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莲歌嬉娱,有芳香满庭,荡漾在这一方庭院中。莺歌燕舞,声声啼着这良辰美景,且道那往事沉浮,流转在斜阳交织成的梦中,唯有长醉时方能忆起。谁还记得那年,曾与友人相会于江南,执酒畅饮互诉衷肠。正是那夜夜色正好,伶人匆忙上妆唱罢晚钟的余韵。一壶清酒,三两碟小菜,雕花的木窗子外河流悄声流过,远处有万家灯火长明。

我是不擅长写什么古风的语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一时兴起写这种我并不拿手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我写出这种辞藻堆砌的东西出来。大概是前几天听到的日推歌单里的某些旋律特别的古风歌曲给了我一点灵感,外带上不经太过思考临时想出来的奇怪的角色设计和故事发展,最后凭空捏造成了这样的开头。

说不定,老师会很喜欢这种东西呢?

你说那满园的荷花缭乱了人眼,虽已入夜,那荷花的放心仍存留于庭院之中,萦绕于心头。我轻笑,你的喜好我早已了然于心,那片盒糖,正是我为你亲手所值。花期三年复三载,终是待到你再下江南。

你落子未定,那边伶人早已离去。我剪下烛花,听得你叹息之声。烛火摇曳,你因负我一局而不安躁动,在屋内徘徊踱步。你有些老了,数年未见你早已失去当年的豪言壮志,再下江南,并不是为我这挚友而来,你的心里是整个天下安生,而我一介草民,也只能暗自与你共忧,无济于事。

灯花落尽,西窗上疏影渐暗,下人打着呵欠重新点上一支烛,只是你我还无睡意。

这应当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每每我决定写下一个故事的时候,我都会如此自省。

如果是常见的爱情故事,显得有些俗套。如果是什么征战沙场的战争故事,对于我来说确实一种过于宽泛的难以驾驭的题材。

你说你最想看那江南月,只得瞥见那檐外新月一角。说来惭愧,虽是身在江南,可我从未仔细去看过江南月。世人总说江南好,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看不尽的江南美女和无边好风光,可哀可叹。但你最想见的不是我,不是江南风光,却是那随处可见的一轮明月。

你看那明月。你这样对我说。我看到你脸上的激动,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神情。

那轮明月,照过今人与古人,照过天子也照过苍生百姓。明政,不就是明月吗,广布天下人,就算是这个国家颠覆了,也仍然照耀在天上。

是的。我只能轻声附和。我只是个无心去想什么治国之理的伶官,哪明白什么明月苍生。天涯路,梨园场,我所做之事也不过是苟且偷生,乱世又与我何干?

再下一盘棋罢。你明日便要离去不是?虽不是发配边疆,但到那蛮荒之地,倒也是为难你了。

好罢,好罢。轻敲棋子落灯花。

在考虑故事如何发展之前,还需要考虑的是角色的设计和塑造。

但是,在这简短的时间内去创作这样极少接触的作品,能有什么样的角色会让人耳目一新又带有一些自己的特色呢?

对于新手创作者来说,套用一部分的模板不失为一种绝佳的方法,更快地适应作品的风格,更快与读者的需求融汇。

心系天下的官员和随心所欲在这乱世中自得其乐的戏子。俗套的搭配,但是似乎可以有绝妙的展开。无论如何,再去做更大的更改也只会打乱文章的脉络,现在应该思考下一步要如何圆满人物的设定。

那就,他们的初遇。

又是一年,荷花没有开过,你依然没有回来。伶人们咿咿呀呀操弄着乐器,我看着满池荷叶叹息。

江南形胜,十里的长街总是逛上一天也逛不完的,小贩有意无意的吆喝声,酒楼进进出出的形形色色的人群。江南的天气总是温热的,时常夹伴着烟雨,如水雾蒙在江南之上。看罢花开看花谢,这条街从年头走到了年尾,从宅子走到了王爷府,走过江南的烟雨四季。苏堤垂柳,断桥残雪,唯独我一人欣赏倒不免有些寂寞。可面对这辛酸的良辰美景,我却忆起了你初下江南之时。

