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低头,垂敛那双太多妖冶与耀眼的异色瞳。太宰治则暗自松了口气,忖道:“幸好她通情达理。不然这岂不就成了老套套路文剧情了?”
“话说,能说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
“菲格尔桑 Fuglsang。”
“菲……菲格尔桑?”太宰治一时没能够准确发音,这名字确实不是很常见,“我是太宰治。”
“Dazai Osamu?”
太宰治又惊讶了一瞬间,他随意取那个东洋作家的笔名作名字,不过是在布鲁克林讨生活而取得假名,用的其实是中文发音,可是女孩儿却准确地说出了对应的英文发音,这说明对方至少知道这个名字的中英对照……好吧,他已经接受对方是天才美少女的设定了,只是又一次被小小惊讶了一下而已。
他开始收拾他自己收集来的那些医疗器具,忽然间发觉他找不到了刚刚剪裁绷带的剪子,正自发愣,蓦地寒光一闪,尖锐的合金剪已扎入腹侧。快!准!狠!刃尖由肋骨下方抬手扎入,恰是扬臂一挥、由下往上的距离和角度,冰冷的弧线一经射出,就是绝命杀人之术——普通人遇袭吃痛或惊惶之下,本能后退,这个角度能使入体的剪子卡住肋骨,被后退之力一拖,形同放血,转瞬间便能要了性命。
但是同样让女孩儿菲格尔桑惊讶的事情也发生了。
黑发少年不退反进,恰到好处地闪过了这一击扎刺,只是被顺势撕开外衣,然后他一头蛮横地撞开了女孩儿,这由下而上的一挑一扎完全被躲开,同时冲撞之下打乱了女孩儿的身体平衡,本就气力不足、虚弱无比的女孩儿直接软倒下来,他反手一钩一摘就相当精准地从女孩儿手中接过了小巧的合金剪。
“虽然不想说,但是还是要说,不要小瞧人啊,能够在这个地下隧道世界生活这么久,没有点警惕性可是不可能的,小妞。”
“你似乎得意得太早了一点。”
这时,他的掌心才传出纤薄又锋锐的痛感,鲜血渗出指隙。
“什么?”
“这样才更好。彼此都怀有警惕的聪明人,终归比彼此都太过天真的组合要优秀。”女孩儿平淡道,倨傲的俏脸上毫无歉意。
太宰治强忍不断冒上来的怒气:“我不否认,尤其是在小说剧本上,一个聪明一个天真的组合往往会悲剧,不是主角命就是龙套死,但是……”
“那么我们暂时合作吧。”
“这也太奇怪了。”太宰治越发觉得自己带来了大/麻烦,“这算什么奇怪的合作前提考验?”
女孩儿却倏然细眉紧紧蹙起来,像是痛苦,又更像是一声盛装的戏剧舞台上女主角表现情绪的夸张叹息:“看起来……来不及了。”
他们这一刻的姿势是相拥在一起的,虽然是因为女孩儿那狠毒凌厉的一击造成的状态,但是撇开暧昧不谈,充斥在太宰治心头的东西,这一瞬不是任何有关女孩儿的东西——而是,冰冷的死亡。
巨大得无以名状的事象在这一刻展开,他无需转身、无需回头、无需仰望,其巨大恢弘本身就超越这样的地下隧道所能够容纳的极致,无穷尽的庞大在空间层次上不断拓展,地下砖石结构的隧道一层层地坍缩,坚固的永久性混凝土结构在此见证了城市的变迁已逾百年,却在这一瞬间发出薄脆的迸裂声。
白炽色的光柱从天而降,本该是湿冷空气的地下水道不知何时弥散起了近乎不见五指的雾气,于是光发生了严重的散射,在四面投射出绚丽的虹光。
一瞬间太宰治都觉得这一幕简直就是来自幻想之物,
光壁缓缓升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就像一场盛大的金属箔蚀刻,无法看见的神秘腐蚀性酸淌过本该是混凝土或者裸露方砖的隧道墙壁,滚轮拉动,就只见无尽的密集的圣徽陈列其上——精密程度超过想象力的极限,完全无法想象的手法精细镌刻出的花纹,花纹重重环绕,既包含巨大恢弘气质的几何图案,又包含着复杂精细到所有毫末细节的雕琢,只是一眼,就能够感受到宛若实质的庄严伟大的气息。
地面在翻滚,苍穹在颠倒,所有物质都在逐渐透明,所有的壁垒都化为晶莹。眼前的场景与其说是幻想,更像一种不小心从现实掉进了3dmax的透视图,所有的现实都成了细密的多边形网格。在剥除了渲染与粒子特效的网格前,太宰治看到了一株雕刻在钢铁里的树,灰色的钢铁,像是背景阴影的钢铁,钢铁之间拱卫着重叠密集的几何图形,组成如同荆棘编织的王冠,王冠上光辉如炬,扫净一切魍魉。
“荆棘王冠?”
