镜子谨慎地回答。

“所以你们以资本家身份参与军火零售行业咯?”

“我拒绝回答。”

“魔鬼能用自己的力量制造热武器吗?”死神来了兴趣,“还是必须依靠人类的技术?如果一个魔鬼被子弹打中了,它会不会像人类一样死掉?”

“你的话也一点都不少。”镜子狼狈地转移话题,似乎略微有点恼火。

“不想回答就不问了。”死神端着空麦片盒子站起来。

窗外有太阳,猫在吃东西,魔鬼在生闷气,死神在洗衣服,一个不太传统的早晨。

如果有神,祂应该也觉得这一日还成。

“保险箱里的东西,分析结果出来了。”镜子说。

死神闻言放下手里的杂志。镜子继续道:“是四份不同纯度的毒品样本。H-S的老本行,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不知道H-S怎么称呼这个东西,不过既然是给僵尸使用的毒品,那就叫‘僵尸药’好了。”

死神耐心听着。镜子虽然话多,但不会在正事上浪费时间。

“根据技术部门的分析,按照固定比例混合水与药粉服下,能够让使用者暂时模拟正常的脑电活动——换句话说,获得虚假的灵魂。纯度越高效果越持久。成瘾性也是一等一的。”

“不过这些是对僵尸而言。”镜子清了清嗓子,声音一反常态地严肃,“服用僵尸药的活人会跳过死亡这一阶段,直接变成僵尸。严格说来不算跳过……在活人身上,僵尸药反映出中枢神经兴奋剂的一些性状……使用者会在短时间亢奋后进入脑死亡状态,尸变随之而来,而活人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灵魂,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基于这个原因,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说的那些吃饭睡觉洗澡的僵尸。看起来H-S在忙着用僵尸药扩充人手。”镜子停下来,似乎在考虑措辞,“我会花点时间搜集这个月本地失踪事件的相关信息,两者之间可能存在联系……以及你今天的任务是去把他们另一个据点毁掉,把据点里任何可能是僵尸药的东西带回来给我。详细情报在梳妆台左下角的格子里。”

“我怎么去?”死神自然而然地开口问。

“走路去,很近的。白天他们警觉性不高。”镜子补充道,“不过你得尽量快。上次之后他们开始在据点配置卫星电话了,那个不会被屏蔽,小心被增援包了饺子。会用消声器吧?带上那把M9,子弹和消声器在最下面一层左边的角落里。”

死神拉开武器柜,有条不紊地准备自己的装备。

镜子叫她把刚刚披上的斗篷放下来。

“我都忘了,白天披着这个出去也太显眼了。”它说,“算任务开支好了,你先自己去买两件严实点的外套。最好是便宜的,用后即弃,僵尸血没有那么容易洗。”

“死神没有斗篷还叫死神吗?”

她看着镜子,隐隐感觉这话不像自己说出来的。

镜子没有回应,但不像是往常的沉默。

她再次伸手拿起斗篷,披在身上。

死神转身关门的时候,镜子终于说:“保护好自己,别被杀了。”

那一瞬间她恍惚了一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一面镜子真的会说话吗?

明明前天还是三十度以上的天气,今天却冷得让人打战,风一阵比一阵凶。死神又看了一遍从资料袋拿出来的简略地图,一堆抽象的黑色记号笔线条,毫无比例尺和形状可言。画图的人要么用的左手,要么年龄小于十岁,幸好另一面有印刷体的文字说明。

死神的皮鞋叩击地面,她的斗篷越来越近,而怀着侥幸的无魂者毫无所觉。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汽车旅馆——不过按H-S的行事作风,这副破败的表象必然是有意为之。死神远远望过去,一眼能看到的鬼火不下十个;庭院里来回走动的持枪巡逻哨两人一组,临街看似空无一人的窗口有一半蹲着僵尸。

“警觉性不高”,哇哦。

死神低头看着手上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建筑平面图,陷入思考。

一团黑烟从半条街之外飘向旅馆的天台,上面空无一人,唯一一扇通往建筑内部的门紧锁着。死神趴在楼顶外沿向下瞥了一眼,缩回身子,掏出装上消声管的手枪,心中默默念,一,二,三。

敲锣似的锵锵声连响几次,空调外机楔进墙体的金属支架应声而断。两个倒霉的僵尸抬起头,只看到从天而降的硕大黑影。

六楼窗边的僵尸感觉身后一股大力袭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建筑,身体浮空。

另一个打瞌睡的僵尸听见同伙的惨叫而惊醒,瞪大眼白和眼黑混杂而成的肮脏灰色眼球,视野里最醒目的是黑色斗篷和一根反光的枪管。

汽车旅馆里像炸开了锅。

副手冲进卫生间,据点的负责人立刻伸手拽掉嘴里的烟斗扔到脚下,欲盖弥彰地站起来。还没等副官开口请示,负责人横眉怒目,伸手指向门外:“滚出去!快给我叫增援!现在立刻马上!”

