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有些怀疑远志学长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
比如,能够肆无忌惮地窥探其他人的内心想法,或者是天然而然掌握着读心术这样的简单技能,以至于无论何时都能轻松了解到我到底想和他说些什么。
无论是在准备剧本的时候,还是一起吃饭的时候提到某本书,或是有意无意提起他答应我要和我讲解的某个文学知识的时候,他总是能知道我接下来很有可能要说出什么话,并在那之前开始用深刻诡秘的话语来扭曲话题。
倒不是什么坏事,有的时候我也乐在其中这种被猜测的感觉,只不过他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一样。
“这次合作的剧本是由文学社准备的,但是单纯准备名家名篇未免也太枯燥乏味了吧,所以我计划是在原有剧本的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
代替我站在讲台上宣布文学社新学期第一次大型活动计划的远志学长在校服外套了一件米黄色的羊毛衫,看起来更温柔了一些。最近的天气开始冷起来了,阳光明媚灿烂的日子开始渐渐从天气预报中减少,总是给人一种“再不去做些什么冬天就要到来”的意味。
但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所对应的可是“夏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这样的话语,无论怎么心理安慰最后还是不可救药地陷入时间的轮回之中。
提到时间,我也才意识到,远志学长已经花费了半个小时来讲解这次和第一中学话剧社合作的相关细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唯一能正常和话剧社的人沟通的只剩下远志学长一个人了,作为文学社的骨干,他也一直保持亲力亲为的习惯。虽然在我眼里,这种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恶习,但是出现在远志学长身上的话似乎还能接受这样的人设。
毕竟,责任心太强并不是什么坏事。
“以上就是我们此次合作演出的安排,各位有什么疑问吗?”
回头看向文学社不中用的成员们,果然如我所料的一片死气沉沉,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完全没有到场。
不过,人员的安排大概也可以甩手交给阿加莎或是远志学长去安排吧。
这样子心里好像有些过意不去呢?明明身为社长的我才是最应该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但是现在我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把这些重要的任务全部甩手交给其他人来做。
有点不愉快,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样的安排您觉得可以吗,社长大人。”远志学长笑眯眯地弯下身来看着我。
“你这么称呼,我会很苦恼的。”
“那看来你对于活动安排完全没有异议呢。”
“大概吧,我只是比较担心社团里的其他人到底有没有动力和想法去完成这一次活动。”回想起当时招收面试这些同学们时的各种回答和反应,我不禁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
远志学长灵巧地翻过桌子坐在我的身边,身子向后一靠看向天花板。
“实际上,一切都会有好转的趋势哦。”
“学长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乐观主义者的。”
“可能是间发的吧。”他看了我一眼,继续凝视着天花板“虽然大家加入文学社的意愿并不是你一开始想的那样,但是愿意留下来的话可能想法就开始转变了呢。”
“借你吉言……”
“所以说,你一直都保有‘这样的社团绝对没救了’这样丧气的想法吧。”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无法反驳,确实如此。甚至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根深蒂固。并不算优秀的部长和副部长,质量不高甚至有些低下的部门成员,随时都可能存在着废部风险的分崩离析的文学社。甚至这一次活动都是远志学长出面解决的,这样的文学社完完全全就是岌岌可危的存在。
期待着态度出现转变这样的臆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轻易确信这些人会因为某件事某个契机而改变对待文学的态度——说实话,对待文学究竟什么样的态度才是标准的,连我自己都不觉得这个问题存在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所以说,坚定认为文学社成员都会往好的方向走去完全是在扯淡。
“总觉得你一直都不太开心,和以前不怎么一样。”
“这样吗,原来我以前是那种很容易开心的性格吗?”
“倒也不是。”远志学长翻开手里的书,那本书的名字是《你一生的故事》“是因为你最近压力比较大吗?要好好休息才是。”
“压力倒不一定有……”我俯下身子趴在桌面上,伸手用指甲去划那本精装书的硬书皮,在上面划上好几条痕迹。
“这还不是压力大的表现吗?”
“啊……实在对不起!没有注意就动手了……”
“shakespeare的话,没关系。”远志学长合上书“你想听我说点什么吗?”
“说点什么呢?”
“什么都行吗?”
“远志学长的话,也没关系。”
远志学长点点头,大概是理解了我的意思。
“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故事里面,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特纳·姜的《降临》多一些。”
“就是那个鹰眼夫妇拯救世界的故事吗?”
“你好像有点误解。拯救世界什么的,虽然美国电影里的个人英雄主义确实很严重,但是这个作品里面和英雄完全没有关系。”
“诶,那是哪门子的外星人故事啊。”
“谁告诉你外星人故事就一定要是战火纷飞英雄拯救世人的啊。”
“这点我倒觉得《E·T》不错。”
“好,你赢了。”远志学长转过身去要把书收回书包里。
“好啦!对不起啦!我会认真听讲的!”我双手合十。
“你有时候的反应还挺好笑的。”远志学长转过头来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我就继续讲下去了哦?”
