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段时间过去了。天气又变冷了不少,太阳在天空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过,这段时间,我的心中一直是暖的。每天我所期盼的就是周五下午赶紧来到,在教授宣布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那一瞬间抢先走出教室,在回宿舍拿了我在几天之前就开始准备的讲义之后快步前去商院的水池旁。这时星光子一定已经在那里等候我多时了。我们会一起从那里走到草坪这里,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什么,之后在一棵树下坐定,将话题切换到数学。而在完成了补习之后,我们也会再进行一些放松的活动,有时我会给她放我爱听的音乐,从古典音乐,到苏联的爱国歌曲,还有acg方面的歌曲,只要我听过的,我都会试着给她推荐一下。而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做一项更简单的活动:一起望着天空,寻找形状漂亮的云彩,再随便聊一些比较虚的话题,比如文学和哲学什么的。这片天空仿佛成了连接我们心灵的纽带中最重要的一环。
随着这段时间的交流的逐渐深入,我越发觉得这个女孩虽然神秘,但却还是很可爱的。一方面她很要强,在学习数学的过程中,她会一定坚持在每天学完我希望她学完的部分,而且还跟第一天一样,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自己把题解出,轻易不找我要提示。她不时还会问一些关于定理证明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有时是我也没有想过的。托她的福,最近我在学数学的时候都更为认真以及更爱刨根问底了。另一方面,如我第一天遇到她时的感觉一样,她仍然保有一份敏感和哀怨,而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这份敏感经常会和我心中的相应部分不谋而合。比如在我给她听了卡秋莎之后,她告诉我她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在强硬地表达出希望之后,还是在最后流露出了些许绝望;在听了幻想即兴曲之后,她说她脑中的意象是一幅矛盾的画面:一片下着大雨的星空;而在读了我特意为她找的顾城的诗“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之后,她却告诉我在这个人的心中,世故和纯真一定已经开始冲突了。这些都或多或少地和我的感觉相吻合,我之前还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想。可以说,我觉得恋爱的两个人之间一定要有一些心灵感应,而现在,这种心灵感应已经在我们之间构建起来了。
我暂时放下了关于她身世的疑问。我想,这个校园中有一万多学生,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稍微熟稔一些的同学而已。虽然我心中其实很想和她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但我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毕竟她委托我的事情只有补习数学这一件而已,而当这件事完成之后,我便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去每周找她了。自然,我们是朋友,但是如果没有见面的契机的话,朋友之间的感情也是会越来越淡的。这样一圈分析下来,我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非得了解她的身世,因为我和她并非那样熟,那样亲密的人。之前的我不过是理性一时处了下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已。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下的和她相处的机会吧。以及-对,我现在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我得抽个时间去把她想要的那张照片洗出来。
然而时间过得比我想象地还快一些。因为她积极的学习态度,我很快地就为她补习到我们现在学的部分。那一天,在完成了补习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草地两旁星星点点的街灯光已经亮了起来,但是这些光还是有些暗淡,使得我看不清她的面庞。“嗯,那么我们整个的补习就到此为止吧。这就是我们的课之前所讲过的全部内容。往后的话,只要坚持每天去上课,就一定能跟上的。” 我这样说道,尽量使出老师一样的,平淡的口吻,希望通过这样减少“最后一次相处”带来的怅然若失之感。
“结束了呢。” 她也只是这样平淡地说着。她将头背过去,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无法得知她是什么感情说出的这句话。“呐,今天能再给我放首歌么?之前没听过的。” 她继续说道。
这正合我意。虽然我在这几天来我一直试着劝自己说自己只是和这个女孩萍水相逢,没有将关系保持太久的可能,但是到头来仍然不愿意什么都不表达就这么分开。当然,我是无法直接将我的感情说出口的,那么,通过歌来传达些什么就成了首选。
我放了我早就准备好的歌,ClariS的ひらひらひらら(这里推荐没听过的人去听一下,真的特别好听)。 她听的懂日语,而这首歌可以说是一首准情歌了,其中借樱花飘落而表达出的对离别的惋惜,对时光流逝的无奈,以及似有似无的爱意正是我想传达的。随着如飘落的花瓣般婉转的旋律缓缓响起,一种暧昧的氛围充满了周围。到高潮部分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后悔放这首歌了。毕竟怀着无法言说的感情的是我,所以在这首歌的旋律的感召下,我自己先有点想哭了。
总算挨到了最后一个音落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一下有些激动的情绪。在我的身边,星光子仍然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在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之中,能听到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一切安静得有些令人不舒服。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的心绪有没有借这首歌传达到,如果没有的话,自己只能仓促地说一声再见,之后赶紧逃走了。
终于,星光子转过头来,缓缓开口道:“今天是周五吧。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去吃个饭好么?”