副官摆动僵硬的身体跑向楼梯,然后整个人被看不见的手按在墙上,像个被过度挤压的水袋一样炸开,污物糊了满墙。负责人恐惧地尖叫一声,缩到洗手台下面,拔出自己的象牙柄麦格南,另一只手哆嗦着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遥控器。

死神退出一发弹壳。刚才一路打爆了三只,余弹刻度显示为二。僵尸的战斗霰弹枪载弹量比她家里那把大得多,但是不能双发,必须瞄准躯干或者脑袋,感觉怪怪的。

这层楼有一个,楼下几层一共有九个,看起来外面的岗哨也全撤进屋里了;下面僵尸的争吵声传进死神的耳朵,原来在计较谁上去探路。她扬了下嘴角,扔下霰弹枪,再次化作黑烟从窗户离开,再显形的时候趴在杂草丛生的庭院里——鼻子差点碰上一根极细的金属丝。

死神观察了下,这根突兀横在草地上的丝线连到旁边的汽车轮胎。大概这玩意被弄断的时候就会触发汽车警报器,又一个穷人陷阱。她略一回想平面图上的建筑构造,伸出手指,干脆地掐断了金属丝。

汽车发出嘀嘀嘀的响声,然后爆炸了。

硝烟散去,车身还在,不过上面插满了钉子和铁片。对自作聪明爱好者很好的惩罚。

死神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冲动,继而发现右臂完全不听使唤,遂伸出左手从僵硬的右手里拿过手枪。幸好是趴着,刚才九成九的钉子破片从头顶一臂的距离飞过,只有几根刺破斗篷,扎穿了右肩。

她马上切换到死神视角,毫不意外地发现四朵火苗在向窗口靠近。从窗户向下可以将庭院里的事物一览无遗,当然包括草坪上一摊极其可疑的黑色。

在这关头死神却想起几天前和镜子的对话。

镜子叫她披上斗篷,站到房间最中央。

“让我来问你第一个问题……”镜子拿足了访谈节目主持人的派头,“请问你相信经典物理学吗?”

“什么?”死神问。

“经典物理学。”

“我不知道什么是经典物理学。”

“好的,好的,很妙。”镜子说,“现在,第二个问题,你做梦吗?”

“我不记得曾做过梦。”

“嗯……所以最后一个问题。你能理解死神的力量吗?比如说看见不死者的能力、让通讯设备和照明失效的能力。”

“不能。”

“宾果!模范回答!简直拿到了全部的得分点!”如果镜子有手,可能会伸出来鼓掌,“那么从现在开始我要教你如何恰当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你先变个烟给我看看?”

死神开始变淡和变黑,最后变成一团人形的黑烟。

“去,在那边现形。”

人形烟雾刚抬起脚就散得无影无踪。镜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于是死神又一点点地在原地聚成人形,显得非常吃惊,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我刚刚怎么了?散了?”

“你好像天生不适应这回事。算了,多练自然就会了。”

于是死神一直在练习如何将黑烟扭曲成其他形状,然后在别的地方现形。数不清镜子叹了多少口气,也不知道灰飞烟灭的黑雾被镜子重新捏成人形多少次,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也仅仅能变成一股半米粗的黑烟,移动五六米的距离——中间还不能有比空气密度高的障碍物。

“这可不行。你在我见过的死神里面可能是这项能力掌握得最差的。”镜子说话毫不留情面,“以后每天练习,直到你能做到在强光直射下瞬间消失、以黑烟状态通过水体这两点为止。另外两种能力也不能荒废掉,得随时给你找点事做。”

于是那之后每一天,死神傍晚起床进食,然后练习一个通宵,早上天不亮去靶场学枪,回来吃东西,休息一会,洗漱睡觉,偶尔镜子会和她闲聊——直到它有任务交给她。

似乎生活理所当然如此。

虽被称作死神,干着收割生命的工作,但日常生活就像普通人一样平淡。比大多数普通人更加平淡。

死神学着镜子长出一口气。

肩上的伤口没有任何痛感,和斗篷同色的液体顺着手臂滴下来,浸湿了草地,好像浓稠的颜料附在植物表面。

那颜料是死的颜色。

草地上黑色的斗篷不见了踪影。

大概过了五分钟,其间建筑内外频繁出现枪声、闪光和爆炸,最后以一声凄厉的尖叫作结。

死神倒提着打空子弹的手枪,用枪柄砸扁了最后一只僵尸的脑袋。它还残留神经反射的右手已经按下开关,于是埋遍了整层楼的炸弹爆炸了。

爆风对黑烟没造成任何影响。重新现形的死神站在楼口,回望这一整片狼藉。

光照不到的昏暗处,闪烁起星星点点的靛青色光芒。

接着一个声音响起来,似乎在对她说话:

“We’re free. Thank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