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表面的漆已经有些剥落的二手三厢轿车在公路上疾驰着,道路两旁的田野,以及上面生长着的,已经被雪压弯了的麦子与玉米秆,还有那些孤零零的,或是已经被废弃,或是还会在黑暗降临后从窗户中发出一丝微光的房子,都以极快的速度从我的视线中掠过,甚至不等我看清每一个细节。刚刚飘落完雪的天空似乎十分寂静,也十分肃杀,深橘红色的太阳捉住了雪后还不及散去的阴云,将其烧红,酿成赤红的晚霞,而太阳自己则躲在在这一片血色之中,继续以冷眼旁观的态度看着这个世界。
坐在驾驶座上的老哥一言不发,没有向平时一样打开车载音响放他爱听的歌,而只是两只手抓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向远处延伸的公路。整个车厢中安静得令人不舒服,受这种不舒服的气氛的影响,坐在老哥后排的我不安地晃着腿,而晃动的腿与座椅所摩擦的沙沙声便成了这无边的寂静之中唯一的声音,而这声音又不可避免地令我更加不安。
在我的后面,也就是这辆车的三个车厢最靠近尾部的一个之中,星光子静静地躺着,仿佛陷入了沉睡一样。她的嘴唇依然如死前一样微微上扬,仿佛依然在微笑,而她的眼睛-虽然我尝试了很久-仍然没能完全闭上,始终眯着一条缝,而在她那天刚换上的浅色衣服上,淡粉色的血迹还没有彻底风干,如她所言,看着仿佛一朵朵盛开的樱花,或者说像是已凋谢的樱花的灵魂。快速开过公路上的起伏的时候,整辆车都在震动,而星光子的身体也被抛起,之后再被重重地摔下,我不忍心她这样,便向后探过身去,伸手想扶住她。我抓住了她的手腕,但不仅没能扶稳她,还被颠簸带的差点翻到后面去。
“算了吧老哥,别太执着了,没必要。” 老哥在从后视镜中看到我的所作所为时这样劝慰我道。
也是啊。
毕竟人已经不在了。这么做确实没必要,也会给老哥添麻烦,本来他答应接我回来的同时把星光子带回,就已经是在尽力帮我了,以社交礼仪来说,我再引起更大的骚动,就是无礼了。
我坐回了座位上。“抱歉。” 我向老哥道歉道。
“没事,没事。我其实不介意的。” 老哥回答道。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补充道:“请节哀。”
是啊,我确实应该这么做。我这么想着,却忍不住仍然回头看了看星光子。此时天上的云散开了些,太阳的光变的更为强烈。在一片阳光之中,星光子的身体看上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此时我突然感到一丝悲壮,仿佛自己是海明威笔下的桑迪亚哥老人,明知不可为,却仍然不断与命运抗争,希望将大鱼带回港口。最后他成功地返回了,甚至超越了自己,但鱼却只剩骨架了。这样来看,我和他何其相似,但是我毕竟不是他一样的硬汉,不说别的,我不觉得我今天晚上能梦见狮子,或者说,我估计,我今晚能入眠就不错了。
这样想着,我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却也无事可做,只能拿起手机,一遍遍地刷着微信,自然,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消息。而就在这时,车顺着公路的一个出口驶出,而再往前开了一阵之后,学校的建筑群便渐渐浮现在我眼前,并且越来越清楚。老哥开进了学校的大门,之后七拐八拐,便行驶到了我们宿舍门口。
“所以说,你打算把星光子怎么办?” 老哥一边将车熄火,一边这样问道。
再次不得不直面现实。
其实之前我试着逼迫自己想过这个问题,但总是在稍微想一想之后思维就跑偏到别处去了,也许在那时,尽管理智已经接受了现实,但在感情上我仍然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将继续践行和星光子“同进同退”的誓言。
但显然,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现在唯一能做也很应该做的,就是想出让星光子安息的办法。
“那么,找个地方把她下葬了吧。” 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我这么回答到。
“那葬在哪里呢?”
