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吧?!孟倚灵!——”
布满了减压气孔的白色房间里,脸涨得通红的少年怒吼着。他徒然地捶打着钢化玻璃,双手的疼痛早已麻木——孟倚灵正一言不发地坐在玻璃的另外一面,双臂环抱着身子。
电棒毫无悬念地落到了他的后背上,左辰忍痛吭了一声仰面摔在了问询室的桌子上。施暴者是站在自己身后的那台面无表情的仿生查理机。黑色制服上印有橙黄色的Neph胸章,他声音毫无波动地警告道:
“言行过激,减两分钟……”
话音未落,孟倚灵已经用右手食指上的钢制戒指在玻璃上烧出了一个洞——但很明显她的手不够长,只能指着对方鼻子警告道:
“再有一次,我会让你原地爆炸。”
尽管话里带梗墙壁两侧的二人却都笑不出来。孟倚灵还和来的时候一个样子,身上破口斑驳的衬衫甚至没来得及换——但左辰会在Neph完成了对安迪的检查后被逮捕,又换上了那身他在集容所穿了三年的橙红色工装,似乎在她意料之外。
左辰却对此无动于衷,他冷冷嘲讽道:
“你到现在了,还打算接着演么?”
“……!”
孟倚灵强压住想要否认的冲动,她有一瞬忘记了呼吸的方法。胸口像是被削去了半截骨头般痛了起来——的确,她一开始是说要带着安迪去爱莲娜那里看看有没有修理的方法,毕竟之前就算是被自己断臂补充了些纳米机后也就恢复如初了。
——那,之后呢?
——被盯上的是安迪。
——类似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尽管她本人无意,但身边的人都会被卷进麻烦。
“……我不想再看到……不,我不允许,再发生任何意外。”
刚才的那一拳头打坏了麦,左辰看样子并没有听到自己刚才的低喃——这样就好,孟倚灵松了口气,将拳头又伸了回来。
左辰正低着头盯着地面,双手无力地放在两腿之间。那副样子她有些似曾相识——两年前在路江城,她当时找了个机会跟左辰讲了自己打算加入部队的事情,看到他会那样怅然若失,她险些跑去追上运档案的货车把刚写好那份翻出来烧掉。
她摇了摇头,不想将其回忆起来——她现在还有事情得先告诉左辰。她站起身来靠近玻璃上的缺口说道:
“刚才,我见到安迪了。”
“她怎么样?”
“她后背上的伤爱莲娜应该是处理不了的,就是这样——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胸腔和动力供应有关,类似于心脏那种。所以,只有Neph这里可以修……”
“哈,是么。”
左辰对此没了兴趣,再次陷入了沉默。孟倚灵张了张嘴,接着说道;
“只不过那天装上去的环境啊插件啊都会被初始化,还有这几天内积累的垃圾数据。她是实验机,有很多我们想象不了的工作要做……”
“所以说,我被留也是因为那个么?”
“什么?”
“你应该比我清楚啊。希夫说过什么管理员第二序列,说的是我吧?”
“那个是,我看见已经有第一个了才……”
说着孟倚灵噤声了——如果只是想在娜亚执行领域中将左辰视作“不可侵犯”从情报接收的部分进行限制也是可以的,完全没必要将他本人的信息录入到娜亚系统里。
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
“你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是,犯罪证据。”
“哈哈,我猜也是。”
左辰说罢便安静了下去,盯了会儿地面,又略显急促地将沉默打破:
“没有别的事情就请你离开这里吧。我现在没什么想说的……啊对,跟莫听寒……算了你爱怎么跟她讲就怎么讲吧,现在的我已经管不着了。”
孟倚灵将一声叹息压了下去,起身打算离开。
她注意到左辰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盯着自己——唯一的灯源在左辰身后,漆黑的两个仁儿里找不出任何意思。
孟倚灵觉得他看着的是自己身后的墙。他请求道:
“还有就是,要是我真得,像我听到的那样被送回去。能拜托你件事情么?”