那日你与王爷高坐台上,把酒言欢好不快活。一曲兰陵王罢,抬眸望得你朝着我颔首,似笑非笑。霓裳羽衣,本是未操练过些许,倒也跳出了一丝韵味。你将我请上宴来,谈及诗词歌赋,谈及世间百态。你的酒令可是糟透了,一轮射覆后便不胜酒力几欲先走,王爷命我好生服侍着你,却是与你端坐一夜吟诗作赋。我不过是个戏子罢了,只是把那诗词风月当作闲暇之乐,你却常来与我畅谈,言道这世道太乱,虽有心治国却无力施效。你爱江南,也怨江南,你说只有江南有良辰美景那便不算是好,只有泱泱大国处处江南,那才是治国之理。

江南啊,唯独只有这一个。你啊,也唯独只有一个。

感情积蓄到位了吗?相见时促成情感推进的契机足够完善了吗?角色能否在短暂的语句之中表现出自己的角色张力?

许多需要我及时解决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那巨大的漩涡像是不断地在向我逼近,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呼吸。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去整理这些细节方面的要求,遮盖在我眼前的只有文字,那亘古不变的,永远不会欺骗我的文字,正在飞速地组成长长短短的语句。

我感觉不到我的手——我无法操控它停下,它握着笔不断地写作着,甚至连思绪还未传达,笔尖就已流露出黑色的文字出来。

这让我感到惊喜,也感觉到一种惊恐。

若非我亲自操控亲自构思去创作一个作品,那么这个由我执笔写出的作品还是属于我的作品吗?

你寄与我的信我已翻看数遍,字里行间都是你的报国之情。

我又能如何?想要写一首言述雄心壮志的诗赠与你,怕我不解你所念;或是嘱托画师为你画上江南美景,又怕你怀念那江南,伤心难过;总是念着,还是寄了幅画卷与你,是王爷府上的画师私下画下我的样子,宴会后赠与我的,本想等你回来再与你看,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让你再看我为你演上一回。

雨打荷叶扰人心安,细碎玉珠落入盘中,待江南夜雨骤停,却是夏虫夜鸣之时。我将你待为挚友,朝朝暮暮思君归。而今,早已生出了许多念想。恍惚中,看见你再下江南,又是江南。

从挚友到更加深刻的情感发展是否发展得太快了一些?

有碍于简短篇幅的限制,情感的发展和人物形象的圆满是难以进行的。在失去了长篇大论和完整剧情人物描述的描写之后,是否会让本应清晰传达到读者那一边的内容出现致命的缺失?

或许是如此,因此短篇作品的创作要比长篇作品的创作要来得更困难,更考验作者的技巧。

但是,对于我来说,无论哪一种都存在着一种困难。我不知道这种阻扰的源头是什么,自我心中平白无故地进行着自我否定。

但是,只有在这个空间里,我才有信心进行创作——

这又是为何?原本在这里进行创作也只不过是为了拯救他,可现在已渐渐演变成为离不开文学的漩涡我就无法进行创作。这是它赠予我的恶意吗?但这说不定也是一种诡异的才能。只是我从来没能发现这其中于我有益的部分罢了。

那么,加快时间进入最后一部分的创作吧。

你还是回来了罢。三下江南,你已是不惑之年。那满园荷花早已谢尽,化为一滩枯水,不愿除尽,也不愿再植。酒过三巡,我问你是否还想看那江南月。

悠悠数载,我已见过无数江南月,可从未见过你所想的天下之月,只是盼望这月能捎去我的念想。

你却说未必,江南月就是江南月,无论看上多少回,都是那姑苏婵娟,唯江南独占一份。

为何?你沉默不语。

棋局半散,你问我,棋局与人生,哪个更多劫?

忽的,便流下泪来。

我从未明白你的愿景,单知道你满心国家,不负私情。但唯独这情,却是我放不下的。我也不过一个戏子,仅仅是念着容妆和唱腔,就能虚晃度日。我不过也是你的过客,三下江南,为的还是江南,只是我多念多想。

我蘸酒写诗,你误入我诗句。我唱断琴声,我难入你眼缘。

好罢。于是起身,再为你跳罢一支霓裳羽衣。从此处处烟波,都似你眉眼。

世人皆道江南好,有那三秋之桂子,十里之荷花。便待那三生一世再会江南,共醉一场江南梦。

为何,依旧是悲剧式的结局?

