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午后六时、辛德威V-303教区。
作为曾经的工业区、这里保留着巨大的地下设施。和其他地区的贫民安置层不同、它们更深、更坚固、就算被持续炮火轰击数日也能保证结构稳定。若是放在二十年前、大概会冠以“防空洞”这样的称呼、而现在、人们习惯以Under-town称之。
和地表之上居民稀少环境闭锁的气氛相比、这里是不见天日的不夜之城。
人造的光投下人造的阴影、孟倚灵所处的柴迪教会监狱便是这样的角落——尽管是在毫无参考的黑暗房间中她精确的时间感也没有被动摇分毫、现在是7月16日18时、距离自己将安迪已死的消息放出、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如果现在还没有发生些什么、那么什么就都不会发生了——这并不是直觉上的沮丧、而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判断。
半小时后伺机脱出、她如此决定。
汽油灯的刺眼光线从钢铁牢门约莫两指宽的窗口射入、金属门开启的生涩声音从门外传来——孟倚灵想了想、翻身将身子挂上了空着的上铺床板、学着电影里见过的越狱前例行操作、装出正在锻炼核心肌肉群的样子。
一柄马克洛夫手枪从窗口探入、上下敲打着窗框。
“117号、你可以离开了。”
“等下、嘿咻——我再做完一个的、嘿咻。”说着、她如海豹般重复着倒挂起身的动作——事实上她在争取思考的时间、太过突然的释放反而容易令人生疑。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事实上孟倚灵对其并不陌生。
“喂喂、典狱长先生？是这样的、117号无意出狱、那就把我刚才的申请撤了吧。”
“喂喂喂等下！卡特你个混蛋话也不说清楚些——”
说着她从床板上翻身而下、整理起衣服上的褶皱。
她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保留着上世纪的完全机械牢房、不过这也的确对她形成了行动上的限制——这里是地下、而建筑大都有着承重功能、若是不加考虑的利用能力进行爆破是在自掘坟墓。所以她选择了等待。
卡特的出现多少在她的预料之中。
他来的可能性只有两个、不算太坏的坏消息、或者坏的彻底的坏消息——铁门开启、孟倚灵很快地适应了灯光——从门外只有他一个人上来看、大概是前者。
“监管对象情绪稳定、请在完成出狱手续后自行离开——好了、例行公事就是这些。”
卡特兰瑟站在门外、摆了摆手里的马克洛夫手枪示意她出来。他身着黑色制服、帽檐向后倒戴着鸭舌帽——这幅样子还算符合他的年龄。
“怎么样？单人间感觉可好？”
“好你个鬼啦！——除了这个以外就没有其他手段了么？”孟倚灵指的是帮助他们潜入的事情、“吴越呢？他要是没被关我不平衡。”
“他已经在外面等了。事实上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就在你隔壁睡觉。”
“哈、不愧是他……”
“给你这个。”说着卡特兰瑟将一串钥匙扔到孟倚灵手中——“你们那辆车失窃的消息先一步到的这边。我当时在埃比思系统里见到、就只能临时改变方案了。”
卡特淡淡地说明着情况——不过他本来也没有任何该被责备的地方。
在他的引导下孟倚灵抵达监狱上层、吴越正垂着脑袋坐在长椅上打瞌睡——孟倚灵走过去狠敲了下他的后脑勺、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瞌睡。
“这个家伙……”孟倚灵攥拳咬牙切齿。
跟他强调过很多遍在陌生环境下保持警惕、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效果为零——方才的暴力行为引起了周围警卫机的注意、它们水桶状的身体划过铺满瓷砖的地面靠了过来、但并未将机体之内的武装暴露。
印象中没见到几个活人……
“你看到的这些都是安迪的成果。在过去一年内的。”
“Neph系统外的量产查理机么……”
“是的。安迪所提供的代码独立于Neph之外、这和原型教所预想的是一样的——”
“预想？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吧。”
