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群在高空徘徊,等待回归生养自己的密林,但它们的耐心正在消失。鸟儿们简单的头脑似乎也明白入侵者来意并不是单纯的借道,虽然就此飞跃亚希腊山,去往西方的海岛上也很好,然而前方那堵通天彻地的巨墙沉默地注视着它们,撒发出百千人类的肃杀之气,面对这宏伟的造物,彼方的天空似乎也难以通行。

远望镜中,树海的顶端泛起了波澜,那一线浪潮由远及近翻腾而来,似乎有只巨兽刚于丛莽深处惊醒,愤怒地径直冲向这里,势要将这亚希腊山口的天隘捣碎。

镜筒这边,哨兵乔尼紧张地不停眨着眼,眼皮却不能带来一点滋润,他必须在第一时间看清楚来犯者是些什么,这并不轻松。

难道是那种腐尸般的怪兽吗?它们对铁隘的威胁微乎其微,无论多少都可以无视,然而这片丛林中的死亡之口已经沉寂许久,记录上也鲜少有它们成群袭击此地的先例,看这个数量加上拓荒般推进的轨迹,无疑是撒兰人攻来了。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竟能以此等气势在树海中进军?

他把手放在身边一台机械的手柄上,只要拉动机关,警讯就传给中枢,至于接下来怎样决断和通知,那都不是他该做的——如果事态紧急,另有一口巨钟安置在侧,一人之力就能让警告响彻关内。

如果真的是撒兰人,无论怎样都不算是小题大做,但乔尼还不愿意承认,他还没亲眼看到敌人——他并不是担忧铁隘的安危,五年前被流星砸出的通道已经堵死,今日亚希腊山的防守无懈可击。他害怕希瑟出事,好友所在的林中前哨仍然沉默着。八天前,树海南部边界的数个寨子与撒兰前锋遭遇,而后遭到摧毁,那已是最近的消息,此后没有任何讯息或者人从那片密林中出来。没有好消息,没有坏消息,没有敌人的影子,也没有撤出阵线的同伴,这片广袤黑暗的密林仿佛回归到了原始的年代,庞大的身躯吞没了一切声息。安静并不代表安全,乔尼知道那里应该有什么正在发生,事到如今,他只希望看到那唯一友人的身影先于撒兰人出现在眼里。

希瑟从浅眠中惊起,树屋对震感的传导不比地上差,况且根本没有软的枕头给他枕——潮湿的空气会让那发霉,他直接被晃醒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唤起他的战友拉斐尔——一条颜色鲜艳的蛇形生物,那条生有背鳍的家伙扭了扭身子,咽下嘴里嚼了一半的什么东西,闪电般从树屋的底板上弹起,在他的小臂上缠紧,这就是他唯一需要的准备,箭袋本已在腰间,四十二根利箭密密插好。

他在被连日露水打湿成毡的草垫下摸索着,那里还算干燥,装有信号箭的扁匣就在那里,他只需要向天射出一箭,接下来直接跑回铁隘,这没什么难的,和那帮强行砍树开路的撒兰强盗相比,他简直就是一只豹子。

箭匣本该在那里,但是他什么都没摸到。

“波尔波!”

他从枝条围出的栏杆上探出头朝下观望,果不其然,他的同伴手里正握着什么,背对他捣鼓着,他看到了露出的箭尾。果然不用他操心,波尔波在替他放哨前就把箭匣拿走了,可是,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一个字都不回答?

波尔波自己的弓好好地背在背上,他手上的动作已经持续了数秒,他在检查什么?是信号箭受潮了么?有什么......不大对劲,波尔波早该射出信号箭,然后叫醒自己,而不是在这危险的时候磨蹭。

“波尔波,出什么事了!让我看看!”他的声音已经十分严厉了。

背对他的男人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手里的事,某种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咯吱、咯吱。”冒泡似的的喉音中夹杂着仿佛在打磨小刀的声响。

希瑟背上流过一股恶寒,一瞬间他几乎肯定在那里的是敌人,那样自己该在睡梦中就死掉了,只需要从下面射上两箭就能将树屋的底板连自己一起刺透,哪有不做的道理?波尔波的确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好人也很容易被买通,他似乎是不打算让自己发出信号,仅此而已吗?这未免幼稚过头了吧,战士怎能有模棱两可的立场?