好问题,答不上来。
我们没有任何工具,而且以我们的体力短时间内也无法挖出什么像样的土坑来,而且在学校中挖坑势必是会引起别人的侧目的,所以土葬不行。而火葬的话虽然貌似可行,但是一样的问题,在学校中生火,难保不出安全问题,而且也会引人注意。
不过还有一个地方,就是星光子经常出现,又经常约我去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可以的。
“嗯,咱们将她葬在商院的水池中吧。感觉那是这附近最接近她的家的地方。” 我这么建议到,虽然是很牵强的理由,但我也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老哥沉思了一会,居然没有反驳我这个同样不太靠谱的提议。他点了点头道:“好吧,目前为止看来这是最不会引起骚动的方法了。但同样咱们得小心行事。星光子就暂时留在这里吧。今天凌晨四点咱们在此汇合,之后一起去商院的水池吧。” 老哥这样计划到,之后他又建议到:“对了,带上乐器吧。我也把我的小号带过来,这毕竟是葬礼,咱们还是要为她演奏最后一曲的。”
十分合理的提议,我知道现在以我的状况已经无法用语言讲述自己的内心了,那么便只好用音乐寄托哀思了。
“那么,再见,四点见。” 老哥向我道别后,就径直上楼,去了他的房间。
自从上次之后,我本来过了一段时间清静的日子,不过今天这种宁静被打破了。
本来到了凌晨一点半,光顾我住所的最后一个学生已经离开了,而灯也已经熄了。前阵时间这里新进了一批关于神话的书,我读的津津有味,结果这时灯灭了,于是我也没办法了,只能躺在书架旁我的床上,瞪着眼前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而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就在我快要睡着了的时候,我住所的灯居然又被打开了。我定睛一看,走进来的是之前常来我这里自习或者借书的那个男生,不过自从很久之前,她给一个女生在我这里讲了半天题那次之后,他来这里的频率就明显减少了。没想到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会来。
他衣衫有些不整,拿着一瓶矿泉水和一瓶威士忌,随便找了个桌子坐下了。他从饮水机边拿了个纸杯之后,加了一半威士忌进去,之后似乎是为了快速买醉,又倒了半杯水进去,仰起脖子后一饮而尽。之后,他马上又以同样的方法倒了一杯掺水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又立马去喝第三杯。他的行为令我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这种状态不像正常地在品酒,而仿佛像是针对某种疾病在服用某种药物,也不知道他是否是经历了什么非要用酒来刷洗干净的伤痛。我于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在三杯下肚之后,他明显是有些醉了,脸上泛红,并且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猛地站了起来,仿佛使出全力般地走了几步,之后岔开马步,一只手收拳放于脑后,而另一只手以劈掌的形式伸出,嘴里念念有词:“俺の名前はオ-ブ…”之后似乎忘了用日语怎么说台词了,转而用中文如念咒语般地说道:“我将划破黑暗,带来光明!” 之后他以同样兴奋地心情往前横劈了一下,之后转身,两手收拳之后向前猛击了一下,仿佛是在和想象中的敌人打架。但紧接着,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沉默了一会之后,他突然手舞足蹈地跑出了图书馆,不知道回宿舍那些什么。
我承认看到平时安静沉默,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这个学生此刻的行为之后,我完全惊呆了。我不知道他心中是郁结了什么,或者是遭受了什么伤害,才这么急不可待地想通过喝酒和胡闹在精神上获得满足。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又猛地推开了图书馆的大门。这次他带了一套玩具过来,有类似圆环的电子产品,还有一叠卡片。回来之后,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之后猛地朝自己嘴中倒去,他喝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被呛了一下,酒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之后他连连咳嗽起来。但是他完全不在意,借着这股架势,他摁开了圆环的开关,之后再次叉开马步,从桌上拿起一张卡,之后插入圆环中,以严肃的口气念道:“ウルトラマラソさん” ,圆环似乎可以感应那张卡片,也有一个机器的声音读到:“ウルトラマン”, 他又拿起了另一张卡片插入圆环中,以同样的语气念道:“チーガさん”, 圆环也以同样的声音读到“ウルトラマンチーガ”, 之后他轻跳了一步,将圆环使劲举向天空,叫到“把光的力量,借予在下吧!” 这之后他模仿了闪光的声音,又发出几声叫喊,一只手在腰间握拳,另一只手握拳举向高空,喊道:“欧布奥特曼,重光形态!”