心跳得厉害了不少,孟倚灵答应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左辰堵了回去。
“叫些人,或者你也可以亲自来——在半路上把我处理掉。方式最好用烧的,一根头发丝也别让它留下来。”
他刚说完,身后的查理机头部的金属正噼里啪啦地被高温融化沿着身子淌向地面。他差诧异地回过头看去,拟人形态查理机扬到半空中的电棍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倚灵,我……”
他连忙回过头来想要为刚才的过分言辞辩解,刚好看到那头飒然红发消失在了门口。
——
半小时后,凰灵市某地下台球厅。
“打完这把就走吧,哥……”
橙发少女一边摇摆着身子一边拽着洛林的衣角,平时的元气全然不见。他本人也觉得像这样在意胜负对自己而言十分少见,可一看向桌子对面吴越那张嘻嘻笑着的尖嘴猴腮便战意再燃。
他弯下身子,瞄准了空无一物的球桌彼端——目标的黑色八号就在白球一侧,但正紧贴在球桌旁边,直接打不说难进,很容易会给对方送出赛点。
“不,这是为了之前说好的……”
“等那么久,终于到了今天……”
吴越说着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下一球结果——洛羽则是向两人白了白眼,她不理解这两个雄性个体的脑回路也没有理解的打算。
“哈,不就是争个到家谁先洗澡么。”
啪的一声脆响,杆起球出。白球平行于对角线从桌面上疾驰而过,经过两次反弹一百八十度反向冲了回来,直指黑球侧面。
吴越把眼睛眯了个缝偷看了一眼哎呦卧槽了一声把眉毛皱了起来,站在一旁的洛羽注意到了洛林少有将期待表现在了脸上,也就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象牙筷子样的双指啪地将棒球般飞行着的白球夹到了空中,洛林有一瞬看到了大地正在倾斜落向毁灭。
桌载娱乐用查理机宣布道:
“存在外力干涉,本场成绩作废。”
吴越噗嗤笑了一声将脸挪向了一边,洛林脸上则混杂着怒火和疑惑看向突然出现在桌子旁边的孟倚灵。就算她在众神寮是人尽皆知性格爽朗值得尊敬的对象,像这样的无理取闹还是令人觉得不可理喻。
“灵队光临鄙店,是有何贵干?”
吴越今天一改平时的嘻哈风穿着一身洗练白西装,彬彬有礼地鞠躬问道。孟倚灵并不是第一次见他以娱乐经理的身份出现也就没有吐槽,而是直接把手里的电脑砰的放到了台球桌面上掀开了机盖。
吴越嘬着嘴心疼着桌子,察觉到了孟倚灵进来之后就一言不发气氛不太对。洛林也大概明白了她是有急事儿才打断了二人,没多抱怨向屏幕这侧踱了过来。
深蓝色的建筑全景透视图缓缓地旋转着,凹字形的结构在凰灵市里找不出来其他可能——Neph位于凰灵市的临时收容所之一,刚看了一眼吴越眼睛就眯成了缝。
“今儿这又是闹哪出?我记得上次是游戏中心吞了你钱,还是购物广场售后无良来着……诶等下,这个……哈哈,我吴越还真是被高看了。民营的还可以搞一搞,您这是找了块儿石头啊。”
“左辰在里面。”
孟倚灵简短说罢,吴越愣了半秒轻吐了声草,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把手放在脸上刮了刮。
“原因主要在我。所以我只是来请你的人帮忙的,报酬该怎么算你考虑好了再定。我预算很充足,当初在伍时拿的钱一分还没花过……”
“我也不多说了。你应该比我清楚。”
“当然,我也有交涉失败的准备。有其他人可以联系。你们之前应该见过,夏柠他们……”
“那就跟我没关系了。”
说完吴越扯掉了粉红领带甩到一边椅子上转过了身去,把手指架在了脸上抬头盯着天花板上的昏黄灯光——他正以桃木会头目的身份思考着,孟倚灵第一次觉得这个背影其实还挺高大。
洛羽拉着洛林凑了过来自告奋勇:
“我还有哥哥应该能帮上些忙的。”
“这跟你们俩无关……”
“是左辰哥的事情吧?——那当然跟我们有关系啦,哥你说是不是。”
“啊,嗯,是……”
洛羽目光躲闪着。他对左辰向来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过是个人也看得出来那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洛羽你别拉着你哥凑热闹。”
“可是……”
“说了,没您俩事儿。”
这次说话的是吴越。他转过身来,方才还神采奕奕的他过了没俩分钟脸上便像是连着半周没睡觉一般写满了疲惫。
“我知道左辰让你俩认识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命搭进去,但那也只是结果,他当时不也没做什么么?”
