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察觉到了街道上的异样、放慢了脚步。
在晨间行人稀少并不是什么怪事，但此时的路江城寂静地像被遗弃了一般。路面上的积雪无人清扫能没过安迪赤裸着的脚跟，路灯也随着太阳升起而渐渐暗淡。连绵的建筑在朝阳中留下纯黑的剪影，空无一人的街道死气沉沉。
她将视听能力展开到最大范围，捕捉周围四百米内的全部物体活动——得到的结果和她直接见到的一样，这片地段的居民不知在何时已经离开了这里。
“来晚了，好气哦。”
她嘟起嘴巴抱怨着，但没有放下半毫的警惕——左笙鸣用Ape机体帮助自己从SIS机构顺利逃脱是不久前的事，自己又为了修复机体和补充储能花费掉了大量的时间，在这个时间内完成力量部署是很正常的事。
安迪踌躇不安。
自己的目的似乎已经完全暴露给SIS了。
说不定和左笙鸣在虚拟城市里的对话被听得清清楚楚，也说不定，是更早些的时候——安迪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缺损是在从路江城回来之后，她在过去的一年内记录了辛德威四十万居民的全部信息，记忆模组自行启动了保护程序，代价便是按照顺序删除掉最初的记录。
最初她对于“失忆”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只是重复着检索失败的过程。
#searchfor;
{
Named（ZuoChen)；
Timelinelocated；
Fragmentedresults；
}
直到、直到她遇到了那个和她一样想不起自身过去的少女——左辰的妹妹左笙鸣，同时她的设计原型。安迪明白了自己并不正常，意识到有些东西一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想不起来最初的事情。
怎样相遇、怎样相识。
怎样知晓了名字。
有过怎样共同的时间。
无论做出何种尝试，安迪都得不到任何结果。她曾经想过像左笙鸣那样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左辰，但很快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机器人也会失忆么？不，说到底、一个机器人的个体行为记录真的能称之为记忆么？
安迪，你在开玩笑吧？
左辰大概会这样说。
笑着，这样说。
这足以成为让安迪止步不前。
她害怕被否认、在过去的四个月内不断地重复着欺瞒，而越是重复这样的过程，她的自我否认便越发严重。她能做的只是将自己的不安和迟疑深深隐藏，继续扮演着她应该曾是的角色位置。她不知道这个秘密会在什么时候暴露给周围的人，她不知道当左辰知道自己肆无忌惮地欺骗至今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怎样的结局……
恐怖。
她找到了和这个词汇相符的感情。
“所以，我已经不会害怕任何人了。”
要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到左笙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找到她的过去——人类不可能完成这种事。但对于能将记忆数据化的安迪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的视线落在了集容所的顶端。
那里站着一个人。
威武的女性。
并不陌生的火红长发，以及那副招牌般的慵懒笑容。
她伸出右手向下指了指建筑内部，然后将手掌放平，沿着脖颈轻轻滑过——进到建筑里就会被杀掉？安迪不解，那应该是对方所期待的结果才对。
见安迪迟迟没有动作，孟倚灵像是失望了一般转过身去——
高速物砸入了安迪的身体。
接连不断的命中将她本就轻盈的身体击打地失去平衡向后一阵踉跄。链状弹头嵌入了她的肢体之中，其中携带着的高压电流滚过安迪的躯干。强烈的冲击让她的身体当即丧失了运动功能，视觉单元出现故障，视线无法对焦，世界失去了颜色。
——
“初次射击全弹命中，目标静默。”
执行队员铿锵有力的报告声通过小队内频道传达到了孟倚灵的耳中，她有些担心安迪会不会就这样倒地不起——但很快她的担心被证明是多余的，实验队员所使用高斯步枪原本是为了烧毁常规电路而设计的对机械兵器，而安迪本身即是例外个体。
受惊的猎物快速躲入了附近的掩体之中。
将枪口对准她的精准步枪有六只，这是正确的选择。