“最后一遍,你在做什么?把脸转过来!我要射你的背后了。”在出声之前,他的弓早已拉满了。那条古怪的亚龙就是他的弓,它背鳍上的裂口是天然的弓弦,现在那里紧紧绷住一支短箭,虽然没有阿苏那制式弓的威力,但要在树海中作战,没有任何一种短弓比得上它。

诡异的声音停下了,波尔波咬住那两根箭扭回头来。声音正是从他嘴里发出的,显然他上一秒还在撕咬那两块金属,如果说那真的还算是撕咬。那恐怕是一种拉锯般的咬法,嘴唇的部分已被硬生生磨掉,半边脸也被锋利的箭头戳得稀烂,颜色奇异的浓水从那些窟窿里流出,粘液包裹着大大小小的气泡,在下巴上挂了一串。

希瑟看到那些气泡在扭动,那些并不是气泡,颜色奇异的也不是浓水,而是浓水里蠕动的粗的细的无数东西。

自残的动作仍在继续,那支箭努力寻找着脸上还能开洞的地方,飞溅的血浆中虫型夭跃。希瑟没有下去帮忙,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什么。低吼突然断绝,舌头终究是没能留到最后。

手指正在发抖,希瑟差点就松开了拉斐尔的背筋,把那支箭射进波尔波的嘴里。同伴并没有背叛,而是彻底疯掉了,就在自己小憩的这点时间里,有什么突然击垮了这位坚强的战士。曾是波尔波的东西已把箭的碎片尽数吞吃进肚,发出令听者毛骨悚然的一声满足的叹息,而后坐倒在地,被腹中信号箭的魔火由内而外点燃,一动不动地在希瑟眼前化为焦黑的尸块。

在那之前,他看到有无数短圆黑肥的蠕虫从波尔波脸上的的每一个洞里逃窜出来,它们中的很多带着火,便拼命追上那些侥幸没烧着的,搅和成一团团黑炭,它们的挣扎没有意义,信号箭的火必定会烧足两分钟。

数日来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阿苏那的哨所纵深分布在树海之中,他所在的已是最后一个,功能主要是信息交接,就算撒兰的大军真在这迷宫中绕开了几个哨所,也早该有人发出信号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然而那些战友竟没有一个做到,甚至都没法逃往这里通知自己。撒兰人一定带来了他们残忍的法师,树海内凶恶的虫蛇野兽本是他们的助力,现在却被反过来作为恶咒的载体利用,自己幸存的原因大概是有拉斐尔在身边,虫子全都怕它。

信号箭已经毁了,希瑟只剩下逃跑这个选择,尽管他是优秀的射手,在这树海或许能和撒兰的前锋周旋上几天,但他绝不会去挑战撒兰所谓的魔法师。术业有专攻,他还是个猎人,不管是谁要过来杀他,精心安排的弩机和陷坑都足够拖到他离开这里,他最后检查了一下装备,抱住树屋中央削光枝条的主干,准备一滑到底。

身旁的绳子微微抽动,铁片相击,清脆的一声“叮”钻进耳朵。最后的保险装置被触发了,有人已经到了,还有三十米。

野兽知道猎人住在哪里,它们不会踏足这个界线,那是个人类,一个悄无声息地越过所有陷阱,直到最后才被这位猎手察觉到的人。不是普通的斥候,斥候或许有看穿埋伏的眼力,但绝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里,那个人知道,恐怕是因为他的术流向了这里。

希瑟深吸一口气,顺着树干向上攀去,他轻车熟路地在树冠里天然形成的密道间穿行,最终将身影隐藏于树海中的某一棵。对于外行人而言,发现他的难度等于在大海里寻找一滴水,而他精妙的藏身处却有那一小片林间空地的视野,层叠的枝丫遮挡之下,他在安静地等待。

他必须看到来的是什么人,他得摸清对手的追踪路线,有没有无特殊的追踪方法,然后立刻做出应对,不这样就逃不掉,此地距离树海的北部边界仍有近万米,贪图一点距离的领先只会害死自己。

一群野猪从林中狂奔而出,穿过那片空地,朝着他过来了,数量大约有十几头,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一地爬虫,似乎有个可怕的捕食者在它们后面追赶,希瑟起初以为是那个法师操纵了这些动物,但仔细看来,它们完全没有固定的逃跑方向,更没有半点杀意,只是凭本能飞速逃离那边,这说明情况比他想得还糟糕,看来那家伙叫出了某种恐怖的东西,那是什么呢?如果是鼻子灵敏的怪物,恐怕他躲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野猪群中的某一头直挺挺地撞在了不远处的一颗千针树上,似乎是因为过分恐惧而蹄下打滑,没能及时扭转身体,立刻被树干上的无数倒刺给固定住了,虽然这样,那可怜的生物一时也不至于丧命,只是放声尖叫,若不是身处险境,希瑟几乎想要一箭了结它的痛苦。爬虫的浪潮从它两边分开,没有谁去贪图这免费的一餐,少顷,这片林中便只剩下希瑟和那头倒霉的野猪。

拉斐尔的状态也不太对,尽管对希瑟的忠诚战胜了想要逃走的欲望,但它也开始不安地扭动,背鳍因为充血而变得坚硬,这对要用那里射箭的希瑟来说并不是好事。而且他很难想象亚龙会畏惧什么生物,他正盘算着对策,那头野猪的叫声就变了。

