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小的时候父母一直都很忙,听说是什么工厂里的技师之类的工作,经常会在深夜被厂里的同事打电话叫去处理各种别人搞不定的问题。薪水不低但是经常没有时间在家陪我。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于是把我送到外公家里生活。从记事开始外婆的眼睛就不太好,叫什么视网膜色素变性,看东西都是模糊的轮廓还会经常有各种颜色的闪光。但是这也都不耽误外婆带我出去玩,我们住在公寓楼四层,因为楼梯间比较暗外婆走路不太方便,都是我牵着她下楼梯。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外婆会坐着小板凳看着我跑跑闹闹,如果离得太远还会喊我回来。我就在一边拿着小铲子挖土和泥或者在花丛里捉虫子玩。小的时候的快乐相当简单,几块石头几片树叶都能玩上一天。外公一般会在下午出去买菜,做好晚饭之后打开窗户冲着我招招手。我就牵着外婆回家吃饭。简单又快乐的日子一天天的就这么过着。每天最开心的时间是晚上的睡前故事,我特别喜欢听外婆讲她和外公两人年轻时的事。两个人退休之前都是大学教授,外婆主讲计算机科学,外公是教务长。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两位老人几乎经历过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所有大事。而我最喜欢的是外婆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出的冷战时期的防核宣传。那段人类最疯狂的岁月在外婆绘声绘色的描述下也变得没那么恐怖了——虽然长大之后重读历史才意识到当时真的是离毁灭只有一步之遥。真是无法想象外婆是如何能把这变成一个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每次说到这段历史外公总是一脸严肃的说“这有啥好讲的。”我一直觉得他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我喜欢听人讲故事,尤其是别人讲自己的经历的时候,总觉得听别人的人生是个很有趣的事情,加上想象之后就觉得自己也参与过了这些脚步。跟着外婆的故事我也好像亲自去过了猫王的演唱会,看过了音乐之声的电影,参与了女权运动和环保运动。而家里那些八十年代的泛黄老照片更是让我感慨万分,看着老照片,想象着拍照瞬间的情景是我最喜欢的打发时间的方式。这个年龄里我对两位老人也真的是无比崇拜,总是觉得能把自己开心和悲伤的回忆平淡的讲出来并且会心一笑真的是成熟的标志。

        但是也有几件事是两人从来都不会给我讲的,比如五十年代发生在东北亚的那场战争,以及东南亚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泥沼。每次我问到这两件事的时候连平时无比和蔼的外婆都会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跟我说“这不是该给小孩子讲的东西。”当时是想长大之后再来听这段故事的,然而随着年龄变大有越来越多的途径去了解历史之后也就不需要再让外婆给我讲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两位老人对那两场战争真正的想法。

        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外公就开始教我一些小学的算术,语言学,艺术之类的知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生活发生了一点变化。外婆的老同事——另一名老教授过世了,外婆很大度的接了那人的孙女过来同住。那个孩子比我大三岁,因为心脏的某种遗传病随时都有发病的可能性而没去上学。最开始听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已经想象了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大一号的伸不出手的睡衣甩着袖子,说话声音小到听不见的柔弱形象。但是虽然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清爽的短发,比我还高出一节的身高,满脸的元气丝毫看不出是个久居深闺的病人。因为跟心理预期不符的巨大冲击让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正愣着神的时候那人直接蹦到了我脸前弯腰抱了我一下“哎呀小妹妹好可爱,我比你大三岁哦所以叫姐姐就可以啦!”。什么嘛,结果这不是我成了那个慌张的说不出话的形象了嘛。“姐……姐姐”第一次跟人用这么亲切的称呼莫名的有点不好意思。对方倒是也没在意直接就拉着我出去玩了。

        姐姐的到来最大的变化就是外公给我讲课的时候多了一个新同学,两个人一起上课并且讨论问题比一个人好玩了不少。有时候外公也会给我们出一些智力题让我们抢答,姐姐大部分时候都会比我更快的说出答案,为了照顾我的自尊有些时候还会特意假装自己想不出答案让我赢,但是演技太差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样又过了几年到七八岁的时候外婆开始教我们用电脑。她卧室里有一台用奔腾486的老电脑,小的时候外公怕我总盯着屏幕对视力不好不让我用,现在终于同意让外婆教我们了自然是无比开心。

        第一课是开机——先打开显示器再按主机按钮这种顺序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吧……不过对于486这种老古董还是遵守一下好了反正也不麻烦。随后外婆开始教我们C语言,尽管眼睛看不见外婆却对电脑了如指掌,只要我给她描述一下屏幕里的内容她就能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折腾了半个小时成功写出了一个“Hello,world”,说来也奇妙,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很枯燥的计算机语言我倒是觉得无比有趣,看到Hello,world出现在那个黑黑的界面上的时候一瞬间就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命令电脑给自己作死了,奇妙的成就感涌了上来从此无法自拔的爱上了编程。只要外公不给我讲课的时间就会拉着姐姐泡在电脑旁边跟外婆学习C基础,尤其是学了判断语句和键盘输入之后就觉得自己无敌了可以跟电脑对话了。当时心里有个理想就是开发一个能像真人一样跟自己对话的软件,虽然至今还没实现但是计算机的魅力已经让我折服了。从C到C++再到VB,后来又自己学了网络攻防。与人斗其乐无穷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当时最崇拜的偶像就是罗伯特·莫里斯——第一个蠕虫病毒的发明者。敲敲键盘就可以让无数电脑瘫痪对于小时候的自己的魅力简直是无穷的。

        本来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下去吧。突然有一天姐姐跟我告别,说是家里安排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军校,自己就要走了。留给我的只有一个手机号码并且希望还能继续做朋友。可能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一个朋友离开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失去身边唯一的一个朋友简直就是失去了整个世界。还记得姐姐走的那天晚上我在被窝里哭到头晕差点昏厥。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睡着的,我只记得第二天的时候我多了一个决心——我要考MIT(麻省理工)的计算机工程。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MIT和姐姐走了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了,总之这个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学习唯一的动力。当时想着的可能是如果能成为少数精英肯定会有更多办法去见自己想见的人。之后的几年时间里整个人都扑在学习上,连朋友也没怎么交,唯一的慰藉就是周末的时候跟姐姐通电话交流一下近况。每次她都会夸我很努力,也会嘱咐我注意身体和不要太勉强了。“我都是为了见你啊……”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这都是我擅自给自己定的目标,硬要说的话只是努力感动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感动对方。所以我觉得这种“我为了你怎么怎么样”的道德绑架式的发言我这辈子可能都说不出口吧。

        SAT考试前一周的时候姐姐说她最近要去做一个手术,据说是遗传病有救了而且成功率很高让我不要担心,等恢复好了就会联系我的,真的希望她能好起来呢。当时的我也没有多想,只想一心等到被MIT录取成功之后给姐姐一个惊喜。知道了录取消息的那天我兴奋得在家里蹦蹦跳跳想给姐姐打电话,却再也没打通,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请留言”的女声接待我,完全不知道状况又什么都做不了只好一边心烦意乱一边去了学校。

        因为家在西海岸所以只好住宿舍,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里边已经有一个人在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照进窗户的夕阳覆盖了半间屋子,窗前的桌旁那位女生的背影,金黄色光线下微微发红的过肩长发让她看起来十分的与众不同。听见开门声她转过身站了起来,背对阳光的身体上带着天使的光晕。

        “你好,我是纳维斯·哈珀。很高兴认识你。叫我纳维斯就可以了。”一股完美的社交辞令,带着完美的礼仪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