孟倚灵斜着眼睛看了眼卡特、轻蔑和怀疑从中一闪而过、很快被毫无防备的天真气氛所取代——来源于兽的直觉告诉她Neph和原型教在某方面的共同性、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掌握到能具体到语言的确凿证据。
“是啊、我也这样想、并在一年前展开了了调查——结果是、原型教是Neph在路江城的统治代理机关。”
“……喂喂、这种话说出来真的好么？”
孟倚灵故作镇静地吐槽——不过因为有所预料、所以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毕竟——”
卡特兰瑟将倒戴着的帽檐掀起、指了指盖住的后脑勺——鸭舌帽檐下的深邃伤口赫然入目、白森森的颅骨表面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是、什么？……”
“原来这里有个Over-watcher体外模块、用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不过我已经申请摘除了、代价是丧失代理官身份以及未付报酬清零。”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了——尽管我知道这很蠢、但我还是要和你强调下。我没有怀疑过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情，我死之后、那对儿姐妹就交给你了。”
这是他的孤注一掷——孟倚灵心里大骂着真是个蠢蛋。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确认道：“告诉我、卡特你是怎么让我们出来的？”
“说了是利用原来的关系——”
“回答问题。”
“……人格供给。我已经向原型教递交了人格供给申请、死后可以自由处理我的大脑。这给了我更高的权限、释放两个偷车贼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这话时眼神躲闪个不停、像是在害羞——这幅样子让孟倚灵想起了那个她不想再回忆起来却又总挥之不去的面孔、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哀还是些别的什么、她双手颤抖着抓住了卡特兰瑟的肩膀。
“你跟那个家伙一样、是不折不扣的笨蛋。”
“是、左辰。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差点笑到肚子抽筋、感觉把剩下的笑都给笑光了似的。”
“如果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会帮你把脑子烧掉、”她轻声承诺道、“170摄氏度持续三十秒、保证一个脑细胞都不会留下。”
“是么？那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现在枪借我一下。”
“诶？可以倒是可以、有子弹你小心些。”
“有子弹刚刚好——我要把这个家伙叫醒、”说着她从卡特手中抓过马克洛夫的枪柄、将枪口抵在了吴越额头一侧、“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是枪可以。”
她将击针向后扳动的瞬间、吴越唰地睁开了眼睛。
“喂喂喂刚才的动作很危险好吧！——你要是大拇指松了我可就从左到右被穿了个瓢凉了。“咔哒——”“呜哇啊啊我我我我被爆头了！——”“被爆头的人还在说话、该尖叫的是我们吧？”“诶？哦、没子弹啊——”
卡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是被逼无奈。
“就是说啊、我怎么会做出在执法机构鸣枪这样的蠢事……”
“啪！——”
清脆高亢的枪声穿透了层层建筑勉强抵达了三人的耳膜、他们在意识到射击发生的同时、在走廊中游荡的桶装警备机有如嗅到了灾难的鼠群般、沿着同样的路径飞速从三人身边驶过、冲向走廊的尽头。
“它们打算离开这里……”卡特眯起眼睛。
“天台上的去么？”孟倚灵很快作出判断、“可以的话、先上去看下情况。”
“门应该是锁着的——”
“没关系、先上去。”
孟倚灵很快地做出了判断、另外两人表示赞同——电梯处于关闭状态、他们沿着一侧的安全通道爬上了20层的楼梯。
天台的门洞开着——准确的说、是被打开了。
以爆破的方式——门本身正毫发无损地斜靠在一侧、但合页的地方残存着用C2炸药爆破过的焦黑痕迹。