孟倚灵将原本打算丢向楼下的数据芯片再次纳入左手的中指之中，那是她在摧毁左笙鸣个体记录前进行的最后一份拷贝——如果自己在今天被安迪杀死在这里，那么她有必要做好相应的准备。目前SIS依旧无法对当前状态的安迪的做出行为可能性的可靠评估，他们不知道安迪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镇压失败后方案对异种方案将转向安抚，这是符合理性的制度下决定——尽管孟倚灵对姐姐的这项指令嗤之以鼻，但作为部下她不得不服从。
“有喇叭么？”
孟倚灵的话让手下队员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喇叭。”
“喊话用的，啊~啊~啊~这样。”
“您…？您要那个干啥。”
“心灵攻击。”
“超能力？”
“别废话，快给我找。”
对峙了数分钟后，其中一名队员拿了着一截从实验室中拆下来的音箱走上了天台——队内的电工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对这台古老电器的修复和使用准备。
孟倚灵接过和音箱连到一起的麦克风，咳嗽了两声确认播音状态良好，冲着安迪消失的方向调整好了音箱的位置，喊道：
“好久不见…这么说也不太合适啊，安迪。”
安迪没有回应。
“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知道那丫头的过去，但你到现在为止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容忍的限度。我想你应该对此也有所自觉吧，安迪。”
依旧，没有回应。
“为了避免事情变成那样，我们已经事先销毁了左笙鸣过去在集容所内的全部个体记录——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你要的东西、在这里还有一份。”
她竖起了中指。
孟倚灵的话和动作让她身后的实验队员为之一惊——没等他有所动作，孟倚灵的手刀便已经命中了他的喉咙将软骨组织击个粉碎。破碎组织掉入气管导致他无法呼吸，确认他昏厥后孟倚灵将他的身子在地板上翻了个个儿防止窒息死。
实验部队队员的身体经过植入纤维强化，很难被杀死——但像是喉咙这类地方并没有肌肉覆盖，通过小范围内的重伤将其全身无力化，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孟倚灵通过实践验证了自己以上的猜想。
她再次将麦克风捡起：
“姐姐要我把你带回SIS机构，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另外的几个人位置你应该已经通过弹道掌握了，我给你两分钟时间清理掉他们…。”
话音未落，她看到眼前有光一闪。
随后而至的是强烈的风浪和震撼耳膜的剧烈音爆——高速飞行的银色身影已经冲至面前，孟倚灵判断出已经来不及闪避，将双臂举起试图格挡。瞬间紧张起来的视野中一切都变得缓慢，她努力撑住双眼试图看清对手的样子。
那里没有银发，也没有人类的面容。
一具没有五官的银色面具。
纯白的面部平面上，显示着蓝色像素所组成的字眼。
“4GiveMe”
“交涉失败么…！”
无从抵抗的强大力量撕扯着她的肩膀，不过那也仅仅是很短的一瞬间。孟倚灵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后倾倒，在地面上陀螺般滚动了有一段距离撞进了天台另一端的金属栏杆中。
她的心脏因为过速而停跳了数秒，短暂的休克后深深吸了口气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着借助模糊的视野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雪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将她完全包围的火焰……不，她摇了摇头让意识清醒、没有火焰，不可能有火焰，她告诉自己根本没有看到火焰。
火焰的幻觉消失了，遍布周身的疼痛开始复苏。
身体肯定受伤了。
但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愈发沉重的冰冷——这是唯一的感受。
孟倚灵试图看向自己的双手。
但出现在视线中的手掌仅有一只。
她这才明白了，自己为此付出了一只手臂的代价——被夺走的是本就失去过一次的右臂，而那只手臂的中指第三指节内，存着左笙鸣的个体行为记录。
她的双眼恢复了焦点，看向悬浮在空中的机械妖精。
断臂在“那个”的手中。
那是安迪，但又不是安迪。
变异天使的多对动力翼杂乱无章地分布在背后，四肢的关节和末端全部变型成为了极端锐利的银白刀刃。躯干和面孔解除了全部的人貌模拟处理，露出了原本青线黑底的粗糙肢体。曾经让孟倚灵本人都有所动摇的可人面容也不复存在，就像她刚刚见到的那样，那是一副让人想到“人工”“量产”和“失控”之类词汇的白色面具。
