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化成黑烟,在房间里盘旋一周,接着降下来,笼罩在女孩身上。
黑烟从每一个看得见的腔道和看不见的毛孔往里钻。
躺在地上的女孩坐起来,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诡异地无风自动,做足了恶灵附身的派头。
门外有人说话:“弄好了吗?”
“好了。告诉我文件袋和车钥匙放在哪。”
“都在车上,车门没锁。”门外的人说,“我去搬东西了。”
“了解。”
魔鬼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掌握如何保持步行时的平衡。用进废退,它心想。
一口巨大的长六边形棺材竖在房间门口,上面还有Amazon的快递标签。魔鬼很怀疑这具身体能不能胜任搬棺材的工作。
它在房里来回走了两圈,大概领悟了一些身体活动的心得。诀窍在于不要刻意计划为了迈出哪条腿走多远而用多大的力量调动哪块肌肉,这反而是在和分管协调的小脑以及半规管打架。合理的步行方式只需要规划目标。
说了那么多,棺材还是推不动。要是底下有滑轨就好了,它想着。
身体的主人似乎要醒了。魔鬼搬来椅子放到棺材正对面,操纵身体最后坐到椅子上,化作一道黑烟离开。
死神第一次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面镜子,其次是镜子里自己赤裸的身体。
这面镜子镶嵌在棺材正中央。
她坐在普通的木椅子上,面前是一口石制的巨大棺材。
“衣服在地上。”
死神麻木地站起身,赤脚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她挨个拆开包装盒,内衣、绑发带、衬衫、裙子,最后是鞋子和长袜。
死神机械地穿上衣服,那副刻意至极的动作比先前的魔鬼还犹有过之。
镜子里的魔鬼饶有兴致地观察。“穿上斗篷。”它说。
死神依言取下盖在棺材顶上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系好扣子。
“去柜子里拿枪。”
昏黑的房间里,斗篷下的皮鞋踏着机械的节奏踱向武器柜,目光环视一圈,双手握住双管猎枪的枪管拿出来,又再抓了六发子弹。
“欢迎回到现实,死神小姐,现在是西历第二个千禧年的第二个十年,你重新降世的第一秒、第一分钟、第一天。”
魔鬼说着,但作为唯一听众的死神没有任何反应。
从她脸上看不出丝毫好奇、恐惧、逃避、厌恶。
魔鬼发出邪恶的笑声。
“这座城市亡灵横行,堕落不堪,亟待净化。而你是唯一的人选。”
死神毫无表示。
那只是一张被称为脸的面具,面具背后是不属于物质界的纯正黑暗。
“去吧,展开屠戮吧。收割的不死者越多,你就能取回越多的人性;让我看看你有多残暴,多嗜血,多贪婪,接近人类!”
魔鬼张狂地大笑。
“去!坐上你的地狱战车,带给他们天谴!你需要的所有知识都在车上,带上死亡之枪收割吧!”
死神挎上猎枪的皮带,肩顶棺材,往旁边推了一尺左右,再伸手拧开把手,推开屋门。
“保护好自己……别被杀了,死神。”
后者闻言顿了一下。
死神驱车离开,物质界之外的魔鬼打量了下自己面前不可尽数的万千镜子,钻进其中一面。
黑烟在物质界塑形,变成一副上流社会社交场合式的名媛形象。
——魔鬼的本质是什么?
主卧室的门在这位名媛面前自动滑开。她款款步出房间,指示仆人们进去整理——然而根本没人睡过。主卧室四柱床对面的化妆室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护肤品,它们唯一被打开使用的机会,就是仆人们以为她不在的情况下自作聪明地溜进去。
名媛对此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如果有人尝试偷走任何东西,家政公司就会在六小时内收到名媛亲笔签名的授权律师函。那只不过看起来是亲笔签名,因为她只会给一种东西签名,这种东西通常叫做“契约”。
偶尔,在某种特别不凑巧及不幸的情况下,会有人发现化妆室里的镜子,其实是一口棺材上的镶嵌物——这意味着这个人会直接消失。
没人会知道有人消失这件事。
没人会记得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名媛颇有风度地对每个向她问好的仆人点头致意,前往会客厅,让管家去厨房布置一些适合夜间消遣的点心和饮品——按照日程安排,稍后会有一位寻求人生价值的青年富豪来访。
高级轿车驶入宅邸门前的宽阔马路。
富豪到了。
智能安保系统接到预先设置的识别信号,雕花铁门向两侧无声滑开。轿车在停车场的来客区停下,一位明艳动人的年轻女性从驾驶室出来,抬手捋了下头发,拉开后车厢的门。
两名壮硕的男性用别扭的姿势一点一点挪下车。
面对监视器的魔鬼露出邪恶的微笑。
两个男人之间是形似担架的维生床,上面躺着的第三个男人形容枯槁,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细瘦如柴、骨节凸出如鹅掌。
抬着维生床的两个壮汉原地站了一会。监视器的比例放大,维生床上的男人银灰色的头发、松松垮垮布满皱纹的皮肤、面部大量色素沉积而成的斑块清晰起来。
任谁也不可能从外表看出他年仅26岁。
名媛和那位年轻有为的女性企业家寒暄几句,对方果然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自己未婚夫的异常衰老。
名媛为她做了一次复杂的星盘占卜,结果离她的期望还是差了些。
这位最可靠的灵媒“琳达女士”暗示她,这个男人还会保持这种状态至少三个月;不过,在他完全康复或者翘辫子之前,双方的父亲都会暂停对婚礼的施压。
女企业家的心情不是很好,但仍然礼貌地道谢,送上礼物并告辞。“琳达女士”微笑着送一行人离开。
静下心来思考——
——魔鬼的本质是什么?