说是天台、因为是地下所以看不到天空。城市之上笼罩着名为大地的苍穹、而本应出现在传说中的天柱以钢筋混凝土的形式隐藏在周围的阴影之中——沾染了暮色的阳光经由砖石结构切割成柱状、从巨大的承重水泥柱之间照耀着这座地下之城。
天台的中央立着拥有金黄头发的少女、其名为芙拉儿·班德禄。
“啊啊、我就知道她不会听我的话——跟以前一样。”卡特兰瑟喟叹、脸上却写满欣慰。
“你让她去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啊、我就让她去教会之类的地方逛逛、交些新朋友——然后搞来了这个、是我以前从俄罗斯买回来的、后来被上面收缴了。刚才丢给你的是它的钥匙。”
芙拉儿·班德禄注意到了身后的三人、她身边停着一辆CRAT八足战车——复杂的运动结构包裹在全方位装甲之下、看上去就像只双钳被转轮机炮所取代的巨大海蟹。
孟倚灵被这件霸道的武器所吸引着下意识地迈出了脚步、卡特兰瑟把住了她的肩膀——
“这之后的行动、我和芙拉儿将申请退出。”他干脆表态。
孟倚灵停下脚步。卡特继续说道。
“那辆CRAT坦克是你的了、你用它去做什么和我们无干。”
“也是、我还奇怪你借车给我做什么。”
“我要你的态度。”
“没问题、你们可以离开——这是你们的自由。”
“嗯、谢谢——”
“不过、芙拉儿·班德禄目前还隶属于SIS治安维持部队、而我是她的直系长官、我希望你搞清楚这点。”
愤怒的颤抖从卡特兰瑟的掌心传至孟倚灵的肩膀、他稍稍把手松开了、向后退了几步。
“是的、我没有忘掉这件事。”他的声音中克制着激烈的情感。
“所以、我现在以战地指挥官的身份、宣布她从此刻起从队伍中被除名——包括她过去一年中所积累的一切成绩都将化为乌有。这是好事。”
卡特张了张嘴巴——某种意义上讲这的确是好事、但他却不可否认地在后悔。他在一年前为了芙拉儿的未来将她送进了SIS学校、但现在却又让一切回到了原点。
芙拉儿还不知道她此刻的决断、正默默地看着建筑之下的景象。
市井之中的一切运动都被赋予了某种倾向性、它指向了位于Under-town中心的摩天塔——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摩天、建筑顶端抵达到了地下空间的天花板。那是人类借助机械力量所达成的伟业典型、就算说成是巨人的住所也并不过分。
孟倚灵靠近天台边缘、循着芙拉儿的视线望去——巨大的显示屏分布在建筑的四侧、无声的影像正在播放着。人流混杂着隐约的声浪不断的聚集在了建筑周围的广场上、灯光已经亮起、整个城市呈现出燃烧般的景象。
沉睡着的银发女孩出现在了上面、那是安迪的原型机——黑白的六位数字正在飞速倒着、象征着城内的分有机体正在逐个从世界上消失。
孟倚灵看着同样的景象、向天台边缘的芙拉儿问道：“你在看什么？”
“已经开始了。”芙拉儿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什么开始了？”孟倚灵明知故问。
“意识的聚合——形式上将要在短期内回收城内安迪全部的分有意识、而她本人也将以原型机的形象回归。”
芙拉儿冷眼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但你的目的不止于此、孟倚灵。”她妄图质问。
“简单来讲、为了让这座城市中的人们重新回到现实、安迪是不允许存在的。”
“那只要让人们不再相信她不就好了么？”
“不、只是那样是不够的——将她否认的同时也将否认掉曾经利用过她的Neph、所以他们需要让她以现有的形象被消灭、然后再用某物来替代。”
“那是、什么……”
“用误解、你比如说仇恨——即便是在这座城市中原生种也依旧是少数。当人们最终发现将他们的‘神’杀死了的是原生种、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芙拉儿经历过曾经的原生种反制浪潮、她自然懂得孟倚灵的话里的意思——“看到了么？一切将回到过去。”孟倚灵道。
“你明明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你是魔鬼么？”
双瞳赤红的女性没有否认、那头红发在风中状若红火。隐藏在阳光中的假面渐渐剥落、流露出远归旅人般的疲惫和期待。
“如果能将安迪的幻影从左辰的世界中驱逐、那就算成为魔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