到现在我明白他在干什么了,我之前也见过他在图书馆里看奥特曼,他应该是在模仿里面的人物。
此时他似乎已经完全认为自己是欧布奥特曼,而眼前有一只等着他去打倒的怪兽,他重复了几下之前的打击动作,之后又双臂交叉成L型,做出了放光线的姿势,口中模仿着爆炸的声音。他沉默了一会,之后嘴里念念有词,缓缓说道:”冥王怪兽奥西里斯已经被我打倒了,さ,星光子,咱们回去吧。”
而这么说完之后,他长久地不发一言,之后似乎渐渐地失去了他之前大闹的气势,身体渐渐从刚才紧绷的状态松弛了下来,还逐渐低下了头。他在一张书桌前坐了下来,将双臂伸出,之后头埋在双臂中,不断地重复道:“星光子,你回来啊,明明我已经打倒死亡了,也该回来了吧….” 他渐渐无法再说下去了,趴着的身子不断抽动着,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瞬间,把他之前说的所有话联系起来,我突然明白他在干什么了。我还记得星光子是谁,就是之前问他数学题的那个女孩,而奥西里斯,我刚刚还读到过,是埃及神话中的冥王神,而他刚才还说过,他已经打倒死亡了。
我完全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叫星光子的女孩去世了,他过于悲痛,于是来我这里喝酒买醉,之后还在幻想中化成了自己最喜欢的英雄,打败了夺走星光子的死神吧。
而从他之前坚定的状态,以及现在泣不成声的样子来看,自那时以来,他和星光子间又发生了很多事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丢弃了喜怒哀乐这些情感很久的我却突然觉得有些心酸。我想起之前在我的住所中他和那女孩相遇时我心中的想法,我当时感到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但这一切都将是transient的。如今想来,真是一语成谶。
只是,这对不生不死的我来说transient的一段感情,对眼前这位哭得已经哽咽,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却仍然死命地往体内灌着掺水的威士忌的少年来说,肯定却意味着很多吧。
这么想着,我突然很想抚慰眼前的少年,毕竟虽然他看不见我,但在我眼中我的样子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悄悄地从我靠近书架的床上起来,绕道这个少年的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我知道他感觉不到我,但我却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他从酩酊大醉中恢复了一点意识,之后踉踉跄跄地走出图书馆的门去。
再见了,我连名字都未曾知晓的少年,此后我们可能会长久不往来了,祝你之后重新找到幸福。目送着他出门,我这样暗暗地祝福到。
闹钟得在响了三分钟之后才将我叫醒,我试着从床上爬起来,但却一个踉跄,又摔倒在了床上。闹钟仍然在我的耳边响个不停,我挣扎了几下,才在没带眼镜的一片模糊中拿起手机后关掉了闹钟。我一看手机,才刚过凌晨四点,我为什么定了个这么早的闹钟啊?
我的脑子中有些混乱,不过想了好久,我似乎想起来,是和老哥约好了,四点去安葬星光子的。
不对啊,星光子?她是在刚才前往冥界了,但是我不是打败了冥界的审判者之后又将她带回来了么?
