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时，V-303区下行电梯。
左辰身上套着一身粉红色的营业用围裙，坐在冰糕车的窗边——和这辆改装AVVV攻击车同舱的还有2x8共16辆民用车辆，原军用车在它们面前显得尤其巨大。左辰的视线从那些车辆窗内的人们脸上扫过，注意到他们大都没有在意这辆装甲车的存在。
该说不愧是辛德威么，这里的人们对于“安装有机枪的冰糕车”习以为常——卡特兰瑟坚持这是辆冰糕车，他甚至拿出了一年前合法改装的许可证明。Under-town的通行关卡勉强接受了这样的说辞，不过主要原因是身为原型教修士的将若篁在场。
这之后他们会经由下行电梯抵达Under-town，AIBES系统主机所在地——根据将若篁所给出的影像，是一个小时前安迪新宣言放出的地点。
“左辰、你确定能向安迪说明一切么？”
将若篁在上车前向左辰问出的话依旧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当时虽然不加迟疑地给予了肯定，但内心的某处却无法如此断言。
现在的安迪并不知道真相——原型教本质上也是Neph用以控制原生种的手段，而她正作为宗教偶像被当做道具利用着。
这对于不知情者而言或许是无法容忍的事实，但这些说到底也只是缺乏事实依据的主观判断，甚至可能是他希望如此才会相信如此的错误臆想——有些东西依旧处于无法探知的领域，他需要在确认安迪的想法后才能得出结论。
卡特打开了将前后车厢之间的小窗，门内侧传来了机器运转的嗡嗡声——他和左辰一样穿着作为连锁冰糕店制服的围裙，两侧的天蓝色吊带紧紧勒着那对儿健壮黝黑的发达胸肌，逼迫着左辰将视线集中在他手里三个味道的甜筒上。
“来来来，阿尔塞斯冰糕。平时买要二十块钱一个的，左辰你要不要？”
“不了不了……”
虽说是由教会执行官监制的冰糕，但考虑到原料未知制法可疑，左辰连连摆手。
“别啊别啊，那我可得一个人吃仨了，”他暗示性地看向驾驶座上的芙拉儿和左辰后座上的将若篁，“我一个人，吃三个冰糕。”他重复道。
“不吃。”芙拉儿头也不回。
“那是你做得太多了，还有，不许浪费。”将若篁将脸偏向窗外。
随后她无视了卡特的意思，径自关上了小窗——将卡特兰瑟一个人丢在后车厢是多数投票的结果。左辰中立，同意两票，决定通过。
不出五分钟，窗户再次被打开。
“诶，事实上这辆车上还有做蛋挞的机器——”
咔的一声，连同蔓延出来的香甜味道一起，卡特兰瑟的声音被铁窗阻隔。
世界回归清净，装甲冰糕车随着电梯的节奏微微颤动。
“这家伙真是一点都没变，”左辰听到芙拉儿像是在自言自语。“想一出是一出，完全不看别人脸色。”
“没啊，我觉得他是太懂了。”将若篁反驳道。
“嗯，你这样想啊？”
“不如说你和他相处了那么久，没看出来这点令我有些意外。”
危机如潜行之蛇般无声无息地探出头来，左辰反应过来时车厢内两人已经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但事实上作为旁观者左辰并没有任何需要紧张的地方，除非她们两个……
“左辰你怎么看？”将若篁将话头移向了自己。
“卡特很欣赏你，我对此并不反对。”芙拉儿也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左辰佯装不懂：“什么、怎么看？”
“卡特的事情。”两人异口同声。
“是啊，这辆车是他帮你找的——还有就是……”芙拉儿补充道。
“喂喂喂，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卡特兰瑟再次将窗口拉开，虽然保持着一贯的笑容、脸上却没了玩笑意思，“芙拉儿，你现在就和他讲有点太早了，那个还说不定用不用得上。”
“不，你应该现在就交给他。”芙拉儿坚持道。
“什么东西？”左辰插入话题。
“卡特兰瑟曾经用过的龙化触媒。我和他从原来的据点找到了剩下的一些，”说着芙拉儿从车厢前部的储物柜中取出了一个银白色的手提箱，“这个。不过我想你已经不记得了。”
卡特喟叹一声，放弃了解释。
左辰见他没有执意阻止，便从芙拉儿手中接过了白色手提箱。她口中说出的那四个对左辰而言自然是陌生的，隐约能从经验中判断出那四个发音的汉字是“龙化触媒”。
他将手提箱打开——里面整齐的排放着四根银白色的金属管，一侧的细长玻璃窗口中呈现出内容液体的紫色。他将其中一条取出，金属管一头的防菌帽内侧是注射用的粗大针管，随着手腕的摆动，能感受到内部粘稠冰冷的液体在缓缓滚动。
