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辰盯着屏幕上出现的字符，犹豫着该如何回答。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来自箱庭外界的试探，但如果事实的确如此，两人身份暴露便已确凿无疑。他习惯性地将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自己该装作没看到么？
还是说，肯定。
他保持着沉默。
新的字符出现在屏幕一角。
“我这里看得到你们，老哥站在一个我没见过的房间里。”
依旧是字符形式。
以左笙鸣的口吻，向左辰叙说着。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
介绍什么。
告诉我，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左笙鸣，然后来让我信任你么？
左辰在心中暗自嘲笑着对方。
“初次见面、我叫Zoe。”
初次见面？
左辰对对方莫名其妙缺乏目的性的发言嗤之以鼻，他放弃了装作无视——本来自己的心理状态大概也暴露给了对方，隐瞒是没有意义的。
“我是左辰，我不记得除了笙鸣以外还有别人会朝我叫哥。”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
在他承认了自己能够看到对方的同时，字符从屏幕上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从黑暗中浮现出的静止灰白人像。
正面立绘…左辰摇了摇头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尽管是像素点和单色所构成的粗糙图样，左辰还是辨认出了她基本的面部特征——话虽如此，这不足以说明什么。
那用了左笙鸣的形象，仅此而已。
“看来老哥在知道真相之后相当受伤了呢…。”
同情的表情。
“别叫我哥。”
“？”
头顶出现了问号。
“啊，我懂了。”她敲了下手心，“因为老哥是个一根筋的笨蛋，所以还没有因为可爱的妹妹登场而放下警惕。”
太过自然反而让左辰有些难以判断。
“这么说吧。”
她收紧下巴神色认真。
“我曾经有过被称为左笙鸣的一段时间，但现在的我是Zoe。”
“这样讲有什么区别么？…”
“我想让老哥知道，我和箱庭中的左笙鸣并不是一个人。”
“你果然是箱庭外的人。”
“如果老哥你没有经历过离体体验，我是不可能像这样主动和你接触的。”
“哈哈，没错。如果有一个电子人像突然顶着我妹的脸跟我说这个世界只是虚拟出来的假象，我的确会当成恶意程序屏蔽了之。”
“但是老哥已经知道了，我通过左清秋的视点确认了这一点。”
左辰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身后陷入睡眠的女性。
“你们都是我的眼睛。”
屏幕中的人像坦白道。
“我可以通过箱庭中的每一双眼，看到我所编制出的一切，”她以无可辩驳的口气坦白道，“本来我的实在形象是不该出现在箱庭之中的。但是由老哥你两年前导致的那次实在冲撞，让她作为替代品被投放到了箱庭之中。”
她顿了顿，补充道。
“就像打了个补丁。”
左辰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借助卡特的龙翼、与空艇缠斗。
于坠落之前、见到了不存在于世间的少女。
“为什么是现在…？知道的人只有我和那家伙吧？”左辰用拇指指了指身后。
“对，但是已经足够了。”
“我只是个普通人。”
“现实中或许是这样，但箱庭中的老哥是我的分身——用构建箱庭的备用主体，”她换了一张举起食指进行说明的立绘，“不过平时一直处于沉睡状态就是了。”
莫听寒说过一样的事。
左辰是箱庭建构主体之一，而他一度拥有过的预知能力只是抑制程序一次次的运行故障。那么、如果事实的确如此…。
“和负责创造的我不同、老哥所分配到的权限是消除——摧毁箱庭之中目之所及的一切，通过恰当的方法。”
“开什么玩笑，我要是能做到那种事我早就…。”
我早就…早就什么？
早就会那样做了？
左辰陷入迟疑，盯着自己的右手上的手纹走向——那明明是他自己的手在此时看上去却如此陌生，消除？摧毁？我根本没想过那种事…。
“那么，这就来试试看吧。身后。”
屏幕上的灰白立绘换成了双手十指在面前交叠的姿势，冷静的视线注视着房间中的左辰。他照做了，将身子转了过去。
另一个自己站在那里。
一名身着SIS黑色制服的“左辰”，正一言不发地面对着睡梦中的左清秋——不过比起这些他注意到的是他手中的武器，一把安有消声器通体黑色的M1911R手枪。
孟倚灵送给他的礼物。
以不可能的方式，出现在了不可能的地点。
“我调用了老哥一年前的意识体备份，稍加引导之后投放到了事像层。啊啊老哥你放心好了，我当然不会让他看到你在这里。”