“是,他当时逃的倒是很熟练……”
“哥你说什么呢!——”
洛羽隔着拧了一下洛林的胳膊,他说着开玩笑的道了个歉。
他当然还记得那个在自己剑下骑脚踏车抱头鼠窜的赏金目标。当时手里有着石中圣剑Excalibur之名的原子生物聚合体咒噬了寄生部分,让身为宿主的自己进入了疯王状态。要不是左辰靠着他神乎其技的直觉用沿路的公交天桥消防栓什么的拖了很久时间,洛羽也来不及赶到现场祓除自己的诅咒。
那之后他解除了和路江城里猎人公会的契约,选择了靠着妹妹这一层亲属关系住到凰灵市里。没想到,刚一进屋就碰到了一脸傻笑打着招呼的左辰。
——简直,跟这家伙一样。
——到底哪边才是兄妹啊……
洛羽察觉到了哥哥的视线,嘟起了嘴巴小老虎般眯起了眼睛:
“我说哥哥,你刚才没在听我说话吧?”
“抱歉,走神了。”
“哼,口口声声说我是重要的家人,话都不好好听!哼,算啦,回去打算怎么补偿我啊?”
——啊啊,又来了。
——不过办法还是有的。
洛林把手放到了洛羽头上拍了拍,立竿见影——啪的一下被满面通红的女孩打到了一遍,倒不是因为身体接触在害羞,她嗔怒道:
“你,你以为一样的办法会管用么?!”
“当然不当然不,哈哈。”
洛林笑着走向了台球厅门口,洛羽抗议着追了上去——她会把自己所想的很直接的表现在行动上,该说缺心眼子还是天真无邪呢……
——所以才要她远离那里。
——哪怕是,再次将剑拿起。
他转过身对留在桌边的两人道了声保重,拉着抗议中的妹妹离开了房间。没半分钟一封短信发到了孟倚灵的手机上。
“我可以打T。”
孟倚灵理解这是洛林考虑到Neph的通讯情报监管故作的玩笑,她犹豫了下回复道:
“多谢,之后联系。”
待不远处关门声落定,吴越扬起眼睛看向等待着的孟倚灵,
“好吧,我又想了想——事儿虽然分能做不能做,但我先得考虑它该做不该做。左辰跟桃木会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我一个人也不会出。”
孟倚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合上了电脑打算离开。
“诶别急着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说着他转过身去走向了墙角的台球球杆筐子,从里面翻找了一阵,拎了一根通体等径的黑色直棍出来——他将其握在手里举到空中,明明是在室内,孟倚灵却感到了徐风拂过。
开玩笑一般,那棍子已经成了筷子大小——孟倚灵只是知道他靠着个人能力花了半年就让凰灵市里的街霸恶棍间无斗争可言,看到眼前一幕也多少明白了些:
“连金箍棒都是配套的就过份了吧……”
“不不不,假货而已……Ultra-dimension Black Material。中文还没有学名,你可以叫它,超维黑质。两年前被欧美方面的深潜机在东海海沟里找到的,刚好我当时还在国外。”
他手里的“筷子”还在进一步的缩小,变成了黑色马克笔的形状后,在他手上飞转了两圈被别到了胸袋之中——有关高维碎片应用的远古科技和越境打捞时爆发的国际冲突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对方不感兴趣,他也没有在此废话的打算。
他换上了商人的面具,双手撑案说道:
“我之后会安排好人在我走后临时接管我的位置,要是我回不来他就是桃木会的头儿了……话说到这儿应该也不用我多废话了吧,灵队?”
