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爱丽丝的机械工坊。
用来拆解查理机头部的环形扳手从维修对象的脖颈上脱落,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它的使用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哈哈笑着想要将它拾起来。
“哎呀哎呀,连怎么用扳手都忘了么?给我给我……”
爱莲娜·库尔·格蕾蒂恩一边抱怨着将从肩膀上滑落的帆布吊带复位,一边从旁边躺着一副拟人形态查理机的机床上走了下来。她一把拿过了原助手手中的金属扳手,一边说着看好了啊一边演示着使用方法。
他还在自嘲地笑着。
爱莲娜刚想斥责,视线相对的瞬间把话又咽了回去——那双眸中的歉意是真挚的,只是除了那歉意以外,空无一物。
她将视线偏向一旁,试图掩盖悲伤。
——说到底,没有掩饰的必要。
——现在的他是不会懂的。
“你去给我接杯水吧。饮水机在工房二楼……楼梯在那边的墙角。啊对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三楼是我自己的房间绝对不许进哦!”
“好的,爱莲娜·库尔……”
“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全名!——”
怒火和叫嚷一起将视野冲白,爱莲娜在反应过来自己一时的失态后,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青年,手中心不在焉地做起了维修准备。
青年呆立在身后,脸上小狗般的可怜表情就算是不看爱莲娜也想象的出来——手下机械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轻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道歉:
“抱歉,刚才是我有些冲动了。”
“没没没,要怪也是怪我……”
“叫我爱丽就好——还有,虽然我没那样要求过……你以前更喜欢叫我姐姐。”
“好的,爱丽姐。”
青年似乎因为爱莲娜的宽容而放松了些许,离开的时候脚步声轻快——不过爱莲娜自己当然是知道的,刚才说的全是谎话。
——无论怎样强调吸血鬼活很久要叫自己姐姐,那个魂淡一次也没有在称呼后面加过姐字。
——所以,所以说……
“现在的你,比那时候可爱多了。”
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金发的小吸血鬼低着头自言自语,将左眼上的抑魔力眼罩摘下——本日内记不起是第几次决堤了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了制工桌表面。它们汇聚成流平行于桌沿流了几公分,和淡蓝色的机洗剂混在了一起。
——
自己在一位名字很长的吸血种机械师的手下打工的事情,是左辰住处的房东女孩告诉他的。按照Neph机关人员给自己提供的可靠情报,那女孩的名字叫莫听寒,是左辰的高中同学之一。
从Neph接走自己的是她,帮自己打点一切的也是她。
住所,工作,还有别的很多——左辰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不过现在似乎还为时尚早。
他走出了爱莲娜的工房,经过约莫十分钟的脚程,抵达了来时的地铁站。
雇主那身暴露度高宽松肥大的吊带裤形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摇了摇头,试图摆脱自己有失尊敬的臆想。的确,对方是个金发美少女这点比较出乎左辰意料——按理说会从事机械师这样工作的人印象要么是铁匠大叔要么是瘦弱技宅才对,对那样一副纤细身躯而言和钢铁打交道实在太过苛刻。
“爱莲娜·库尔·格蕾蒂恩……爱丽。”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爱丽训斥自己别用中文喊她全名的嗔怒样子有些似曾相识——所以他当时才会故意喊错,但似乎玩笑开得有些过份了。
她是左辰的熟人之一。
根据当日内的一系列言行,左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站在了地铁站台最边缘的一侧,将耳机塞好,听着手机里属于左辰却有些陌生的歌单——幸好兴趣之类的还没有太多的变化,以前的东西即便已经忘了,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还是能顺畅接受的。
——和人也是一样。
——只要装作,还记得他们……
“……就谁也不会受伤。”
刚好歌曲中的日文译文也是这一句,他就轻声将其用日语哼了出来——背部突如其来的弹性冲击让他一个趔趄倒向面前的地铁轨道,那似乎属于一对人类女性发育成熟的第二性征。在失去平衡之前,他的脖颈被黑色衬衫中的双臂从后方围住。
——不,不是人类。
——记得她是原生种。
口中吐出的热流掠过耳尖,低沉却有些孩子气的女性声音响起:
“提问,我是谁?”
“啊,那个……孟倚灵。”
“慢了两秒,而且直呼老师我的名字。罚站到终点——”
地铁来时的尖锐呼啸盖住了孟倚灵的低语,她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不过左辰半句话也没听清。就算他发问她也没有重复的意思,只是强拉硬拽着让左辰进了车门,在空余座位还有很多的情况下被扯到了车厢一角。
女孩身上有股橘子味洗发水的味道,微微敞开的V字领口中能够看到——
“嘿嘿,你在看哪儿?”
“啊,不是。我没有……”
“我又没说我在生气。只是我对视线比较敏感罢了。这不是完全没有长进嘛,你这家伙……啊啊对了,第一天的工作怎么样,还顺利么?”