“……”
“一样的。他听不到你的声音。”
左辰察觉到事情正在向危险的方向发展。
他不会在任务之外的情况下在设施外穿着SIS制服，换言之，那是正处于任务中的自己——像是回应着他的想法一般，“左辰”轻轻将保险开启咔哒一声拉过滑套。
子弹顺畅地滑入膛中。
他虽然没有看到，但是知道。
“……第一次瞄准……手腕至拇指第二关节颤动……枪口下移……第二次瞄准……汗腺大量激活……预计弹头落点为心脏左心室……”
空间中正在发生的一切“事项”，正有条不紊地出现在视野中。
“你打算让我杀了她么？”
“因为那是‘你’的任务啦。”
自称Zoe的少女说明道。
“老哥你应该知道那个女人的另一个身份吧。”
“COLORS’社区创始人。”
“她拥有箱庭内的另一重最高权限，那是连我也无法进行干预的领域，”Zoe的语气中感受不到任何好恶，“对我而言、对箱庭而言，是第一顺位的威胁个体。”
“但她存活至今。”
“是的，我没有选择清理她，而是观察。”
“那你为什么要…。”
左辰话音未落，另一个自己便扣下了扳机。
体感时间发生了异变。
弹头的运动在飞速地减缓。
尖锐的枪声变得低沉，直至无声。
他对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一般当自己在小说里读到“时间变慢”这样的描述时，他都会认为用“快慢”来描述时间是一种有失恰当的形容，反倒是当他自己切身体验到了视野之中的一切都趋于静止时，他才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比喻。
观测到的是距离的变化。
计算出的是速度。
而时间、从未真实存在。
从M1911枪口中喷发而出的火焰凝结成了由十字和蘑菇组成的形状，本应旋转着的弹头从枪焰中近乎真空的通道中穿过。摆脱了弹壳的弹头看上去要比想象中小很多、以一定角度将尖端下垂对准了安眠着的女性。
“我没有做任何事。”Zoe说道。
“我知道，因为发起暂停的是我。”左辰对此并不惊讶，“不过就算我失败了，你也会像之前对我那样避免她的死亡吧。”
“我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哈哈，那还真是危险。”
话虽如此，左辰依旧感到有些后怕。
以Zoe目前给人的印象来看，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性格。
而自己刚才所谓“发起暂停”、是他试着删除掉墙上挂表的时间向度的结果——换言之能以一个挂表干涉到了整个房间，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好。如果只是一个挂表的话或许可行，他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
而如果自己失败了…。
箱庭中的死亡是真实的。
他想起了莫听寒在箱庭之外对自己说过的话，腹部一阵绞痛——箱庭内的自己并没有被缝入模拟神经组成的脂类薄片，但疼痛却反映了过来。
“好吧，我刚开玩笑的。”Zoe冷不丁说道。
“喂我说你…。”
如果屏幕后存在着中之人，大概在偷笑吧。
腹黑这点倒是和左笙鸣很像。
“老哥你刚才做的很好，现在试着去删除掉那颗子弹。”
“别强人所难啊…。”
“明明是删除时间这种抽象的东西才更难些！——”
“不，我只是让本不存在的东西的消失而已，但那颗子弹就在哪里，我怎么可能…。”
“你觉得那颗子弹是存在的么？”
左辰将手垂到身边。
“……说的也是，我试试。”
本就不存在的事物。
不只是房间内的一切，而是箱庭本身。
左辰将右手掌心对准悬浮在空中的.45ACP弹头，然后闭上眼睛、回忆着刚才的过程、开始想象那里其实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发生、静止的时间却再度开始运转。
消音器下的枪声再度变得尖锐，将空气刺穿。
他猛地睁开眼睛。
另一个自己和散去的枪声一同消失在了视野里，但枪的确响了。他冲到左清秋身边跪倒在地，用手将她侧躺着的身体翻了过来，瞳孔飞速地抖动着从她的身体周围扫过。
没有。
没有血迹，没有……伤口。
他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床铺旁边。
来自一年前的枪手消失在了他出现的地方，空间中除了些微的硝烟味以外没有留下任何射击事件的痕迹——一切都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让左辰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这里是箱庭。
自己其实一直身处梦中。
他从未真正睡去，在最近才经历了唯一一次苏醒。
“不要随意动用这份力量，这我不说老哥你应该也是明白的吧？”