诶?
她主动邀请我么?
虽然突然,不过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或者说,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嗯。可以。我有时间的, 咱们走吧。” 我有些僵硬地回答道。面对突然变得主动了的星光子,我不善于和女生说话的毛病又有些复发了。
吃饭的店大多集中在学校北边的一条街上,离我们这边不远,只用走不到10分钟,这里是我们这所身处郊区的学校周围人气最为旺盛的地方,在此时,一家家挤在狭窄的街道两旁的店铺先后打开了灯,里面学生进进出出,颇有些华灯初上之感。这里是在夜晚到来之时,我们学校周围唯一可以感受到一些喧嚣和人群的气息的地方。这是我所喜欢的,因为在这种环境下,我今天较为纠结的心情应该可以被比较好地隐瞒过去。
我们进了一家平时中国学生经常会去的中餐馆去,今天这里比平时冷清些许,一楼还有不少人,但是二楼基本是空的了。我考虑了一下,还是上了二楼,找了一张周围没人的桌子坐下。我们都已经提前吃过了晚饭,再加上现在时间尚早,所以其实都没什么食欲。我随便点了两碗面,然后在星光子的坚持下点了一碗醪糟汤圆和颜色很是好看的无酒精鸡尾酒饮料。我把她的面推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在给她倒了一杯饮料之后自己倒了一杯。
判断一个人是否善于与人交流是要看他在和另外的一个人,尤其是异性,二人独自相处时的表现的。对于不善交流的我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觉得尴尬,所以我只能埋头吃着我的面,尽量不往星光子那边看,装出心无旁骛的样子。但是我知道,无论怎样,单独和一个女生吃饭的话,这样做是不像话的,所以在吃面的同时,我也在不断地想着怎么开启对话。在这个间隙,我偷偷向坐在我对面的星光子瞟了几眼,她倒是一点都不像我一样窘迫,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挑一束面送进嘴里,然后不时仰头喝下一口饮料,之后便转过头去,四处张望着。
“呃,星光子同学? 话说你除了数学之外,还在上什么课呀?” 果然对于我来说最保险的问题还是基础信息类的。据我的经验这些问题往往都可以收到回复,并且之后可以有还不错的展开。
“唔,课吗?” 此时星光子正在吃着汤圆,但是在听到我的问题之后便赶紧停了下来并抬起头,由于嘴中还在咀嚼着东西,所以说话有些含混。“除了数学外还有物理啊,化学啊,那一类基础课什么的。” 简单地回答完毕之后,星光子便又把头低向来那碗汤圆,吃下了另一个之后喝了一口里面的醪糟。“嗯,这个好好喝。”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开心。
此时我没有吐槽此时的她和平时她文静的形象的反差的动力,可能是我还没法自如到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之前神经有些高度紧绷,所以我现在感到稍微有些累了。我向后靠了一些,仰身在椅子上,继续说道:“哦,那确实都是基础课。你怎么样,没问题吧?”
“没问题哦。” 依然是嘴中含着食物的声音。
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毕竟如果她数学的基础这样差的话,难以想象她其它理科的水平能和同龄人一样。我本来想就这样算了,毕竟她可能也有她的打算。但是在这一刻,我的理智却突然处了下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最终我还是追问了一句。
“喂,真的没问题么?如果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的,不要在意哦?” 不识趣的话。
“喂,我说” 此时星光子正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如何,不过这个口气并非她平时说话的口气,感觉异乎寻常地高昂,“我至少在智力上不比你们低哦。如果,如果你这么说我的话,我会很困扰啊,你这难到不是不信任我?”
