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漫长的洪流对岸
我会成为一个健忘的老人
忘记花鸟虫兽 忘记春夏秋冬
我会成为一个健忘的
没有年龄 失去名字的人
我会成为一个
我是一个 曾经的人
——《遗忘》
看着坐在对面徐有秋,王安静有些悲伤起来: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有时一下午都不说一句话,他疯狂地愤怒地机械地看诗,看很多诗,越来越多的诗,自己也写,那个笔记本已经接近写满了一本。有时候王安静心想,尽管徐有秋还坐在对面,但是真正的徐有秋,已经躲在了那本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笔记本里,躲在了那些诗意与悲情的字里行间。
他的疯狂他的机械,王安静都可以理解,可是徐有秋那没来由的强烈的愤怒,已经让王安静觉得害怕。徐有秋一旦看到读不懂的诗,就会挠头发,抖腿,抄很多遍,还看不懂,表情就会显得狰狞一些,再看不懂,就开始摔书,捶打自己。这时王安静只有握住他的手,或者过去抱住他,才能让徐有秋渐渐平复下来。
“你在看什么?”王安静问。
“太阳城札记。”徐有秋没有抬头。
“北岛?”
“嗯。”徐有秋应付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看到《自由》:飘/撕碎的纸屑,非常开心,脑海中一下子就捕捉到那种画面,体会到那种情感;然后他看到《艺术》:亿万个辉煌的太阳/显示在打碎的镜子上,依然捕捉到了画面,却只能隐约感受到那种情感;再然后他看到《青春》:红波浪/浸透孤独的桨,被孤独深深的吸引,却捕捉不到画面,他很失望;最后,他看到《命运》: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着急起来,反复念着这两句诗,手不自然地敲着桌子。
王安静一直注意着徐有秋,一看到他这样,立马放下了书,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她看到徐有秋突然流出眼泪,也难受起来,把徐有秋的头抱进自己怀里,然后她看到笔记本上抄着的密密麻麻的命运。
“你说,命运是什么呢?”徐有秋问。
“命运就是……”王安静正想解释,徐有秋已经挣脱开来,随意收拾了一番,打算离开。
王安静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拉住徐有秋。
“你说,命运是什么呢?”徐有秋又问。
王安静看着徐有秋那空洞无神的双眼,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从那天起,王安静再也没在休息区看到徐有秋。
徐有秋最近看了很多书,读了很多诗,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想要明白那两句诗的确定含义。长久的压抑状态令徐有秋有些疲倦,于是某一个寒冬的深夜,他再一次来到操场,绕着最外圈的跑道沉默地走着。走到观众席下面的时候,他抬头看见台上一排闪着光的栏杆,想起来那句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来。一种念头在他心里不断蛊诱着他,使他鬼使神差般走上台去。他握住夜里冰冷的栏杆,双手开始颤抖。
徐有秋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栏杆,清脆的回声在这空旷的夜晚传出去好远,他闭上眼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声音。于是他又敲了一下,身体放松了一些,不再紧张,于是他又敲了一下,变得非常自然,手臂很流畅地下落,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于是他又敲了一下,是用力的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他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急促,夜晚变成一场热闹的庆典,整个操场盛开成一朵漆黑的花,花香四溢,充斥着他的不甘,他的愤怒和他的悲伤。
徐有秋还沉浸其中,却被人一把推开。
“神经病吧?大晚上敲什么敲?”那人恼火地说。
徐有秋抬头望去,想起来是之前操场上遇到的那一批人,看着他们背后堆着的啤酒罐,应该是喝了不少。徐有秋有点懊悔之前怎么没注意到他们。
“妈的,怎么又是你?”那人把烟头扔到徐有秋脚下。
徐有秋看着脚下还在冒烟的烟头,沉默不语,打算离开,发现路口在他们身后,于是转过身打算绕开。徐有秋听到有人“嘁”了一声,然后后背受到强烈的撞击,摔在台阶上。听着背后传来的笑声,徐有秋挣扎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又被踢了一脚,摔在台阶上。
徐有秋也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笑,可他就是忍不住。他感到一股原始的野性的冲动命令他站起来,他就真的站起来了。他走到那人面前,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中,猝不及防地打了那个人一拳。
“妈的,都给我打!”