“主要成分是活体龙化过程中的脊髓分泌物。一般人注入后会导致血细胞破裂，但对于原生种而言是高效的催化剂——你的体内代谢会在数分钟内达到平时的数百倍，并且……会具有新的分裂分化倾向。”
“你们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左辰印象中有关原生种的生物类制品大都是被Neph严令禁止的，更何况是这样危险的药剂——芙拉儿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摇了摇头，向他讲述了部分本应拥有的记忆。
“这是卡特的军事用药物配给，合法产品。”
“没想到这个词会从你嘴里说出来。”左辰笑道，“我没担心过那种事。我想问的是你们把它带来的原因。”
“一年前我和卡特兰瑟是搭档，在凰灵市执行任务的时候遭遇了你和孟倚灵。卡特以银龙形态在你面前出现过后，你也完成了同样的事情——我是说，完全龙化。”
“我，曾经成功过？”
左辰听罢喃喃自语。
“不是成功过，你当时没有借助触媒就完成了龙化——不过其中原因似乎是没有探明的机会了。”芙拉儿看上去很可惜。
“这样的话我第一次听。”将若篁面露惊讶，“你是卡特的兄弟么？”
左辰无视了潜意识中的一丝动摇，回答道：“不会不会不会，我记得很清楚我是独生子。”
将若篁对他的记忆表示怀疑：“那也是只是可能性小了些——你也能够龙化，说明你们两个在血缘上有关系……”
“是，我也不记得了。”
左辰无法给出解释——“那是不可能的，卡特兰瑟出生的地方是实验室。”芙拉儿应道、“他的父母是在繁殖机构中注册过姓名，但素不相识的男女。”
“哈哈，你这说的我跟孤儿似得。”后面传来了卡特兰瑟爽朗的笑声。
“这是你告诉我的。”芙拉儿有些抱怨的意思，“但你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诶，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那就当有这么一回事吧——所以你为什么要现在和左辰讲这些？他说不定根本用不到那些药。”
“也可能用得到……所以我要给他判断的时间。”
芙拉儿转向左辰，拿过他手中的龙化触媒放回箱子中，强调道。
“这能让你获得常理之外的力量，甚至字面意思上地，生出翅膀……但同时身体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嗯。我明白。”
像卡特那样早衰。
“所以我本人并不希望你再接触到这些东西，但会尊重你的判断。我要讲的就是这些。”
在这一瞬左辰明白了她的、或者说他们的意图——他们从来没有将自己在Neph、在辛德威的身份地位看做行动的束缚，而是近乎愚蠢地将援手伸向了自己这个向着迷雾笼罩的终点一意孤行的自己。
问题先于判断窜出左辰的嘴巴：“我想问下、为什么？”
“什么？”
左辰摇了摇头——他认识身边这些人超不过三天，但他们此刻却都站在了自己的身边。他似乎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幸运，这对他而言太过奢侈。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他的声音生涩沙哑，几乎是从肺腔中将这句话挤出——他知道这样的怀疑是对对方好意的亵渎，但又无法忍受要问询的冲动。
“简单简单。你是个好小子啊，一年前就这么觉得了。”卡特笑着说道。
“因为你帮了我姐姐。”这是将若篁的回答。
“嗯……我不讨厌你，”芙拉儿眉头微蹙，简单组织着语言，“你和卡特很像，在某些地方。”
左辰隐约察觉到了，一年前的自己也曾经陷入类似的处境。面对着某个不可名状的巨大之物，得到了同行者的帮助。
当时的自己，大概是没能表达感谢的。
“谢谢你们。”
他轻声说罢，感受到了视线——有人在从很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他生出了这样的错觉。很快他明白了，那大概是过去的左辰，他一直在意识的某处窥视着自己，一言不发地评判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我不是你。
左辰向他暗暗发誓。
我绝不会成为你，你是个被斩首的失败者——你失去了身体，也让安迪陷入囚笼。
左辰看到他自嘲地笑了。
我也绝不会、绝不会露出你这样的笑容。自嘲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表现，那是弱者的专利——弱者向来无能为力，就像当时的你那样，无能为力。