我已经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不正常了,现在星光子的口气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兴奋之感,还很强硬,甚至声音都有些变了。
“喂,星光子?”
“什么啊?”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抬起了头。在看到了她表情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此时她半闭的眼睛有些迷离,白皙的脸庞上已经稍微染上了一点绯红,而在她说话的时候,上半身一直在下意识地微微晃动着,幅度不大,却清晰可见。我现在明白,她一定是喝醉了。虽然这很不可思议,但是如果她真的是那种对酒精过分敏感的人的话,那么醪糟,以及那所谓不含酒精的饮料都可能是使她喝醉的罪魁祸首。
“喂,星光子,你没事吧?是不是醉了?”
“醉?那是什么?才不是哦。我现在好高兴啊,真的,现在,我,别提多高兴了!” 至少她这话倒是真心的,她那份好像终于摆脱了什么的欣慰感此刻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呐,我想听歌嘛,来吧,就今天那首,樱花那个,再给我放一次嘛,我也想ひらひらひらら(这个词在日语里本身是轻飘飘或者轻盈飞舞的意思)一下嘛。”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把身体向我靠近,双手撑着下巴,用一幅饶有兴致的表情看着我。
“都开始撒娇了吗?不行,不行!这是公共场合!要听的话回去听。赶紧告诉我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克制着心中的动摇,摆出严肃的表情这样说道。现在我有些后悔今天晚上答应她出来吃饭了,没想到事情会失控成这样,现在我唯一想着的就是怎样结束这一切。
令我意外的是,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星光子突然收起来她的笑容,之后低下了头。紧接着,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突然站起来,双手紧紧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条件反射地向后一撤想挣脱,却没有脱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看似柔弱无力的星光子此时力气却很大。
“呐,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死了,那么你还坚持己见,果然不和我再一起听一下那首歌么?” 星光子两眼盯着地板,自顾自地说着,虽然她努力地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但在她说话的尾音中,我察觉到一丝哭腔。果然,当她说完没多久,仍然低着头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泪已经一滴滴低下,浸湿了她脚边的那一块地板。
但我自己此时也呆住了。她以那样凝重的口气告诉我她马上就要死了,还哭了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但是为什么呢?怎么可能呢?尽管身份神秘,但她不就是个普通的女孩么?从外表来看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治之症。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尽管理论上我无法判断她说的这话是真是假,毕竟以我的酒桌经验来看,醉后吐胡话的人比吐真言的多得多,但是一阵不祥之感还是升上了我的心头。我的口气也不禁颤抖起来。
“喂,你什么意思。马上要死了是什么意思。。那个,嗯,请说清楚好吗?”
“就是,我之前所说的啊。我的身体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消耗着啊。毕竟,我的家乡是那边,那颗星星啊!” 说道最后,她似乎太激动了,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不过在我来得及回答之前,她又突然抬起头来,满是泪痕的脸上又突然浮现出了微笑。“不过啊,我不怕了。毕竟你不是说过吗,我们一定要昂首挺胸地踏入明天啊,是的,昂首挺胸!” 说道这里,她突然又拿起盛醪糟的碗,喝了一大口,之后没等我阻止她,便自顾自地小跑着,离开我们的桌子,下楼去了。一边小跑着,她还小声哼着从我那里听来的女武神的行进,还一边自顾自地说着:“昂首挺胸,对哦,加油,歩き出すよ!” 很快她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完全呆在了那里。这一切都太过突然,她那突然的情绪失控,那虽然内容不可思议,但是语气却十分认真的自言自语,以及最后她莫明其妙的表现都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但是当这一切在我心中交织起来,以及随着我的理智的渐渐恢复,一股深深的不安感笼罩便笼罩了我的心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隐隐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什么超乎我认知的东西存在。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的不安便更加深了。
最终我吞了几口唾沫,总算使心中稍微平静了些。我便结了账,走出了饭店。在走到外面的那一刻,一个小小的,冷冷的粒子突然飘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抬头一看,方才发现天上的已经雪花飞舞,在这一团团雪的掩映下,街灯的光,乃至月光,都变得模糊不清。哦,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恰恰在这个时候,还挺有戏剧性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快步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