Zoe的灰白立绘换做叮嘱的姿势和表情。
左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
是的，诚如她所言。
这份虚拟的力量、是真实的。
但是，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无力呢？
他的双手颓然从身体两侧垂下，Zoe的话语形成了无形的沉重感，让他陷入思考——他当然是对这一切抱有怒火的，和平的现实，虚假的现实，人造的现实。从得知事实的那一刻起他便无时无刻不想去否认这一切，想要通过某些方法或手段，来做出改变…。
但是，这只是他一人的想法。
一意孤行。独断专行。
完全的自我中心。
他能够想象，箱庭中的人们尽管对现实一无所知，但的确是幸福着的。反倒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资格去让他们一直以来守护至今的生活化为乌有么？
“Zoe，你告诉我…。”
嗡的一声。
屏幕上的视像消失。
左辰的右手举在半空中，伸向空荡荡的屏幕。
对方突然终止了会话，但箱庭中的左辰无从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
他抱着对方仍在观测的心理、自言自语道。
“为了让箱庭终结、我会完成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但在那之前、我希望能得到一次和Neph机构交涉的机会。”
“我同意这点。”
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醒了？”
“我一直醒着，但是被Zoe那丫头切断了身体和意识的连线。所以你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表现不错呦小老弟。”
“你知道Zoe的事情？”
“当然啊，第一次离体之后我就和她以数据形式接触过了。不过当时她从来没有在箱庭世界现身过的记录——你妹妹，我没记错是叫左笙鸣吧？”
“啊，对。”
“那是Zoe在箱庭之中的浸入实体。也是在你妹被投放至箱庭后、Zoe才渐渐恢复了人类的情感，”左清秋在床上将腿盘起，“在那之前她一句话超不过三个字，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了解了’。”
投放这个词用的左辰很不好受。
简直就像在讲，她在那之前从未存在过一样。
“而且，我还得谢谢你。”
“什么？”
“你刚才算是救了我一命，”左清秋换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喂我说，左辰你该不会没有反应过来这点吧…。”
“哦对我刚帮你拿掉了子弹。”
“不，不是这件事。”
左清秋露出了引导者般的笑容。
“你所抹除的并不是子弹，或者说你根本做不到这种事——和Zoe说的一样，你可以对箱庭内的事物发出删除指令，但那仅限于与你有关的程度。”
她伸出两指将手比作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右侧的太阳穴。
然后做了一个“bang”的动作。
“你抹除了一年前的自己。没有了射击者也就不会出现射出的弹头，很简单的因果逻辑——但这就是箱庭中决定性的法则，记笔记下次考试会考。”
“那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亲手杀死从前的自己，这之中的时间悖论显而易见。
但是/
/这里是箱庭。
“你认为自己和一年前的自己是同一个人么？”
“当然，我…。”
左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无时无刻不在积累着记忆，同时也在忘记着过去。
知道了新的事情，忘记了旧的事情。
在这样的变化之中，用以维系自身最为直观的“证据”，也就是他的身体，此时此刻正位于箱庭外侧的沉浸舱中。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
“有变化才奇怪呢，那个突然登场的家伙和现在的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刚才Zoe也说了是你的备份记录嘛，所以那种东西割草都割不完的。”
“别把人说成草…。”
“那你明白了？”
“…嗯，大体能接受。”
左辰走进床边，伸出右手试图拉她起身。
左清秋伸出右手打算接受他的帮助。
“哈哈，玩笑而已…。”
两人的手的空间坐标重合位置在实时调整的过程中不断跳动，箱庭系统开始了对二者物理属性冲突的预行运算。
但预定的碰撞并没有发生。
它们径直穿过了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