但是在我看到桌子上我带回来的酒瓶子之后,我突然想起来了。这已经是现实了,而我那个仿佛现代版孙悟空的梦不过是喝过酒之后产生的幻觉而已。现实中星光子已经去世了,就在昨天,而我和老哥约好了今天凌晨四点钟去把星光子葬在商院的水池中的。
哦对了,老哥还嘱咐我带好我的小提琴。
虽然我不想面对这一切,但是我不喜欢不守时,所以我挣扎着起来,费了好大劲穿好了衣服,之后带上琴盒走下楼去。
老哥已经在楼下等了我好久了,但是也倒没多抱怨。我钻进了他的车去,之后他载着我和星光子的遗体,向商院的方向驶去。
虽然是在车里,但毕竟紧贴着玻璃窗的外面就是漫漫寒夜,气温很低,我的脑子也从酒精的麻醉中清醒过来了一些。和所有刚刚醒过来的醉汉一样,这一刻我感到现实如此迫近,简直就像是在贴着我的脸,把所有残酷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了我一样。而我的脑子无法筛选这些信息,所以只能全盘接受了:
星光子死了,她的死是发生在现实之中的,而现实中不存在什么冥界,也不存在什么可以勾去生死簿的英雄,死了就是死了,身体丧失了应有的机制,被不断降解,重新成为分子,回到泥土之中。
这是那薄薄的一扇车窗所无法隔绝的寒风告诉我的第一个讯息。我向我身后的黑暗中看去,虽然什么都没看见,但我知道星光子的遗体就在那里,我甚至还可以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现实显然不可能只告诉我这一件残酷的事情,他既然谈到了英雄,紧接着就将我的思绪引到了其上:你以为你是英雄,也一直这么自我暗示,还花钱买那些并不便宜的变身器,但你不是,你不是英雄,你甚至不是一个显赫的人。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不得不考虑将来养家糊口问题的人。不然你以为如何,你看,你为了那个叫星光子的女孩,已经错过了一门期末考试了,虽然不想承认,但你不是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其实是在后悔么,而下一门可是今天八点就要开考了,你能考几分,你今年gpa打算拿多少,你将来还能不能找到好工作......寒风中的那个声音毫不留情,这样对我说道。
天哪,我感觉我看到现实了,我的意思是具象化的现实,而我现在就仿佛舒伯特的歌剧中那个看见了魔王的孩子那样慌张。我恍惚间看到现实是一个披着黑袍,下身是马腿,身体上长着无数触手,而眼中泛着和我手机的电量提示灯一样的绿光的魔鬼。他现在正在和快速行驶的汽车并驾齐驱,歪过他那只剩下骷髅的脑袋,逼迫我看着他的视线。
“啊,不,不要再说了,不要了......” 我拼命地回避着它的目光,但这是徒劳的,它突然生出了无数的头,又用触手将我的身体绑住,我除了凝视它的眼睛之外,已经别无选择了。
“喂喂,就这么想逃避么?别啊,直面吧,你就是一个软弱的人,是一个需要虚构的超级英雄以及星光子这种随机因素才能直面生活的人。” 名为现实的魔鬼继续用它寒风般的声音这样说着。
我已经无法说出什么话了,感觉我的身体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就要被吞噬了。而就在这时,突然身边的一道光闪过,我看到一个身上泛着白光,但是长相和身材和我完全一样的人站在我的旁边。而从他身上发出的光中,我竟感到了一丝温暖。
“你是谁?”