从我手中创作出的作品似乎都有着一种共同点,它们毫无意外地,都会走向一个并不算美好的结局。

这种萦绕在我上空的悲剧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虽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种美好便是仔细品味之后才意识到美好存在,对已经破碎的东西产生悔恨,对美好的破碎产生懊悔的过程。

就连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如此。

当人们都理所当然认为,故事应当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莎士比亚偏要用一个悲痛的结局催生人们的眼泪,仿佛只有眼泪才能证明爱情之美的存在一般。

充斥着恶意。

这恶意如同滔天的巨浪扑面而来,要将所有读者和观众淹没,最后用一个稍微可以释然的收尾证明,这种美好的破碎其实是存在着意义和价值的。

但是于我而言,我所写的东西存在着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呢?

我抬头看见那巨大的漩涡正在降临,从昏暗的天幕中倒垂下来形成龙卷风的形状,缓慢而又有力地旋转着。

这片刻的无声的寂静得恐怖的光景,手边的书被狂风卷起快速翻动着书页,像是永远也翻不到头,但是又无法发出声音。正如我无法自制的低吼和哀嚎也成为无声的哑剧,滑稽得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怜。

我像是站在天空之中的旁观者,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旁观着我的丧失理智,旁观着那巨大的漩涡最终将我笼罩吞没,自上而下席卷着,那本书最终也翻到了最后一页,合上了书皮。

当我睁开双眼时,那漩涡已经消失无踪,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觉得昏昏沉沉,大脑不属于自己掌控的错觉。

眼前不是天台上能看到的湛蓝的天空,而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和有些刺眼惨淡的日光灯。我也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些柔软,我正躺在一张床上——

“shakespeare……”

我听到远志学长在呼唤我的名字,手掌处传来温热的感觉,那强有力的诉求将我唤回清醒。

我努力支起身子,环顾四周。

绿色的帘子环绕在四周,远志学长就坐在我的身边,手边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大卫·科波菲尔》,一本是《文学的漩涡》。

我不知道他在看哪本书——我第一时间所想的,居然是书而不是我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是不是已经看过了刚才我所写下的内容?或者他自己再次进入了漩涡之中进行创作,我并未能阻止他自残式行动的发生,这会让我懊悔,让我愤怒,甚至让我悲伤。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总觉得下一秒思维就会跳跃,无法正常进行思考——

那篇文章里,是不是还存在着什么疏漏?是不是还有角色塑造不到位的地方?角色情感的交互足够清晰吗?情感的推进发展能够传达给读者吗?

“写得如何。”于是就这么问出口了,但是我却不希望得到直白的回答,我在期许着什么?远志学长对于这是怎么想的,他是否会察觉到什么倪端。

“你是不是,也要坠入深渊了。”

很好,他察觉到了。

至少,站在深渊边上,用尽全力从深渊边上将濒死的探险者的他解救出来的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感觉到白费。我曾以为的背叛的感觉,只是缺乏一个契机好让我们有机会能面对面进行深刻的交流。

“这个也字,说明你也曾经自我意识到了,对吧?”

而且,这个疑惑也解开了。他并不是无自觉地陷入那漩涡之中,而是自愿投身坠入其中,哪怕万劫不复。

真好啊,我也希望我能拥有这种强大的觉悟,这样我也不至于软弱无力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我能早些察觉到,早些做点什么,是不是结果就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或是,我也有机会坠入深渊,直到谁也无法来拯救我们俩。我和远志学长就这样被世界遗弃在山谷之中,怀抱着我们一直以来都期望得到的文学死去。

“对。”他放开了我的手,我突然察觉到了一种落寞,不知道是来自于我自己,还是来自于他“我本以为,就能这样得到些什么?”

“得到什么?得到解脱还是得到空虚?”