那简直难以描述,不过他听到的正是最后一声,接着就变成死猪的声音。死猪不会发出声音,除非没被动物吃掉,尸体自然地腐烂膨胀,那时踢它的肚子,才会“砰”地一下爆炸,而现在,那个肚皮以可见的速度鼓起、发白然后炸开了,内脏和血喷得到处都是,上面爬满了漆黑的蠕虫,和波尔波脸上的一样。

那是树海里再普通不过的原住民了,人在湿地中站上一会儿,腿上就会被几只咬住吸血,它们并不怎么危险,既吸不走多少血,也不至于让人沾上疾病,只需要及时发现然后摘走就好,希瑟完全不知道这些东西还可以寄宿在生物的体内,而且以这等恐怖的数量。他需要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如果这邪恶的法术是从那个方向传染过来的,他很快也会遭到攻击。

再也顾不上隐藏身形,他以最快的速度一跃而下,狂奔起来,在落地的一瞬间,他已经发现自己正被一道若有若无的边界紧紧追赶着,那是某种不断扩张的法阵,如果是对手临时架设的,那么范围应该非常有限,向左或者向右都会有个尽头,但他没有时间寻找了,他只能埋头朝左前方疾驰,那道界线随他的脚步翻越腐木与岩石,沿途的树干里全发出诡异的声响,似乎在那些木头里面也长出了活物。

一切都被甩在身后,只有树海中并不畅快的风在耳边呼啸,但希瑟能感受到里面的腐败气息越来越淡,他知道自己正在快速逼近森林的边界,那些沼泽离他越来越远,但是那道死亡的边界依然没有减速的势头。

他的呼吸有些不稳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关头,他几乎失去了一个老练战士的从容,但也正是恐惧使他的速度不减反增。前方的洼地就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穿越蚊蚋横行的雾瘴,呼吸间无数细小的虫豸钻入鼻孔,他干脆狠吸一口,在嘴里嚼碎它们,苦涩的颗粒感刺激着他的肌肉,支持他把最后的距离跑完。

他用并不充沛的唾液带走口中的碎屑,不禁想起波尔波死前的惨状,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同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命,还有树海中的上百名战友,撒兰人究竟使用了怎样的邪法?自己没办法给他们复仇,能做的就只有警告铁隘的战友,但眼下敌人已经大摇大摆地追到了这里,乔尼他们一定发现而且通知大家了,尽管时间仓促,但足够关内做好应敌准备,他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能保住性命就很幸运了,乔尼看到自己在平原上出现,一定会立刻来接应他......在生的希望中,一个可怕的猜想忽然在脑中闪现,在他分心的片刻,脚下的实地就消失了,他的一只脚陷入了淤泥,十几秒后,那道边界就越过了他。

又过了一阵,一个裹得像斑蛇病人一样严实的身影从雾气中出现,脸上戴着造型怪异的头盔,应该是嘴巴的地方做成猪鼻一样的前凸,上面密密布满细小的孔洞,从那里面传出粗重的呼吸声,看来顶着这东西一路追来并不轻松,不过他毕竟是赢了。他前面十步开外躺着那个阿苏那人,左边小腿陷在泥坑里面,一时没能拔出来,就此被他的法术追上了,那家伙的两条腿全都被啃得稀烂,但应该还留有一口气——是他有意为之,他有一些问题要问。

“给我...呼呼...听好问题,告诉我,里面的人在哪里取水?我好给你个痛快。”他确认过这个阿苏那人已经毫无抵抗力,才小心地俯下身,把那家伙箭袋里的箭也抽出来扔掉,一边费力地呼吸着。“切,为了逃命把弓都丢了,真行。”

“果然......是体内本就有的虫卵。”男人痛苦地喘着粗气,他似乎想要捂住两腿的伤口,却根本无从下手。

“没错,在这树海里饮食......呼吸,难免会在身体里积累大量蠕虫的卵吧,而我只是让它们增殖罢了...呼...很公平吧,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该你回答我。”撒兰的魔法师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尽管空气很差,但他实在被闷得喘不过气了。

“不行,我......要死了,啊啊!”地上的男人忽然开始大声呼痛。

“少装样子了,你想多吃苦头吗?刚接触到你我就停了法阵,你以为我是你们的三流法师?这么怕死就快回答我,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你的脸......很年轻。”男人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你儿子大概和我一样大对吧,真是够了,我要拿箭刺你的眼睛了。”

“真是可惜啊。”

“可惜你妈的。”年轻的魔法师终于失去了耐心,从地下拾起一根箭来。

“噗。”尖头刺入了眼珠,里面的液体射得到处都是,人的眼球里不该有那么多水,除非把脑浆也考虑进去,那个尖头在里面狠狠地搅了一通,最后从后脑冒出来,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喷出一团火焰。

“刚接触到我就停止了吗......你若是个三流法师反而更幸运呢,我可是早就让拉斐尔......藏到前头了啊。”希瑟咬着牙发出了胜利的宣言。“接下来,就是很长的一段路了。拉斐尔,帮我把伤口清理一下,喂,你等等,我咬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