左辰看到他举起右手，告别似得摆动着。那副身体轮廓在白色光芒中晃动着、逐渐破碎直至消失——左辰举起右手想要回应——刺眼的疝气灯光从武装冰糕车的窗外射入，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教区当日最后一班下行电梯抵达终点，辛德威地下都市Under-town。
——
同时、CRAT多足机动战车内——孟倚灵将一头红发束于脑后以勉强对抗闷热，长时间的等待渐渐耗尽了她的耐心。
按照她的判断，现在要确认的是左辰的动向——他最后一次的登录位置是COLORS’上自己主页的评论区、换言之他应该已经看到了安迪公众讲话的实况转播。
左辰绝不会严格服从自己的命令原地待命、他一定会赶来这里——事到如今，孟倚灵也渐渐没有了这样的自信——她需要通过左辰来进一步确认安迪在建筑内的位置，让这台CRAT多足机动战车四百磅弹载的攻击性能得到最充分的发挥。
在他面前，将她毁灭。
无论是物质还是概念，身为机械的安迪都会从左辰的世界中消失——这是她所背负的Neph最后决案、也是令孟倚灵满意的Bestending。
孟倚灵解开脱掉军靴，防割筒袜长及膝盖——“好不容易的夏天，我却浪费在了这个又臭、又热、又窄憋、又……”她边将漫画塞回侧柜，边用脚底揣着副驾驶的椅子背。
“喂喂喂别敲了！我镜头在晃。”
“你是不是把他漏掉了？那家伙长了个扔人群里就认不出来的死鱼脸——”
“这种可能性当然有。四个电梯口每分钟三千的人流量、一秒要确认五十张人脸还都被车窗户挡着……不说了，我集中注意力。”
对于现在的吴越而言、凭借常人的动态视觉难以完成的行为也变成了勉强为之——他喝空了的四罐公牛整齐地摞在一旁，浓眉紧贴着的双眼以弹珠般的速度飞快移动着。
如果是在Neph情报辖区内完全用不到这样的人力工程，只要调出全民的身份数据依赖电子识别就可以做到——但这里是辛德威腹地、任何位置异常的网络连接都有可能打草惊蛇。更何况，是在整个地下空间的顶盖之上。
“还有，孟倚灵、我会把无法确认的可疑车辆标示出来在城市中追踪，你帮我检查一遍——到现在为止发现了七个、和地图一起给你传过去。”
“哦哦，好的。”
放在平时孟倚灵是绝对会厌恶这样的重复性工作的，但她现在无事可做也就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一提案——辛德威教区Under-town的全息地图出现在了她的视觉交互界面中、特别车辆的位置情报每5秒会进行一次更新。
多种颜色的线条在城市之内延伸着，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孟倚灵一一确认了他们的动向，大都带有明显的目的性。
其中一道用浅蓝色标示的路线吸引了她的注意——是一辆阿尔塞斯流动冰糕车、不过似乎是自营，改装自一台退伍军用车辆。
“用的AVVV，真不心疼油钱的——”
它此刻正停在原型教会大楼附近的商务广场上，运兵舱内持续着冰糕的生产、洞开着的舱口上方顶着一副婴儿睡帽般的棚盖、以各种口味的甜筒冰激凌换取路人兜里的通行货币。
“冰糕……想吃……”
说到夏天她想到的自然是沙滩大海和莫听寒的泳装、当然冰糕也是这一系列享受人生清单上必不可少的一项——她的视线集中在了站在台前负责经营着的两人，两名男性，都穿着天蓝色的围裙，其中一名肌肉强健身材高大，而另一名就显得有些不起眼了——
“香草巧克力、收您二十、慢用。”
在看到那个人微微躬身向客人递过冰糕的瞬间，孟倚灵听到了他这样说道——她当然听不到声音，她所听到的声音完全出自她的想象。对声音的想象先于她的意识认出了那是左辰、下意识地对情景进行了完型处理。
“找到你了。”
她嘴角扬起，让吴越停下了手头的工作——“GG，这么说我从十分钟前就在白忙活……”吴越对于自己的徒劳无功感到些懊恼、“那现在等他们行动就好了呗。我睡一觉。”
“不，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她怀着一丝兴奋掏出移动终端，在COLORS’社区上更新了个人动态——内容是刚从屏幕上截下的冰糕车，位置很明显是在Under-town商务广场、左辰穿着围裙带着袖套的样貌被突出表示；该图的一侧则平列着当日六时的另外一幕，两公里外的河滩上、他正穿着Neph制服平举手枪，对准了肢体尚且完整的安迪复制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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