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是近年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发布会。贝诺特·格林伍德,两百年来最年轻的技术民,在进入尖峰塔半年后就决定‘萌发’,打破了有史以来最短的蛰伏期记录。不止一位相关人士推测,她的能力之高远超人想象,甚至能与当初的开拓者相媲美。当下华都正急需这股鲜活血液重新激发它潜在的生命力,所以很多人都无比期待格林伍德小姐的首秀。我本人对此也抱有极大——”
肖律关了电视。他依然有点精神恍惚。
清晨6点30分时,他应该还沉陷于梦境中。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梦里他站在一架几乎全透明的圆形大电梯内,不停上升。他看见包围在电梯井四周的层层走廊、深灰蓝色的墙壁、和一扇扇如同复制出来的白门。走廊上偶尔有人走动,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似乎毫不关心格格不入的肖律,目光偶尔扫过,也相当平静似水。
那一切如同律在魁因见过的待罪者之牢,精密,完美,不适合人类生存。可是他依然在徐徐上升,仿佛没个尽头。他试图停下那该死的电梯,控制板上复杂的按钮却晃花了眼。
后来,身边突然多出个人。
律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直在研究电梯的操作方法,期间偶然移开眼神,就发现对方如雕塑般立在身后。
他没有惊讶。她也觉得理所当然。不知为何,律知道她肯定有办法让一切回归到正轨。他想开口,想恳求她,想说些乱七八糟不符合情境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昨晚的宵夜塞住了,发不出任何正常音节。
等他再次看向她,却发现她在远离,在渐渐消失。
无力感向律袭来,视野中的景象正在模糊,它们扭曲成一团,那感觉,有点儿像南方人荒诞而无聊的玩笑。他似乎把嘴咬破了,就像咬破了一个装满苦涩的气球,血的味道变成此刻唯一的知觉。
再后来他应该是醒了。
啪啪。啪啪啪。
律的世界只剩下茫茫一片白,他感受到有只柔软的手不知轻重地拍打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脸颊?手臂?还是肚子?那时他已摸不到自己的身体,也忘了刚才见过的脸庞。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却迟迟无法睁开双眼……
“起来。快点。”
啪啪啪啪啪。
醒来后,律感觉他仿佛在深水中拼命挣扎了几个小时,浑身酸痛,意识模糊。身边并没有什么充当人形闹钟的美少女,只剩下他跟个痴呆一样死盯着天花板,试图放空大脑。电视整晚没关,正播着早间新闻,播音员和评论员的声音都超出了应有的冷静,聒噪无比。
极度缺乏职业道德,不扣点分说不过去啊。律揉了揉太阳穴。吵得脑袋疼。
等到他终于整理好思绪,弄清楚什么是幻境什么是现实后,他才想起屋里的确该有个“她”。只不过“她”昨天才刚刚搬进来,而独居近二十年的律一时间难以习惯。
想到这里,律一个骨碌从床上翻下来,冲进卫生间。
此刻他差不多完全忘记那个梦了。
△
“安,还没好吗?”
律喊道,他实在是有些饿了,然而安还没从厨房出来,他只好蜷起身子,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终端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不知不觉已经翻完了今早所有大大小小的新闻,无论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
【新木纪最后的新星?为你揭秘“木匠”贝诺特·格林伍德。】
【技术民年龄再创新低,或将重新讨论其定义】
【对话“黑潭”创始人:如何看待网络舆论的盲目性?】
【归扇区长首次与尖峰塔产生分歧】
……
久违地,尖峰塔再次成为大众的视线焦点,律都不记得上次大规模讨论技术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仿佛是长时间沉寂之后的集体爆发,媒体和人民都找到了宣泄点,他们将自己不知所谓的希望,统统投射在一个没人见过几面的小姑娘身上。
华都是座在前进中才能生存的都市,如果将它看作是推箱,那技术民就是底下的滚轮。平日箱子里的人们没空关心轮子,但只要都市一停止移动,他们立马开始担心是不是轮子出了问题。
现在,推箱已经滞留在原地多年。太久没有人给它带来惊喜,甚至没有这种可能性出现。某些“专家”开始分析华都是否在发展中碰到了第一道难以逾越的瓶颈,而在这种令人灰心的时刻,却传出了不可思议的讯息:时隔五年,尖峰塔再次召入新成员,据内部透露,她是华都建立以来最年轻的技术民,且拥有百年难得一见的头脑。
正式“萌发”前尖峰塔通常不会泄露新人的资料,有人猜测这次消息流出是空路故意所为,不管怎么说,人们的确兴奋起来了,一项实绩都没的小姑娘甚至得到了称号——“木匠”。
真是剧烈又随意的热情。律想。
叮当。
一声脆响打断了律的思绪,有点儿像南方人喜欢挂的那种三角铃的声音。终端顶部弹出消息显示有封新邮件。瞥了眼发件人的名字,律决定暂时装作没看见它。
——如此美好的早晨,有阳光,有新鲜空气,还有少女亲手做的早餐,犯得着向“工作”这座监狱自投罗网吗?
哦,准确地说,是“前工作”。他上个礼拜刚下决心彻底告别过去的生活。
“安?”