有人骑着自行车来到宅邸门口,猛敲雕花大门。安保系统正要自动拨打附近的警察署电话,名媛先它一步关闭了警报。
她亲自走到大门前面。对面的青年男子热情地向她招手。
“这个障眼法您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非常感谢你,琳达。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吓得不轻。”青年男子笑容灿烂,“我父亲吓坏了,叫了一打私人医生来讨论治疗计划,更别说那个小婊子,就差扑在我的病床上嚎丧了。”
他所谓的小婊子,就是刚刚拜访琳达宅邸的未婚妻。
这个先前还躺在维生床上昏睡的26岁青年,身上完全看不到衰老的痕迹。一头健康浓密的黑发、光洁的皮肤、匀称结实的肌肉,再配上明亮闪耀的眸子。
说他18岁也有人相信。
这两个人都看不起自己的订婚对象,并且又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痴迷于自己。
非常戏剧化。
名媛意味深长的眼神掩盖在礼节性的微笑之下。
青年又问:“她刚刚到这里来问了什么?”
“你康复的机会。”
“噢,别吧。”青年呻吟了一声,“老天爷啊,她就不能去祸害别人?”
接着他随手挥出一拳,砸在大门上,鲜血顺着崩裂的皮肤流下来。
“乔纳森先生……你又吃药了?”
“没有没有,我上次干这种事还是……呃……一年前。”乔纳森摆摆手,“我……呃,参加了一个据说可以让人变强的仪式。那边的巫师说这个仪式可以增强人的力量,并且降低情绪对判断力的干扰。”
该不会是……
“真是见鬼了……我还真不觉得它降低了情绪干扰。”
乔纳森也看见了自己流血的拳头,皱眉骂道。
名媛,不,魔鬼的嘴唇微微蠕动,红光一闪而逝。
乔纳森身上泛着蓝光,这光芒似乎很快就会燃烧成蓝色的火苗。
“看起来你被人暗算了。”魔鬼说。
“什么意思?”乔纳森两手抓住门栏,脸几乎卡进两根栅栏的缝隙里,满脸惶惑,“我被人下咒了吗?会怎么样?是不是会死?”
“难说。那个巫师有没有告诉你仪式分很多个阶段?”
“对。”
“你进行到第几步?”
“好像……就差最后一步了。”
“告诉我那个巫师的样子。”
“他……不,这个人藏得很好。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都披着袍子,脸也藏在面具里面。哦,他的个子很高,非常高,我认得出那种刻意矮身走路的动作。这大概是唯一的特征,我记得的,唯一的。”
“你是如何联系上他的?”
“一个月前的鸡尾酒会上……”
魔鬼发红光的眼睛盯着他。
乔纳森迟钝地点头,感觉身上有些麻痒。舒爽的麻痒。
“我……呃,一个月以前我在鸡尾酒会遇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帅哥……对方介绍我去参加这项仪式。他后来带我去酒吧还分了我一种很带劲的药,是真的很带劲……”
“你口中的那个帅哥,”魔鬼心里已有分晓,“是不是通常戴着墨镜?”
“对,没错,是这样的。从来……不肯……摘下来……”
乔纳森两眼翻白,仰面栽倒。
魔鬼,或者说名媛悠哉走回房里,交待仆人把门外趴着的男人搬进来,找个能从外面反锁的房间把他关进去。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从镜子离开物质界,又钻出另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依旧镶嵌在棺材上,棺材似乎放在一只集装箱内部。有只大狸猫蜷缩在箱子角落,看见突兀现身的魔鬼,伸出前腿支起上半身,叫了一声。魔鬼没搭理它。
“H-S似乎在渗透市内的权贵阶层,”她眼放红光,对着钉在墙上的人头说话,“找出是哪几个成员在负责这项工作。哦,发掘大突袭真相的首要目标不变。”
人头抖动了一下,牙齿撞在一起,发出咔嗒声。这表示口信已经被录下。
魔鬼正准备离开,它的牙齿又连续咔嗒三下——有来自其他人的口信要传达。
“我可能暴露。”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需要暂时隐匿。”
“不行,尽快找出真相告诉我。用传统密邮。”
魔鬼不容置疑地补充道。
天蒙蒙亮。
黑猫跳进房间,死神还没回来。
看不见的东西搬着枪械、冰箱和洗衣机——或者说枪械、冰箱和洗衣机漂浮在空中,跟在黑猫后面,把自己放到合适的位置。
斯拉夫人模样的魔鬼脱离猫的身体,站在棺材面前注视镜子,单手托着下巴。
“麻烦你了,Χάρων(喀戎)。”
金发小魔鬼从镜子里冒出来,微笑着向身穿白西装的魔鬼打招呼。
这个名字出现的一瞬间,房间里凭空泛起了潮湿的凉意。
物质界之外,某些特别善于在液体中观察、追逐和吞噬的存在冒出头来,将它们的注意力投向此处,在无以名状的黑水中蠢蠢欲动。
后者敷衍地点点头,回到猫身上。
湿冷气息和窥伺物质界的异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魔鬼的本质——
——乃是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