“你答应了?”
“是啊。你是这几天睡太少么,反应这么慢了……喂喂喂您突然哭个什么劲啊?我这儿可没备着手纸什么的,衣服借你擦擦?”
“没有,用不着……”
孟倚灵控制住了从眼眶里溢出的泪水,用袖口擦了擦。她本来以为自己的泪腺在服役过程中早就退化的无影无踪,但当时的那种可以轻松将感情剥离的方法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上周左辰受伤的时候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任眼泪流下来是这么痛快的一件事。
“谢谢你。”
“没必要。我高中就认识他了。”
“朋友?”
“不,是情敌。”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说着别人的话题。孟倚灵以前只知道听寒跟左辰以前是同学,不过想了想吴越平时在莫听寒面前言听计从的温驯表现,也能猜个大概出来了。
“那我就接着……”
“在莫听寒做出选择之前,我得让他好好活着。所以这不是我在帮你,你也不用记我个人情。这么说你放心了么?”
少年突如其来正经自爆道。
孟倚灵正打算张口说话,手机震了。来电显示是莫听寒。她收拾了下心情打算装的开朗些,目前事情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好。
“喂,听寒?我说你是刚才打喷嚏了才给我打的电话么?我刚和吴越聊到你们高中的时候,哈哈……”
孟倚灵本以为电话那头会害羞地怪罪过来,听筒中却只有嘈杂电波解读出来的空白噪音。不安的沉默逐渐蔓延,她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对。
“呃……是,听寒吧?”
“嗯。”
“听你没反应吓我一跳哦。发生什么了,突然给我打电话……”
——不安。
——她该不会已经……
“是左辰的事情,他——”
“听寒你等下,有话慢慢说别冲动。”
莫听寒疲惫地笑了两声,说:
“不至于啊,我是想问下他现在在哪儿——我刚收到份从Neph发过来的身体报告,明明前段时间还没事儿的……但这次,这次显示他是,红珊瑚病,阳性……”
话语支离破碎,女孩泣不成声。
——
尖锐的龙喙被全部摁进了公共女厕的坐式马桶之中,男子伤痕累累的双臂胡乱地拍打着陶瓷桶壁和单间的墙板,断断续续的嘶吼和挤出的空气一起,化作了马桶水里一串串的泡沫。
隔壁单间传来飞速抽纸的声音。一阵水声过后,芙拉儿·班德禄从门底下确认了对方慌忙逃走的事实,看了下腕表。
“呜哇,超时间了……”
她慌忙松开了手,少年脸上的龙喙已经消失——当然这还不够,她把少年翻过身来,拨开了眼皮确认了瞳孔的情况。浑浊的黑色部分已经没有聚束的倾向了,周围也恢复到了寻常时候的宝蓝色。她松了口气。把身体靠在门板上滑到地面。
现在该担心的事情有很多,行动时的目击情况还没确认,房顶上的装备也有待回收——当然,最难处理的是她眼前这具不完全龙化的身体。因为短期使用大量触媒的原因,他的部分干细胞产生了异化,不断地生产着诱发龙化的蛋白因子。
按理说只要等那些异胞自行凋亡就可以了,以前也是这样——但这次的状态异常持久,甚至在第一次苏醒的时候出现了暂时的原兽化现象。
“所以才不让你用那么多啊,笨蛋。”
她摸着脸上鳞片褪去后残存着的络腮胡子,小声嗔怪着。卡特曾拜托过她要是自己完全原兽化了就帮忙爆掉脑袋,当时挺认真地答应了他。
——但凡事皆有例外,这次是你违约在先。
——所以,我也该被原谅一次。
“卡特,醒醒。”
她拍打着卡特的脸,通过痛觉刺激将其唤醒——他睁开了尚是人类的眼睛,空洞的双瞳却像是没有认出来芙拉儿一般从她身上扫过。
“能自己站起来么?”