律又喊了声。
还是没应。皱皱眉,律终于舍得放下终端,起身朝厨房走去。他发现空气中隐约传来一股令人不安的焦糊味。
“干什么呢?”律扶着门框,朝厨房探进脑袋。
锅里不知道在煮什么,盖子在蒸汽上翻腾,边缘冒出一股股泡沫,像中毒一样。律走过去关掉火,打开窗子散味。
安一动不动。她看着窗外,闪动的紫色眸子不像在发呆,而是有意识地观察或思考着什么。浅栗色的长发在末尾蓬松卷起,衬得本来就巴掌大的脸看上去更加娇小,随着窗户大开,被迎面袭来的一阵风吹得凌乱不堪。她还跟这个世界连系着,然而糊掉的锅,难闻的气味,还有中途闯入的律,都是她眼里不存在的东西。
律默默地叹了口气。
“Hello?”他小心翼翼伸手在少女眼前晃了两下,“听得到我吗?”
“给个反应——哇!”
手被一把抓住。律本能地闪了一下,但对方速度之快令他始料未及。扣在他腕上的手掌看似弱小,却越收越紧,力道大得让他认为下一秒骨头就要被掐断。
“嘶……!”
疏忽了。
最近律时常有点儿心不在焉,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下决心金盆洗手后,他觉得也可以顺便告别那种时刻紧绷的生活,偶尔享受享受放松带来的傻气——现在看来,傻气是有,但太多了点。
被子弹打穿都没这么痛。律咧了咧嘴。但他还是尽量压低声音,怕给少女更多刺激。
安仿佛没听见他的呻吟。除了右手,她身体仍保持着原先的状态,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一般,静立,远视。律看着安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便试图去掰开她的手。徒劳。圈在一起的手指简直比金刚石还硬。
于是他不再做无用功,转而将手伸向安的脑袋,试图让她面对自己。可是那纤细的脖颈如同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死都不肯挪动分毫。
“安,你看看我!”他有些急躁起来,被抓住的手臂痛到几乎麻木了。
突然,安开始慢慢地转过脖子,机械式的动作此刻散发出非比寻常的压迫感。
“哥?”
对上目光时,她透明的紫瞳中闪过一丝茫然。
“哈……对、对,是我。”谢天谢地,她还有意识。律一边转移安的注意力,一边再次试着挣脱束缚,这回终于成功了。
“你在厨房干什么?今天不是我做饭吗?”安仿佛感受不到律手上的动作。
继续做下去家里铁定要失火。律苦笑。
“我觉得吧,在家开伙计划大失败了。”律看了眼那锅无辜的黑漆漆的玩意儿,“哥带你出去吃怎么样?”
“失败?”安皱眉,“不可能。我查了菜谱,500人中有482人通过此菜谱制作成功,我规避了所有制作失败者的错误,所以我不可能失败。”
律一时语塞,难道要让他实话实说?事实上,昨天律就意识到,安的非正常状态可能跟正常状态不共享记忆,如果告诉她因为她莫名其妙的发呆导致锅糊了,也许会让她更加混乱,毕竟,如果不出差错,她的“设定”是十分理智的。否决这份理智的后果,律猜不出来。
“你看,区区500人中的18个失败者根本不能证明什么,说不定你……解锁了新的失败方式?”
“我不可能失败。”安重复道,没理会律磕磕巴巴的胡编乱造。
“别这么肯定……”
“我不可能失败。”
完了。
律心里“咯噔”一下。
安的目光已经不在律身上。她笔直看着前方,嘴里还在重复那句话,像卡壳的复读机。
——我不可能失败。
这也是什么不能提的禁忌语吗?
律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但是想到刚刚让安清醒过来的方法,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悄悄从侧边走上前,停在她近侧。
律犹疑着伸出手,想让少女再度面对自己。
“安,看着我。”他轻声低语。
然而这次,他连碰都没碰到对方。
安以惊人的速度动了起来,身畔带起一阵风,吹动了律的头发。律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看见安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看见她转动的姿势像跳舞又像是某种野兽,恍惚中他眼前闪过其他的风景——透明的电梯,深灰蓝色的墙壁、白色的门。
他看见一片寒光,在令人发疯的混沌中显得尤为尖锐。
手不经思考就挡在了身体前。
律慢慢低下头去。他的手正紧紧握着水果刀的刀刃,鲜血透过指缝滴在白色的瓷砖上。以前律习惯看着别人流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血是如此刺眼。
然而很奇怪,现在反而感受不到疼痛。
他等了一会儿,发现安并没有收手的意思,不仅如此,还继续用力向前刺,仿佛一心想致律于死地。狰狞的表情腐蚀了端丽的容貌,律盯着安的脸,觉得有点儿心疼。
没办法。
深吸了口气,律果断摸上了对方的后颈,他停留了几秒钟后,少女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肖安。编号SL-B101375Z。肖律半年前在桑德斯公司定制的一台L型家用机器人。他花了大半积蓄,只为将一个困扰在心头多年的幻影变成现实。
——“妹妹”。
对,妹妹。律也不知道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和任何家人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概念。大脑不仅告诉律他有个妹妹,还清楚地描绘出了她的形象:矮个子、瘦弱、大大的眼睛,长发蓬松,有点儿冷漠但很善良。
他多少听说过,记忆有时会跟人开玩笑,而明白这点也毫无意义,因为不知从何而来的“妹妹”的概念早已成为了他的“真实”。律咨询过心理医生,吃过各种乱七八糟的药,试过各种新型疗法,统统不管用。
最后,律选择将假的变为真的。
他必须承认做这个决定时太过飘飘然,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觉得自己也能主宰自己的思想了,觉得幻想又怎样老子就要把它变成现实——整个大脑浸淫在幼稚的亢奋情绪里,他忽略了其他一切,更忽略了未来。
现在想来,这令人难以接受的产品质量问题可能就是南方人经常说的“报应”?律有些动摇。
看着深陷在手心中的刀刃,又看了看已经变得毫无生气的安,律一时间想到很多,然而思绪在天上飘了圈后又落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上——
今天早上到底该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