“我是你的生命,也是你能斩裂现实与命运最后的武器。” 那个白色的影子这样答道,声音十分遥远。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别忘了,生命和命运这两个词中都有一个命字呢。说明它们是高度重合的,那边的现实,它之所以能束缚你,让你越来越沉沦,根本原因只是因为你还活着而已。如果你愿意将我舍弃,而作为向现实最后一搏的武器,你会得到相应的收获的....” 他继续用那宣读天启一般的语气那样说道。
我脑子中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无数我知道的名人的影子从我脑中一帧一帧地闪过: 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子,顾城,海明威,杰克伦敦......这些人以黑白照片的形式出现,之后照片中的其它部分慢慢剥落掉了,只剩下他们的笑容越来越显眼,伴随着他们的笑容,我竟渐渐也笑了起来,就像原来和星光子一起时一样,从嘴角上扬,变成微笑,再变成毫不在意仪态的哈哈大笑。
这样,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了我的生命,在我握住他的那一刻,他化成了一把利剑,我举起它,拼命向眼前的魔鬼砍去,它呻吟了一声之后,就化成了一阵黑烟,被寒风吹走了。
而眼前的情景又恢复到了现实之中,老哥的车已经在商院的水池边停稳了。难以想象,就在这三分钟左右的时间我竟然出现了这么复杂的一个幻觉,不过从这个幻觉之中,我似乎学到该怎么做了。
我和老哥把星光子的遗体从车上抬了下来。还好现在天气很冷,经过一天多的时间星光子的身体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容颜看上去仍然是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不可避免地,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我和老哥费了很大劲才将她抬了下来。不过之后,在我的坚持下,老哥还是决定让我自己一点一点地将星光子扶到水池边之后推下去。
而我知道,沉入水底将不止是星光子一人而已。
抱歉了,星光子。可能有些辜负你的希望,但我是一个在遵守承诺方面分外执着的人,我承诺过和你同进同退的,终究不好食言。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尽了全部的力气将星光子的遗体搬到了水池边,之后将她揽腰抱起,靠着齐腰高的水池护栏把她一点点地往下推去。最终扑通一声,她的遗体终于落入了水中。我放眼望去,她的身体由于缺乏肌肉的支持,很快地沉入了水中,而她的黑色长发先是在水中浮起,散开成放射状,但最后随着她的身体不断地下沉,最终也尽数沉入了水中。很快她身体激起的波澜也归于平静,冷酷的月亮与微弱的星星映在水池中的影子又重生了。
话说今天的天也很晴嘛,星星和月亮比之原来分外明亮。甚至比我和星光子第一次重逢那天,下着流星雨的天空还要晴朗,明亮。
抱歉,我已经无心欣赏了。
星光子的身躯已经沉了下去,那么现在该我了。正好,到时候省去了在星光子的遗体被发现时接受盘查的麻烦,也挺好。
嘛,马上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去你妈的现实,尽情地失望去吧。在此引用海明威的一句话送给您老:“人不是生来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
我一边这么有些调侃地想着,一边纵身朝着水池跳下去,在平静与渐渐满溢的欢喜之中等待着冰冷的水面吞噬我的身体的一刻,我甚至已经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星光子伸出两手将我拉住,之后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将我带去她的故乡,一起在那有着七个大岛和绿色的天空的星球上游玩,去见她父母,被她父母要求讲个笑话。这次我一定要讲个高雅点的,我这样想到。
可是水面始终没有碰到我的身躯。我有些犹疑,这已经超过了自由落体的时间了吧。睁眼一看,我还保持着原来那个要坠入水中的姿势,但是有人从后面紧紧地拉着我。
我回头一看,是老哥。
“怎么,还是喝酒太多了,走不稳路?” 老哥发问道,平静中带着一丝嘲讽。
呵呵,算了,果然普通人与悲剧是无缘的。我再次这样想着,四大悲剧的主人公中,李尔王和哈姆雷特分别是王和王子,麦克佩斯和奥赛罗是将军。这么看来,果然普通人是无法谱写悲剧的。那么跌宕起伏的就不说了,连落入水池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有人阻止。
我这么想着,心灰意冷,漫不经心地回答老哥说“是”, 之后呆坐在了草地上。
“那么,如约定所言,来奏乐吧。” 老哥完全不给我发呆的机会,这样提议道。
好吧,奏乐就奏吧。只不过我心不在这里就是了。
在我最后的执着被老哥打破之后,我感到我已经无法对世间的任何事情持有任何看法了。
“奏什么呢?”