为什么不反抗呢?徐有秋一边在挨打,一边在心里问自己,就像自己刚刚打得那一拳,真得是爽到了骨子里。一直以来,命运都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站在那里,对现实发生的一切指手画脚,似乎这种不容置疑的态度一摆出来,就真得无法质疑了。那天离开图书馆的之后,王安静发来消息,说命运就像是一条长绳,上面的每一节都是不同的现实,一节一节串联起来,就成了人生的轨迹,人经历得现实越多,人生就越漫长,经历得现实越厚重,长绳就越不易甩动,人生就会越安稳。
一片混乱之后,徐有秋被打得瘫在地上,扶着栏杆缓缓地站起来,心想,越不易甩动的长绳一旦开始甩动,就越难停止下来。徐有秋冲向那个领头的人,死死地抱住他,然后继续朝着栏杆的方向冲去,跳了下去。
自从徐有秋离开图书馆之后,王安静在图书馆待的时间就越来越长,有时会直接待到晚上图书馆闭馆。她找了个正对着放着北岛诗集的书架的位置,每天都坐在那,期盼着什么。晚上的时候,她翻朋友圈,看到一个消息:“操场上有个疯子在敲栏杆,应该是那些每天晚上在台上喝酒的人。”下面放了一张图,有一个人靠着栏杆,像是和另一批人对峙。
王安静难以置信地点开大图,也像个疯子一样,往操场冲去。
那个人绝对就是徐有秋。
赶到操场的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徐有秋抱着一个人,从二楼的观众席上摔下来,幸好摔的地方是偏僻的后门,下面铺了好几层废弃的健身毯,两人才没有受伤。
她冲到徐有秋身边,扶着他检查身体,这时另外几个人也从楼下赶下来,围住了王安静和徐有秋。
“你们还想干嘛?”王安静气得声音有些尖锐,拿出手机威胁到,“刚才的事我全都录下来了,你们再搞事我就找巡查老师去。”
领头那人推开人群,走到王安静面前,指着徐有秋的鼻子吼道:“他妈的是这个疯子!抱着老子从楼上跳下来!想同归于尽?啊?傻了吧!”
从很早之前,徐有秋就明白,王安静总能做出他意料之外的事来。王安静死死盯着那人,毫不退缩,点开先前保存的朋友发来的照片:“你们再不走,我就全都发到网上去。”
边上的人问了一句有没有摔伤,那人生气得说了一句:“晦气!”带人离开。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看着他们走远,王安静抱着满身伤口的徐有秋哭出声来。
“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徐有秋躺在毯子上,躺在王安静的怀里。
“一开始写信的时候,你就说,孤独是一种非常自私的概念。这几天我就在想,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非常自私得,和我划清了界限。”
听到王安静的话,徐有秋顿时僵住,转过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你还记得之前那幅画吗?当时你觉得那是凌晨一点,其实不是,是中午一点,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中午一点。”王安静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之前你说,我们终将迷失在大雾中,成为无用的路标。但我不同意你说的,所以我在中间画了闪闪发光的星星,想要吸引你的注意。正如你总想被这个世界看到,我也想被你看到。
“但现在我看不到你了,你走得好远。这是你,这是/被飞翔的阴影困扰的/你,忽明忽暗/我不再走向你。”
听到这,徐有秋的呼吸开始颤抖起来。他支起身子,刚好坐在王安静的影子里,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天以后,徐有秋似乎变回了之前的那个他,每天在图书馆练字抄诗,思考那些复杂任性的问题。只不过,王安静总觉得,在那些问题背后的他,越来越冷寂,越来越克制。
他还买了一本小小的日历,每天都要在上面划一个大大的×。王安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摇摇头不回答,王安静再问,他就看向窗外,飞翔到远处,拒人千里之外。
遗忘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一阵远道而来的风,还是一场恍然若失的梦?徐有秋猜不透。每当他在日历上划上一个×,他就知道,又有一些东西随风而去,或者落在了梦里。遗忘与被遗忘,是非常公平的两件事。如果有的人生来就不被看见,处在注定被遗忘的角落,那么遗忘也只不过,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或迟或早。时间这东西,对有心人而言漫长而珍贵,对无心人而言,真的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今天怎么不划了?”王安静发现日历盖在桌上。
“是时候了。”徐有秋正襟危坐。
“还早呢。”王安静有些悲伤,“是的,你不顾一切,总要踏上归程。”
徐有秋递过去厚厚一本本子,王安静翻开来,里面写满了他的诗,和几首摘抄。
“你还会来吗?”王安静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会的,会的。”
王安静一直都在这个位置等徐有秋,可直到来年秋风起,都没有等到。
偶尔窗外飞过一群南飞的候鸟,她就会想,他会不会从鸟群中缓缓降下来,落在自己眼前;会不会随着一阵秋风萧瑟,就出现在自己身边;会不会从背后的书架里钻出来,轻轻地抱住自己;会不会躲在图书馆的某一粒尘埃里。
从来不会。这种明知故犯的期待,实在太过贪心,因此从来得不到满足。
王安静打开诗集,映入眼帘的是她最爱的两句诗: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