“请。”顶礼膜拜。
“虽然电影名字是《降临》,但是原作的书名却叫做《你一生的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存在着一丝的违和感?原因则是因为,电影本身就对作品做了很大程度的改编。”
“听起来改编的力度非常大啊。”
“从第一人称变成电影的上帝视角来重新讲述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种改编了。文本在转化成其他形式的过程中,其存在的信息也会随之丢失。”
“嗷嗷,好像有在哪听说过——”大概是在暑假的时候,坐在BookS里和阿加莎闲聊的时候她提及的内容,关于信息传递什么的。虽然我并不是特别清楚其中的关系,但是既然从远志学长口中说了出来,那这一定是具有某种含义的——换而言之,这个过程中,来自远志学长的信息或多或少也在我这里丢失了。
“虽然很想拓展一些信息的内容,但是还是让我们回到原本讲述的内容当中。这本作品里的外星人使用一种独特的文字,这种文字不是方块的,也不是条状的或是象形比拟的,而是一个圆环。”
“一个圆环?”
“一个圆环。一个圆环可以代表很多东西,由一个基本的圆衍生而出的旁枝末叶,整个圆就是一句话,”
“那,这个圆环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圆环本身就是意义。”远志学长眨眨眼睛“外星人之所以使用圆环作为文字,是因为他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他们能透过过程便看到未来将要发生的结果。在圆环提笔的时候,每一笔每一划最终都是决定好的,将会回到原点的路程。”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远志学长露出狡猾的笑“如果你轻易就能从我说的话里读懂一本书,那你也没有必要坐在这里了。”
“真搞不懂你到底在嘲讽我还是在安慰我……”
“总之,掌握了这个文字之后,女主角便了解到了时间的含义,并学会和这些外星人一般透过时间去看待事物——于是,她看到了未来。”
“看到了未来啊……”
“因此,这本书里除了女主角解密这种外星文字的过程,也穿插着她对未来的女儿的话语。与其说这是一本科幻小说,不如说这就是女主写给自己女儿的一本自传,这本自传穿越了时间的概念,如同外星文字一般构成了一个和谐的圆环,从起始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故事的落幕。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我摇摇头。
“你好像状态不是很好。”
“没有。”
“最近太累了吗?”我察觉到远志学长朝我的方向坐近了一些。
“倒也不会……硬要说的话还是木叶的事情?”我趴在桌面上看着远志学长。
已然是傍晚时分,夕阳透过仍然苍郁茂盛的树叶照射进文学社教室里,窗外是球类撞击地面的声音和青少年男性热血的呼喊声。温红色的冰冷的光线缓慢落在地面上,镂空的黑暗在不安地蔓延着,教室里还剩下时钟转动微弱的滴答声。
我闭上眼睛,我回忆起几个月之前,就在这间教室里,大概或许可能也是在这个位置上,我翻开了那一本书,随后陷入了名为漩涡的漩涡之中。
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抚摸过我的肩膀,轻轻拍了几下,随后又离开了我的身体。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暧昧不清,但是我却不明白暧昧不清的理由和原因究竟是什么。
“早点休息吧,我们还要做很多事情。”
还要做什么事情?有的事情越积越多,但凡试图逃避就会再次迎面撞上,这是不可避免的一种悲剧。
“话剧的事情……过几天再想吧……”我抬起头,看到远志学长正在收拾书包。
“好啊,但是最好还是尽快吧,拖着对谁来说都不好。”
“老师那边……”
“策划书我已经拜托阿加莎交给老师了。”
“啊,康木叶那边……”
“我在联系哦。”远志学长转过头来看着颓废的我“简秋雨算是我的半个熟人嘛。”
“不愧是康木叶,果然把事情全都交给其他人来做了嘛。”
“你也不赖。”
教室快要完全进入黑暗了,远志学长的脸在黑暗中有些难以辨别。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究竟是在嫌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也没有心思去推测。
只是,莫名其妙有一种负罪感,不知为何。
“给我读一读那本书吧。”
“我还没看完呢。”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让你走在路上的时候,给我朗读一些里面的内容而已。”
“你快点收拾吧。”他又重新从书包里把书拿出来,慢慢走到门前等待我。
“可以开始朗读了。”我比了个大拇指。
“你的父亲很快便会向我提出那个问题,这将是我们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个细节。夜深人静,你父亲和我在外消磨了一个晚上,用餐、看演出,我们刚刚回来。我们俩来到院子里,天上是一轮圆月。我对你爸爸说我想跳舞,他答应了。我们跳的是一支慢舞,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在溶溶月光下舞动身躯,就像两个孩子。夜色中有一丝凉意,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然后你父亲说:‘你想要个孩子吗?’”