“那….就奏那个,她最喜欢的那个吧,那个ひ、ひらひらひらら。” 我这么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反正不就是个仪式么,搞完完了。
“不,而且那个我也不会吹。我觉得,应该奏“喀秋莎”。” 老哥拿出了小号,这么坚定地说着。
“诶?为什么?” 再怎么说,在葬礼之上奏“喀秋莎” 也太违和了。
“因为啊,在这个场合,这首歌的歌词有很多重的寓意呢。”
“怎么说?”
“首先是 ‘啊,这姑娘的歌声,跟着太阳一起去向远方吧’ 这一句,是送个星光子的,我们衷心祈愿她对这个世界的爱可以传达到远处,被人知晓并铭记。”
听起来很有道理,我不禁点了点头。
老哥顿了顿,之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不是还有一句’驻守边疆的战士啊,喀秋莎的爱情永远属于他” 我这句话,送给依然活着,即将如战士般走向现实深处的人,不也很合适么。” 老哥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
我不禁再一次感叹道真不愧是老哥,看穿了我在这几分钟内的感情变化,并通过这种方式鼓励了我。我感到感动。“那好吧,既然你这么分析了,就奏喀秋莎吧。” 我答应到。
我们在水池边站定,我缓缓拉响了提琴,老哥吹响了小号,旋律缓缓在无人的夜色中响起。中间我慢了半拍,老哥便也主动慢了下来。放慢半拍的喀秋莎的旋律在激昂中带有了一丝凄凉。
我们就这么向后演奏着,而当演奏到歌词应该是“啊,这姑娘的歌声,跟着太阳一起去向远方吧” 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迄今为止我最不敢相信的一幕。
是的,即使现在想起,我仍然会觉得那一刻我在梦里,但虽然这么说,我也同时会热泪盈眶。可能是因为在记忆里,那一幕一直是笼罩在光中的,过于耀眼了吧
就在那时,水池中突然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气泡,紧接着,水面忽然发出了白光,那是星光子的身体,她被那天国般的光辉所笼罩,缓缓从水中升起,停在了半空中。而紧接着,在耀眼的光芒中,她的身体渐渐分为了七块,而在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光辉的时候,这七块已经变成了七颗光彩夺目的钻石,它们摆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之后向着天空的深处飞去,越飞越快,直到变成七个亮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那是今夜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我和老哥都彻底呆住了,停止了演奏。而当这七颗钻石离去了很久之后,老哥才终于转向我,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嗯,看来我们的心意传达到了。”
紧接着他又不带恶意地调侃我道:“你看,这也是你口中的现实的组成部分之一呢。”
是啊,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也是现实,完完全全地发生在那个有“石墨只有经高温高压才能变成金刚石” 的规矩的世界之中。
但这是为什么呢?
啊,可能是因为星光子,还有我们,都将我们的热情献给了星空,而这份力量过于强大,最终确切地使现实做出了妥协吧。
之前我就曾经告诉过星光子要将热情献给星空,但那时我只是做了一个莫名其妙比喻,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星光子却让我看到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带着我体温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最终毫无顾忌地流了出来。尽管这样,我心中却一点都不伤心。
“再见了,星光子。” 我向天空挥了挥手,小声道。
不过紧接着,我意识到这句话我说错了。
星光子根本没有离开嘛,她就像她所承诺我的那样,再次回到了我的身旁,而且这次是永远的。各位,不信吗?但请看清,那个方向照耀过来的星光就是星光子的化身啊,以后的每一天,我在学习到很晚,或者因为迷惘,或者觉得伤心的时候仰望天空的话,星光子就会在那里,一直陪伴着我。尽管我会变老,而她也会因为宇宙的红移而离地球越来越远,但是我,我的后代,以及最终接替人类作为地球之主的那个物种,都将可以指着今夜星光子离去的方向,自豪地向别人说道:“将你们的天文望远镜对准那里吧,你会发现,你至今仍能在那里看到人类献给星空的热情呢。”
《献给星空的热情》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