左辰注意到她说罢遮掩二字眉头微蹙了一瞬,又突然提高了声音将话题转开。
“爱丽姐人很亲切,不过我还是犯了不少错……还惹她生气了,两次。”
“哈哈,放心好了。她不会因为你工作上的错误认真生气的,本来会做机械师也是因为吸血种的从业限制,不过……算了,没什么啦。”
左辰得稍稍抬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睛,她本来要比自己高上一厘米,现在自己背靠在车厢壁上,和双臂举过头顶抓着栏杆的她比起来就显得更矮了。
她毫无顾忌地接受了自己的观察。
“我的脸怎么啦?”
“眼睛很美……像红宝石。”
“欸?——”
孟倚灵的视线出现了明显的慌乱,明显的红晕冲上了她的双颊——从见面开始就一直保有的那份从容眨眼间无影无踪,自称是后现代文学老师的女性露出了初见般的羞赧。
“突突突突突然之间说些什么啊?以,以前的你可一次也没这么讲过……作为惩罚,把刚才的话跟姐姐我再讲一次。别的也行总之夸我。”
“不要。”
左辰拒绝的比自己想象中还干脆——但这似乎才是他该有的状态,他小心抬眼确认孟倚灵视线,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旋即将双臂从栏杆上放下,越过肩膀抱住了自己。
左辰本能地后退,但却被身后的车厢挡住了去路——倒不是因为抗拒异性有些突然的亲昵行为,只是周围车厢上还有很多人类在看着。
“不用管他们……一会儿就好。”
孟倚灵压着声音低声说道,像是得到了喜欢的抱枕般满意。夏日的空调车厢中,从她身上传来了股暖意。左辰刚才所闻到的并不是错觉,她头发的橘子味道的确很香。
而且很熟悉。
这个味道——还有这个姿势。
轻微的颤抖从女孩身体传到了左辰肩上,她愈发用力的拥抱让左辰有些喘不过气来。左辰将双臂抬起,作为回应轻轻地抱住了对方后背。尽管他明白这对于现在的二人而言这样的行为绝对称得上冒犯,但直觉告诉他这样做是对的。
孟倚灵并没有抗拒,稍稍地将箍住左辰胸腔的双臂放松。她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要柔软很多,他很小心地保持着自己姿势,生怕引起对方反感。
温热的泪水沿着扎进左辰肩膀的下巴淌下,打湿了肩头——车厢中人声熙攘盖住了她忍耐着的呜咽,但似乎自己刚才的举动让她放弃了克制。
——她,原来在哭啊。
——原因多少也想象得了。
车停下又启动,孟倚灵依旧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左辰长时间绷紧的后背有些酸痛,抬头确定了车门上的站牌。
“……那个,还有一站。”
“不好意思。”
孟倚灵有些急促地说罢便松开了左辰的身体,但双手依旧抓着左辰胸前的衣料。她深深地低着头,红色发帘阻隔让左辰看不到下面的表情。
——这或许是个机会。
——至少态度能更合适些。
左辰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不过他刚这么做就后悔了,孟倚灵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语气中带着丝厌恶:
“干嘛。”
“啊,那个,我从刚才就想问了……孟倚灵小姐,和原来的左辰在交往么?”
左辰做好了被狠锤一顿的觉悟,眯起了眼睛看着对方将身体靠在了车厢上。短暂的沉默后,孟倚灵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二人吸引了很多的视线。左辰快速分析过其中成分——还算走运。那些人比起恶意,更多的是轻蔑。
她一边笑一边讲道:
“……哈哈哈,会问出来这种事情的。我认识的人里面也就你了……咳嗯,你要我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如果我说是的话,会继续做我男朋友么?”
“啊不,不应该是师生关系么我觉得也没可能……还有就是,我个人认为至少先得再了解了解才能……”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
左辰在确认过她脸上的笑容并不像装出来的后,松了口气——但她似乎没有将自己刚才的话视作玩笑,刚才要是答应了的话……
——不得不说她很迷人。
——面容姣好,身手矫健。
“没有啊,我刚才是骗你的。在你被Neph那帮家伙回收掉的时候,我和现在一样,只是你的老师而已。”
“是这样么……”
“嗯,就是这样。”
刚才那些真的是老师该有的举动么!——虽然很想这样吐槽不过左辰还是忍住了,或许只是自己太保守了而已。
地铁抵达了目的站,车门打开的瞬间,孟倚灵先左辰一步轻快地跃出车门。左辰拎着她塞给自己的东西忙跟了出去,车门在自己身后应声关闭。
这里离地表很近,夕光从车站天花板边缘射入站内。孟倚灵转过身来,边说着让她自己来边把晚上的食材从左辰手上接过。
夕阳投下的阴影盖住了孟倚灵低着头的表情,左辰听到她轻声低语:
“这次,没有坐过站呢……”
“诶,什么意思?”