卡特醉酒般哼哼着,点了点头。
芙拉儿抽了些纸擦干了他身上的水迹,在确认了他身上已经没有明显的龙化特征后,把他的白色大衣裹到了他身上,右臂从他身后绕过,将那副高了自己一头的身子撑了起来,离开了洗手间内的狭小空间。正值傍晚,街上人影斑驳,从女厕走出的两人并没有被注意。街对面是凰灵市凤栖峰大学的原生种学院属下研究所,校门出入着零星的几人。
她没有向人类求饶的打算——计划是利用伪造的身份证明接近并挟持相关人员,利用校内设施对卡特进行治疗。像医院这种公共设施被发现会很麻烦,但临近假期的学校就没有太多这方面的担心。尽管有不少运气的成分在,芙拉儿拿出十字架亲了口。
“排不上用场,就在旁边替我祈祷。”
——有人对自己说过这句。
——但,脸已经记不清了。
她将皮卡停到了校门口旁边,卡特躺在了后座上,就算他突然龙化暴走这个铁皮盒子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她走出车门,摘掉手套露出义肢大大方方地做出一副等人的样子,物色着目标。现在她的装扮被当做是一个机械技师一点也不奇怪,而学生替自己查理机预约修理也是常事。
门口的警卫查理机看了眼这边便再度进入待机状态——从他解除待机到开始观察会有一瞬的空白,那对于职业的来说和洞开的大门无疑。
校门中走出了一位正在通话的女性,黑色短发下的圆润脸庞尚未习惯那般苦涩的表情。身上套着校服的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换,步履匆忙。
她站在了路边,向不远处挥着手臂——路另一侧的出租车注意到了这里,开动后驶向了街口——这里并不允许直接掉头,离过来还有一段时间。
芙拉儿将车缓缓停到女性面前,拉下了车窗。
女孩眼角的泪痕尚未处理干净,但气息已经稳定了下来。她正冲话筒说着些什么:
“……那我先回寮里了。倚灵你今天晚上也不回来么?啊,好像有人要问路……嗯好,那我先挂了。”
芙拉儿努力掩盖住自己在听到倚灵二字时候脸上露出的错愕,不过对方似乎将其错认成了接受问询的惊喜,也就只好将错就错了。
——这些精神松懈的人类。
——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羔羊。
芙拉儿一边强调着自己义肢扬了扬手一边问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和我爱人前段时间刚到这儿来不久……但也如您所见,他身体出了些问题,一直在发热。一般的医院不太好去……”
利用对方同情吸引注意力的同时,暗示自己是原生种以拉开距离——当然,如果有打开车门的机会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了。
“诶,二位是原生种么?”
“是这样。”
女孩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直率,芙拉儿看向她的表情。更令她意外的是,那对儿黑瞳中看不到任何拒绝的意思。
她连珠炮似地说了起来。
“那请让我上车看看吧。我是原生种系的本科二年级生,啊,虽然学的专业是行为心理学,但也积累了不少手术实操的经验,只是处理常见症是没有问题的请不要担心……啊对,之后我可以根据情况帮忙联系认识的教授……”
“嗯,车后门我没锁。”
黑发女孩很自然地表达了谢意,芙拉儿有些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羔羊在得到了允许后兴致冲冲地打开了门钻进了狼穴。尽管和卡特挨得很近这点有些令她吃醋,看着她利用手里一根记号笔大小的电子工具熟练地进行着一连串的观察记录,她还是默许了这一切。
“等下,这个是……不对,怎么会这样……”
黑发女孩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嘟囔着些什么,将手从卡特的身上拿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像是刚睡着,脸上积累了很多疲惫……”
“情况很严重么?”
——我当然知道很严重。
——不过还是听听吧。
“不,不能说是严重……我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症状,他脖子上的鳞片很像是鸟臀目爬行动物,啊不好意思,那个是恐龙的一种,什么霸王龙啊迅猛龙啊……”
“Neph记录‘易形能力十七类’,具体些就是变成飞龙。你说的没错,然后呢?”