Alienated项目产物。
完全战争模式。
“解放娜亚的，最终指令…？”
孟倚灵靠着栏杆，捂着胳膊喃喃自语。
“你变成这幅样子，可就回不去了啊…。”
她感到不解。
安迪可以通过解除娜亚权限限制的方式来启动战争模式，但这也意味着她当前机体运行期限的提前终结，但这很明显和她的行为目的是冲突的。
除非…。
除非她不断收集左笙鸣的记忆至今，并不是为了取代她的身份。
——
协战小队发起了第二次的射击，蓝色电光的弹道划空而过——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安迪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每一发高速电链。孟倚灵本以为现在的她能毫不犹豫地杀死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她却迟迟没有动手。
孟倚灵注意到有人沿着楼面爬上了天台，但在暴露在视线内的瞬间便启动了全息迷彩从视野中消失了——她迟疑着要不要警告安迪，一瞬的犹豫给了对方跃起的机会。借助纤维强化的躯干他得以跳跃至数米的高度，有如猎杀飞鸟的山猫逼近了半空中的安迪。
黑色人影解除迷彩，于高空现身。
位置在安迪头顶的正后方，她对侦查盲点悄然出现的身影毫无察觉——那是协战队员的其中一名，落到安迪身上的同时从胸前掏出了格斗匕首，他以饿狼般精准的动作狠狠将匕首刺入了安迪胸中的断臂，双腿绞住了安迪的后背扭转身体，一把将断臂从她怀中扯出。
然后，将其丢向地面。
安迪并没有产生明显的仇恨表现，而是径直地冲向下落中的断臂——紧随其后的是第三轮的射击，连续交织的密集弹网轻而易举地命中了运动轨迹明显的安迪。弹头乒乒乓乓地打在了安迪的四肢和群翼上迸溅出炽红火花，她的移动也出现了明显的迟缓。
空无一物的面部之中发出了伤兽般的呻吟，失去了速度的现在变得更加容易命中。实验队员手中复数自动武器的火力集中在了她身上，将那副身体击打的支离破。功能完整的推进翅翼寥寥无几，曾经完美无瑕的机体布满了累累伤痕。
翅膀折尽的银白天使坠向大地，如愿得偿在断臂摔毁前将其抱在了怀里。孟倚灵听得射击停止了，但依旧不见安迪有任何动作。
孟倚灵意识到他们这次使用的并不是捕获用弹链，而是杀伤用常规弹。
“不要…。”
孟倚灵下意识的呓语。
安迪的所作所为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她对于左笙鸣的过去抱有某种异常的执着——她甚至为此舍弃了自己未来的时间，而事件也滑向了不可逆转的一侧。
对安迪歼灭战。
那些人改变了任务目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数分钟内——不，大概是姐姐一直在看着吧。看到了自己妹妹一言不合胡作非为，她想要多少将发展扳回正轨。
扳回到人类尊严不可侵犯的常规主题。
扳回到最初的大纲走向。
是啊，孟倚灵笑了笑，你到底在反抗什么。
难道你真的无法接受一个想要成为人类的机器人么？这么俗套到底却又浪漫到爆的题材，难道不是你向来最喜闻乐见的么？
你难道、没在期待么？
更何况这些都只是你们的一己之见。
你们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地判断一个人的想法和目的，那更何况是一个机器人的呢？但事情很明显他妈的不是这样，现在的安迪已经舍弃了一切她根本就没想过那些过分的事情！出离的愤怒让孟倚灵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她站了起来。
“得问清楚才行…。”
她将右手举起，对准虎口咬了下去。
“…跟这个臭丫头。”
血液味道和剧烈疼痛剥离了她最后的一丝理性，失去了机械义肢的现在她对于狼化行为没有任何顾虑——她惊奇地注视着全新的骨骼和肌肉纤维沿着断裂的肩膀处燃烧着赤炎生长而出，但身体却迟迟没有发生任何形体上的变化。
她对准一侧的墙壁，试探性地挥出了阔别许久的左拳。
拳峰轻而易举地陷入其中，轻松得让她怀疑自己在做梦。她将拳头拔出来后上面虽留下了些许伤痕，但还没等她的舌头碰到便在火光闪过后自行恢复了。
这的确是完全化形后的力量和恢复力。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两颊。
身体上找不到任何科博露丝的器官痕迹，依旧是人的样子。
“有点意思。”
她克制着笑出声的冲动，从容不迫地走向二十层楼的天台边缘，双臂平举过肩背过身去，脚尖轻轻踮起，闭上了双眼感受着风从双颊吹过冷冽刺骨、弹起靴底一跃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