她转过身去将拎着购物袋的双手背在身后,催促道:
“没什么,在意那么多干什么。笨蛋左辰快点走啦!听寒短信跟我讲今天回来的早,应该已经在家里等了。”
“喔那东西分我一包……”
“不要。”
她有些生硬地拒绝了左辰的请求,转过身来看向左辰。夕阳这次好好的照亮了她脸上的笑容,不过,那更像是一副精致的面具。
她故作轻松地提醒道:
“左辰丢掉的东西,可不止我一个呀……你现在,不是担心我体力的时候吧。”
——
自袭击空艇的那夜之后,左辰消失了刚好一周——等到孟倚灵再见到他的时候,赫然入目的是他脖颈上那一环深红色的疤痕。
除了嗓音略显沙哑以外,他和一周前相比并无二致——只是上来就恭恭敬敬地进行自我介绍这一点,足以让孟倚灵打消一切幻想。
她身为高机密级原生种,只是和Neph签了新的服役合同就得以躲过一劫。但身为四等公民的左辰一无利用价值二无关系保护,他的大脑因不被容许的杂物乱入而被视作威胁,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易首手术。
对于人类而言这是于小说中都算是禁术的行为,而若对象换成了原生种,出于情报管制消除记忆的目的,没有比这效果更显著的了。而原来的那颗去处也无从知晓,很大可能是作为实验材料冰封起来丢进了样本库。
“如果是Uno的话,或许能查到在哪……”
作为COLORS’的管理员之一,她有着联系到创始人Uno的手段——代价是失去当前的账号并无法用同一ID再次注册,这对于外人看来或许不痛不痒,但对于每个色块成员而言,无异于死刑。
——不过已经被销毁的可能性也很大。就算是真的找回来了,再次换首的风险也是要考虑的。还有就是……
——现在的他,能否接受。
“果然有些太理想了么……咝!”
她切菜节奏乱了一瞬,刀刃侧滑在左手食指上留了道口子,血涌了出来。她正想把手指含到嘴里嘬掉血,却被身旁的黑发女孩一把将胳膊抓了过去。
“不好好处理可不行哦。我身上有创可贴,等下……”
听莫听寒讲,她随身带创可贴的习惯是初中的时候养成的——那时候的左辰和其他的原生种男孩一样,都有过一段好勇斗狠的时期。
“不痛不痛……嗯,这样就好了。”
莫听寒动作麻利地处理好了伤口,轻轻地在上面吹了两口气才把手放下——手指受伤成了孟倚灵偷懒的合理理由,尽管现在就算是让她接下一周的家务说不定都会接受。
“左辰在客厅。倚灵你去陪陪他吧。”
“晚饭一个人可以么?”
“没问题。别看我这样,平时也是经常练习的哦。”
莫听寒的话语中找不到任何的不自然,孟倚灵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孩某种意义上讲其实要比自己坚强的多。
“那就,交给你了。啊对了,我听说嗅味二觉的记忆要比其他三种牢固很多……”
“哈哈,我学这个的当然知道啦。快去吧。”
她知道听寒是在叫自己别担心,也就没多讲别的离开了厨房。
客厅里没开灯,左辰正坐在沙发中央看着电视——要是以前的他,Neph在这个时段的新闻放送绝对是会被嗤之以鼻的。一想到他对于Neph的敌视也一并消解,即将回到异歼部队服役的孟倚灵多少也松了口气。
“我开灯了哦,左辰。”
“……”
孟倚灵啪地将灯打开,看到左辰正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那副样子像是被洗了脑一般,让她不寒而栗。
“什么啊,看这么认真……”
在孟倚灵意识到了电视上的内容并不是Neph属下电视局的新闻时,左辰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发问。他的视线从电视台上离开,眼球边缘因长时间内克制住了眨眼反射布满了血丝。
他像是一度忘记了呼吸,急促地喘息了起来,语无伦次:
“倚灵,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但是我还是……”
“我在这儿,有话慢慢说。”
这样的反应孟倚灵还是第一次见,她一边坐到了沙发上握住了左辰的手,一边看向了屏幕——非法占据的输出渠道仅有影像部分导致画面无声,在认出了屏幕一角的水印是Protopia原型教教义核心的三角螺旋时,她将事情明白了大概。
屏幕中的阴暗房间中空无一人,大部分空间被一台巨大的机械所占据。唯一的光源是中央莹莹亮着的六排蓝色屏幕,它照亮了僵死群蛇般铺满了地板的电缆,勾勒出了天花板上垂下的一具具待机状态的查理机黑影。
而那高悬于屏幕之上用几根钢筋铁丝草草固定的人形,被打开的头部驳接着一根根粗大的数据线,输入目罩占据了鼻尖以上的全部面孔,沉重有如铁锭。
画面震荡雪花四溅,嘈杂的电流音从两侧音响中流出。
粗体白色字幕出现在了屏幕下方。
“2046.08.07.”
“Ici,Notre-Dame descend.”
字幕消失的同时,半空中的人形身躯开始扭动——一截截的蓝色光柱有节奏的以头顶为始沿着数据线淌过,将天花板上垂下的查理机逐次激活,双目红光闪烁。输入目罩下的小嘴无声地张合着,像只即将旱死的金鱼。
孟倚灵在分辨出那人形是个女孩且发丝呈银白色的瞬间,身旁的少年开始大声哭泣。他双肩高高耸起四肢跪地,声嘶力竭断断续续地呼唤着那本应同时间和头颅一同埋葬的少女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