芙拉儿对这个女孩的笨拙有些不耐烦——身为一个享受着教育的人类公民,居然在顾忌自己,一个素不相识的原生种的感受。
“嗯,那我直接说了。您爱人有很大可能是新型红珊瑚病患者,类型尚未被记录过。相同报告我在不久前刚刚收到一份,而且样本对象是我喜欢……我认识的人。”
“那还真是巧,有时间会认识下的。”
芙拉儿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伪善也要有一定程度啊。
——一直废话连篇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棉花糖么?
“嗯,所以请把车开到院里去吧——医院那种地方根本不用去,在那里死掉的人比活过来的多了不知道多少。”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了同刚才截然不同的一丝决意,这让芙拉儿吃了一惊。
“我会在明天之前拿到令人满意的结果。请相信我。”
那女孩自顾自的关上了车门,一边向芙拉儿说着一边将学生证从窗口伸了出去示意门卫将门打开——芙拉儿不得不承认,在短短的五分钟内这个神奇的女孩向自己接连展现了两次奇迹。本来打算用粘性炸药强行爆破掉的学院大门,正在自己面前毫无怨言缓缓开启。
——
金属摩擦的尖利噪声再次将左辰从睡梦中惊醒。在进入路江城前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睡眠是不被允许的。不过也托此所赐,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太想逃出去而见到些谕告的幻想,反而因为缺乏休息脑力不足什么都没见到。
他看向那一线窗外。令他意外的是夕阳已被月光取而代之。
“已经是,晚上了么……”
自己似乎破例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难怪醒来之后虽然困倦依然头却没那么痛了。夏天就算是在房间中呆着不动也会出上一身汗,加上身上这套冬冷夏热的工装又不怎么吸汗,掀开衣领臭气烘烘。
没有确认时间的方法,他能做的只是勒紧裤腰带以抵御饥饿。算上午饭这是两顿没吃,稍有动弹胃便会一阵悲鸣。
走廊尽头传来了皮靴声。
没有被分到多人房间算是自己幸运,但这也意味着隔上一段时间就要接受一次心理状态监测。执行者是查理机,清一色的猛男身形,有着满分的胸肌和水桶式拎人的强大臂力,方形的硬汉脑壳里搭载着就算目标暴走也能单手暴揍的中华武术模组。
左辰整理好衣服,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房间中央。顺便一提,动作过快也可能会被当成暴走而被当场暴揍,所以装石头是最好方案。
他用身体明白的这点,肋骨一侧还在隐隐作痛。
但这次等待的时间尤其漫长——那踩在瓷砖上的皮靴失去了前几次的整齐有力,回荡在空荡走廊中反而显得有些杂乱慌张。
有门被吱呦一声开了,屋里犯人被吵醒怒骂到一半闭上了嘴。左辰本以为又要听上一段时间拳拳到肉的惨叫交响,门却又被砰地关上了。
“啊啊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啊咧,我记得的确是这边啊”
猛男如是说道,声音低沉有力且,梨花带雨。比起身体暴力,这更让左辰从菊花开始升起了一阵恶寒。
“在哪里啊,左辰……”
这抱怨里带着些小沮丧,皮靴匆匆忙忙地逼近着这边。左辰却视死如归般视而不见,眼神直愣愣地盯着门框之间的虚空。
——遇到熊要装死,遇到霸龙也是。
——我是石头,没错我是个石头……
约莫两米高的魁梧身姿出现在了一侧,他面色焦急地从另外一侧的牢房中扫过。那设计成板寸的结实后脑转过来的瞬间让左辰觉得是那般漫长,他祈祷着让时间凝滞于此,哪怕世界就此毁灭……
“左辰!——”
大概有他两个沉的猛男五指相扣放到胸前。满脸硬肉的脸上闪过一丝愉悦,之前见过的冰冷凶悍竟让左辰心生一丝怀念。
他靠在门边神色急切。
“等下哦,我这就帮你出来……我找找卡应该是在,这个兜里。”
“士可杀不可干君子如竹宁折不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左辰语无伦次逃避现实可嘀的一声门还是开了,他紧闭着眼睛听着那脑子弯掉了的查理机快步逼近自己。论臂力自己绝对不是对手,在这鸟拉不来屎的牢房角落接下来的里番剧情似乎已经是必然……
“你病了么?”