“真是浪漫啊。”我呵了一口气在手心里。
“很冷吗?”远志学长走的速度有些缓慢,按这个速度说不定还能再念几个段落。
“不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种时候两人并行的傍晚,这么做好像很有意味的样子。”
“哪门子的意味。”
“念点中间的部分。我想听一些science的内容。”
“在我学会以七肢桶语言B……”
“好蠢的名字。”我不合时宜地吐槽了一句,收到了远志学长的一个白眼。
“在我学会以七肢桶语言B作为思维工具之前,我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学会七肢桶语言B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块拼合起来。它们并不依次而来,按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这是我学会语言B,并能够用它思维之后的记忆,从我与弗莱帕、拉斯伯里的讨论开始,直到死亡。”
“听起来是很酷的一种语言。”我们走到了教学楼下,这里躲藏着一些情侣,也有一些正在背书的学生,尽管后者比前者看起来更像是在做无用功。
“还有一段我必须分享给你听。”
“那,先在这里坐一下?”
没有异议地,我们坐到了附近的石凳上。周围的学生并不算多,大概没有多久就要准备开始上晚自习了。能这样悠悠闲闲地未尝不是一件会让自己警惕的事情。
“等我念完。”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被语言B完全支配,这种时刻,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
我们坐在石凳两端,互相遥望。如同香烟的两端,从远志学长那一头开始燃起的火焰最终也蔓延灼烧到我的身上,然后我们沐浴在火焰中,直到钟声将那火焰扑灭。
“你看完了一定要借给我看。”
“收到。”远志学长比了个大拇指。
“赶紧回去上晚自习吧。”
“嗯——别忘了先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嗯?”
“没什么。”他狡黠地笑了笑。
远志学长所说的话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但是我却一时没法明白,他到底在暗示些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
整个晚自习期间我都在思考这个意义不明也没有什么必要去挂虑的问题。
如果说,远志学长是在暗示文学社的事情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我去挂念的事情。话剧社那一边也有人在交涉,所以我需要做的事情,大概是领导——或是指挥。
但是,这种感觉并不是我所需求的感觉,所谓领导也不过是口舌之快,既然身为所谓“文学社社长”的身份,那更不能产生这种想法。
大概是,和远志学长应该做的事情吧。
于是在晚自习下课休息的十分钟里,我悄悄摸到了远志学长的班级门前。
“你准备逃晚自习?”他的手里还是抱着那本《你一生的故事》,大概整本书都是特纳·姜的小说合集,出版社就乐意干这样的事情吸引读者阅读。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单独出版一篇仅有几万字的短篇小说更赚不到利润这个原因。
“怎么可能,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情。”我撑在走廊的平台上,夜晚的校园并没有早上那样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好风景。
“手机上说就行了嘛。”
“如果直接说出口的话,你更不会拒绝吧?”
远志学长愣了一下,合上手里的书,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吧。”
“就是……嗯……暑假的时候,城郊新开了一家游乐园。”
“哦?我有听同学说过。”
“嗯……之前我和阿加莎和马尔克斯学姐他们一起去了一次……还挺有意思的。”
“所以,你特地把我叫出来就是想约我去游乐园?”
“大概吧。”我耸耸肩。
“你这么说我会很苦恼啊。”
“哪一方面?和我一起出去玩很苦恼吗?”我认真地看着他,他拿起书遮住了自己下半部分的脸。
“你如果不直接说出口,不就变成是我在邀约了吗?”
“对哦,那就由身为前辈的远志学长来邀约身为后辈的shakespeare我,一起去游乐园吧。”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他用书背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
“所以,邀请失败了?”
“成功了哦。”他看向教室的方向“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成功了哦。”我确定地点点头。
“没什么事情就赶紧回去吧。”
“这么说的话,可能还是有的吧。”
“什么?”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那本书“麻烦给我朗读一下,那个故事的结尾吧。”
“故事的结尾,或许开头和中间就已经提及了,所以文本的结尾并不能完全算得上是真正的结尾。就像七肢桶的语言B一样,整个文本就是一个透析了未来的圆环。”
“那就把这圆环的,可能算作是终点的部分讲给我听吧。”
虽然有些迟疑,但是远志学长还是耐心地翻开书来为我朗读。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未来,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那么,祝你晚自习愉快。”我挥了挥手。
“怎么可能算得上是愉快啊。”
“至少看书的过程就是愉快的,这点有异议吗?”
“没有。”
“那,明天再见。”
“明天再见。”
我返身往自己教室的方向走去,向着身后挥挥手。我不知道远志学长是怎么想的,我也不希望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有的想法,或许早就已经被决定好了,因此,也无必要去了解什么未来。
对于文学社,对于话剧社,对于文学,对于远志学长。
香烟在燃尽之后就会被踩在脚下,了解太多所谓真相对于无知来说倒也不一定算得上是什么好事。
大概吧,反正如此反常的行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远志学长大概也已经习惯了吧,和以前稍微有些不一样的,破碎的,错误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