我究竟在说什么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话语,近似于哲学又与真正的哲学完全不同的概念,在旁人看来只是自我满足自我高潮而衍生出来的模糊的词汇,本身不包含着任何的意义,也不需要包含着太多的意义,最后只需要回归到自身去就足够了。

包括,我现在所想的内容,也并非完全有用的,也并非完全真实的。

我难以将这些破碎的思绪串联相通,我也难以把这些思绪整理清楚。

“我不知道。但是你应该能理解我,对吧。”他的眼中仿佛存在着什么光芒,像是要把我拉扯进去,我意识到,远志学长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的漩涡。

“我能理解你。”我能理解你的一切,我能理解你愿意投身漩涡的动机,我也足够理解你追寻文学的意义,这也是我追寻你的意义“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你的理解者,我也认为学长就是我的理解者。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文学。”

“我也知道这一切,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为了文学失去什么东西的话,你一定会帮我把它找回来。”

“我把远志找回来了,但是谁来找回我的存在呢。”

我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哭过了,又总觉得我一直处于随时都能挤出眼泪的极端状态,那根弦紧紧绷住,又随时都会被脆弱的神经剪断。

所以当泪水划过我的嘴角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它会来的如此轻易,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去操控,像一个完美的演员在剧情达到高潮的部分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

好真实,真实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提及流泪也让我怀疑起来,这是不是一种kistch的行为,先是为了悲伤而流泪,随后为了流泪本身而流泪,实在是太过低俗。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关于文学的漩涡的事情。在那次读书会上,我把书分发下去也不过只是一时兴起的举动,就像是一个将要赴死的人对世界产生了绝望,随后决定尽可能去牵连一些人下水的想法。”

我能理解。

“没过几天我就后悔了,这本来就只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只是我一个人盲目地追寻着文学,没有必要牵扯其他人。但是我很快就放心下来了,这些人根本就——对文学不感兴趣。”

我也能理解。

“你知道吗?只有少数几个人来询问我,这到底是什么。虽然我不明白,但是我却会为这少数的几个人欢呼雀跃。原来如此,还是有人心里存在着文学社的,哪怕文学社已经名存实亡,哪怕没有我的亲力亲为之后文学社已经是一潭死水。”

恭喜你啊。

“我是刻意让文学社沉寂下来的。实在是太累了。”

我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这种感觉和之前在摩天轮上的感觉不太一样。

“在你付出了那么多之后,你发现真的喜欢文学的,志同道合的人只有廖廖几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其他人参与进来的理由是什么,是来看文学的笑话的吗?”

他的手心在出汗。

“所以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去迎合其他人的口味不是吗?既然追寻文学的人寥寥无几,那不如我自己去探寻好了。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忽略了这一整个混乱的公式里面唯一的一个变量。”

我的手心在出汗。

“那就是你啊,shakespeare。给自己起名叫做shakespeare的,不知道对文学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像是对全世界抱有敌意的样子,一直以来都在我的身边出现。说实话,有的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不知道有没有听进我所说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文学,但就是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我也讨厌你,我讨厌你的一意孤行,我讨厌你的自大,我讨厌你不愿意敞开心扉,我讨厌你事到如今才和我说这些东西。

“我能理解你,但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在读书会结束,文学社宣告结束的几个月之后,你找到了文学的漩涡的秘密。我有些震惊,也有些欣喜,好像有人终于接近了我,这个人的存在本身也出人意料。”

你的存在也出人意料。

“但是最后我还是孤注一掷。我想要窥伺到更多的文学的秘密,不局限于我自己的理解,我希望能从文学的漩涡中得到更多的关于文学的思想,哪怕这些思想只是我的臆想,那也比无所谓的痛苦追寻要好得多。我不知道文学的漩涡的本质,但是我只要懂得如何利用它就足够了不是吗?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能理解,从头到尾。

“之后你把我从漩涡中拯救出来了。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方式,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有没有重蹈我的覆辙。直到今天我终于找到机会,擅自让你接触文学的漩涡,我才意识到,原来你也站在悬崖的边上摇摇欲坠。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出口?”

可能是因为,我和你一样倔强,一样不想让别人轻易接触自己的内心吧。

“所以,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摆在我们的面前,或许能让我们冰释前嫌,或许有些东西就止步于此比较好一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认真回答我吗?shakespeare。”

“好。”

“你愿意和我一起,坠入漩涡吗?”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