厚重的大手放到了自己额头上。
“也没有啊,那就打起精神来……要快些离开这里,趁别人还没来。我知道该怎么走,跟着我就好。啊对,我刚才好像忘了说了……”
左辰小心翼翼地眯开眼睛,畏缩地看着和自己以相同姿势跪坐在地上的安保查理机。他正面露担忧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自己,眼里闪烁着似曾相识的天空颜色。
——他刚说要帮自己。
——等下,那也就意味着……
“这个身体是我借来用的,超~级强壮的哦……呃,左辰你不会是,没认出来我吧?”
“……安迪?”
“答对啦!”
欢呼着他微微侧头,伸出两侧的食指顶了顶自己的双颊。左辰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想象力原来是如此的贫瘠,或者说,表象是如此的不可信任。
安迪先左辰一步站了起来,腿坐了很久压得有些发麻。
“我抱着你吧。”
安迪拍着自己的胸肌说道,见左辰连连拒绝反而有些失落。
“那个……我自己能走,嘿嘿。”
“话虽然这么说……”
楼道尽头传来的密集脚步在骤停之后被训练有素的静步代替,走廊中的白灯全部亮起,四道红色镭射空间切割,上下扫动寻找着目标。安迪面色凝重的站起身来。
“之前取消这个房间睡眠管制的事情好像暴露了。但是没关系,拿好这个。”
安迪将刚才用来开门的卡塞到了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嘱咐道:
“从走廊另一边的门出去会进到环绕着底层大厅回廊之中,走到另外一侧就是安全通道,能一直跑到楼外。”
“你现在人在哪?”
“路上可能会遇到其他的查理机,只要能通过建筑内的摄像头来确定位置,我剩下的电量最多帮你关掉两台。”
“什么意思?不是,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还有就是关于你的记录处理,事后只要不在城市中进行任何身份认证就好,我需要大概两天的时间来洗掉关于第二序列的消息……”
“听人说话啊,安迪!”
可能是因为疲惫,也可能是压力,左辰大声嚷了出来吸引了外侧侦查中武装查理机的注意——安迪捂住他嘴的同时,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她松开了手,低头笑了笑。
“还能记得你,我已经很满意了。到现在为止的数据会在今天零点初始化,就算再见到你也是认不出来的哦。所以我人在哪里,也无所谓了吧……”
“……?!”
“抱歉,明明是个查理机还说这种话……哈哈,很奇怪吧。但要叫我忍住就太难了啊。所以,这点程度的任性就请你……唔!”
左辰心一横,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堵住了面前读作猛男写作少女的安迪口中倾泻而出的歉意。因为低血糖他身子一阵脱力,就势把脑袋靠在了安迪的胸膛上。安迪后退了两步,用双手撑住了左辰的肩膀。
左辰找寻着平衡感,喃喃低语:
“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趁你还,在这里……”
“……”
左辰保持着看向地面的姿势,安迪抓着自己肩膀的大手在微微颤抖。
“哈,怎么了?好不容易话说的这么利索了,突然就不讲了——啊对啊,刚才就想说来着,你是自己偷偷用功了么,语言能力快赶上娜亚了……”
“上面哦。”
安迪小声嘀咕道,左辰抬起头来,视线和她的婆娑泪眼撞到一起——就算现在用的是猛男外形,左辰也从没期待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抱歉。是说那个超大只的空艇吧……哈哈,猜也能猜到的事情,我本来也不该问的。”
“不啊,左辰用不着道歉。我很开心。”
安迪笑着说道——那是和刚才的喜悦截然不同,却让左辰突生怀念的笑容。
——这个,由我来守护。
——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要是被娜亚知道的话,她一定会生气的……”
说着,她没问过左辰就将他横抱了起来——原本属于健硕男性的宽大后背形成了完全的屏障,安迪抱着他走向走廊。
左辰反应过来了她的意图。
“等下,现在这副身体里的是你吧。我刚可没有同意要你冒险把我带出去!……不过是回到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光是想起来就令人作呕。
——但,不得不这样讲。
安迪干脆地拒绝了。
“驳回,这是既定事项。”
“什么既定事项啊!现在娜亚睡着做主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的么?!”
“时间轴上来讲是的,过去做出的一级指令无法被当前时间的一级指令覆盖,除非得到充足事实证据支撑的撤回理由……”
安迪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推开了白色牢房的玻璃质大门——安迪背后走廊尽头的武装机很快做出了反应,咔咔将子弹上膛并进行口头警告。
安迪无视了他们的劝阻,为首的一人开始了倒计时。
左辰用肘部推搡着安迪的身体,试图挣脱。
——什么由我来守护啊……
——这样下去不还是什么也做不到么!
“把我放下来。”
“不要。”
“别让我说第二次!”
“乖乖蜷好,不然会受伤的。”
左辰发疯般捶打着安迪的胸膛,但现在的她壮如磐石岿然不动。确认了拳击无效后左辰徒然将双手放下片刻,转而试图将钳住自己身体的双臂掰开。
依旧是徒劳。
安迪笑着安慰道:
“机器人,不会受伤,也不会死……”
“但是会痛吧?!给我停下!——”
武装机手中四把SCARCE制式自动步枪交叠的枪鸣吞没了左辰的喊声,安迪向左踏出一步开始了奔跑——左辰看到真相的瞬间顿时哑然,已经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了,什么很短的一段啊,这不是整整要跑上把一个弹夹打空的距离么……
暴风骤雨般的弹丸击打在安迪的后背上,电流爆炸砰嗙作响。
后脑勺被命中的瞬间牛般粗壮的脖子被连根拔起了将近一半,失去了指令单元的半个身子登时僵在了原地仰面摔倒。安迪另外一只手将左辰的身体尽力向前抛出,把他重重摔在门板上。
“跑,跑……”
安迪重复着单一的音节,从手指开始将半吨重的身体撑起。仿生涂装被打的面目全非,她保持着半跪着的姿态,将机能尚存的右臂高高举起,穿过那层层钢筋水泥之后的,是天空。
左辰明白了她的意思,做出了承诺:
“我一定会,一定会带你离开那里的!安迪!”
空洞乏力的承诺呼唤,肢体濒临崩毁的女孩却还是报以笑容。
第二轮的射击开始了,金属肢干被打得浑身震颤。钢筋铁骨所支起的掩体从高举着的手臂开始,到挂在一侧的失效残肢,在左辰面前被弹丸节节啮噬。球形眼部单元藕断丝连地垂向地面,破碎的零件和破片飞扬在空中。
掉落的银白色的卡片在地面上闪着光,左辰扑了上去将其抓在手里失声哭着伏在嘴上。待抬头看去的时候,狱卒查理机的双瞳早已暗淡无光。
他干笑两声,转身刷卡开门。
——这还没逃出去呢。
——还没资格,期待着更多!
左辰保持着匍匐姿势从门口爬出,转手将门关上——子弹丁零当啷地打了会儿便歇了下去,他靠在墙边,大口喘气坐到了地上。无论他怎样将无声地嘴巴撑开、撑到极限,压成了一线的双眼中却怎么着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爆炸声自上方隆隆响起,强烈的冲击伴随着击穿楼层的碎石声声震撼着整个楼层——通体漆黑的六角棱柱急速坠下,以擎天坠地之势贯穿建筑的同时激起灰尘漫天。
监狱中各角落警报轰鸣,手持步枪的武装机四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