太宰治很快又辩认出那些无意义线条构架出的形体——一株布满神圣符文与同心圆的参天之树。
“还是,卡巴拉?”他本能地想要伸手触摸那树的枝干。
粗犷的线条不断地盘绕扭曲,晶莹的光越来越亮,冰冷的不好的感觉却越来越浓,抽象的网格线条在他眼中似乎也具有了某种怪异狰狞的冲击感,太宰治本能地想要靠近,他的心中空空一片,甚至五感都一瞬间失去了正常的体验,这种失去却没有任何预兆或者警觉。
他这一刻就像是失魂木偶人。
忘了自己,忘了纽约的黑色江湖,忘了奇妙邂逅的箱中女孩儿,忘了突然天降的盛大场景——
他慢慢地接近光柱的中心,那荆棘王冠的上方,这才终于看清了,那东西其实是某种机械设备。地下水道隧道的上方隔着厚重的混凝土,与繁华的纽约地表相距不过是寥寥之距离,然而却是绝对无法打破的间隔——而这个时候,混凝土层、泥土层却被不可思议地无声无息的伟力腐蚀出了一条天井通道。圆形牒状的无人机从垂直的天井飞入,干冰与液氮的投注让整个空间开始弥散雾气,他感受到的寒意不是错觉,而是真正地整个空间温度都急速下降。
巨大的鲜红涂装集装箱从天井之上垂挂下来,八只锋利的铁爪从集装箱里伸展出来,然后是密集垂挂下来的石墨丝线,大量的石墨丝线瞬间展开,如同一把黑色大伞,伞面上是金色的泼墨花纹。那集装箱的表面边沿布满用铆钉焊接的痕迹,那些黑色石墨丝与锋利钢爪就是从其中破茧而出。此刻如同魔怔的太宰治残存的思维意识到那些干冰与液氮也并非是特意投掷下来,而是为了封存冰封集装箱内的某物,此刻某种冷冻的“封印”被解除,泄露出来的冷冻剂就令整个下水道世界化为迷雾之中。
太宰治无法控制自我地匍匐爬向那巨大的吊挂着降下来的集装箱,原始的冲动像是烈火一样在血液与胸腔里熊熊燃烧,烈焰烹油,幽幽的芳香仿佛是绝品的龙涎香。他迫不及待地要打开它,而他的瞳孔忽然间这一瞬息剧烈地放大。
钢铁之中是铺面而来的寒霜,雾气看起来便如沸腾的白色液体,其中存放却不是什么珍贵珠宝、绝世神兵之类的,而是一个人。这个人,片刻之前,他才刚刚认识,她叫——诶,她叫什么来着?少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又不明白,只是痴痴地注视着,巨大的集装箱上排排银色铆钉弹射而出,随着干冰消失,沉睡在里面的人儿终于与充满氧气的空气相接触,全身上下都雕琢着神秘的花纹与圣言,古雅美丽,古奥森严。
世界的所有色彩都是由折射的光线被眼睛捕捉而识别的。
如果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吞噬走了所有频率的光呢?
那么应该是形容为——天地失色也相当精准吧。
于是世界就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闭上眼睛!”
娇弱无力的负伤女孩儿菲格尔桑大吼的声音终于喊住了他,那声音出乎意料地不是从耳膜震动被辨识,而是诡异地从脑颅内发出,和眼前遭遇的不可思议一样,声音里带有难以理解的力量,头脑里充斥着的魔怔如同烈火里的阴影一瞬息就被驱逐得一干二净,诡异的感觉让清醒了一瞬间的太宰治第一反应是要塞住自己的耳朵。
然而他多看了一眼,面前洞开的集装箱。
绝世美人。
与他意外遭遇的箱中女孩儿相同的样貌。
可是却又有一种本质的不同。
世间千万种美集中在那具身体上,最终的结果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不像人,绝对的非人。
认识到这一点的他,就像是被这多余的一眼给在精神层面斩杀。
“快!快!快!不要看她,跟我走!”
不知何时,身缠绷带、披着太宰治那件大氅的菲格尔桑已经爬起身来,一把拉住了他,娇小的病弱的身躯像是纸片,几乎是摇摇欲坠,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拉拽着比她还要高上一个个头的少年转头就狂奔起来。此时,天地同时回荡起神圣的祈祷词,地下水道成了巨大的共振腔,巨大的咏叹如同教堂那顶天立地的管风琴演奏,声音如同雷鸣,更如同狮子咆哮、军团冲锋。因其太过宏大,几乎是满天满地都在回响,仿佛神明开头,天上地下无路可逃: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祸哉,吾等在示拿的平原上分别,今日终归重逢!”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祸哉,义人失落在牢狱之中,千载乖离为何不得拯救!”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祸哉,这世代的罪业必要受吾等诅咒,所有伤害我们的人必遭报七倍!”
巨大的吟咏不似任何人类的言语,却又仿佛是千万种的语言。太宰治右手想要塞住自己的耳朵,可那声音根本无法隔绝,他发现那咏颂与管风琴奏乐,与菲格尔桑突然唤醒他的诡异方式一样,居然都是直接从脑颅中央发出的!
他还犹豫着要挣脱女孩儿拽拉他的手,想要问个清楚怎么一回事,可是甫一回神,就有曼妙的金色火焰直接从下水道顶飘落,像是漂亮的地底烟花,然后就见到那金色焰火沾到石墙上,坚硬如花岗岩的封浇混凝土就肉眼可见地焦化,化为灰白的尘埃漫天飘起。
情景让他不寒而栗。
他立即全身的力气都一起爆发了,反过来疾步超过了女孩儿,牵着女孩儿的手奔向最近的逃生路线。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意识到女孩儿跟不上他,立即一个拉拽,直接把这个才刚刚认识不到三小时的女孩儿抱进怀里,以更快的速度开始竭尽全力地冲刺。
“真他么的鬼啊!见鬼了啊!”他心里疯狂地尖叫,要不是大口的喘息来调节呼吸,他嘴里也想要尖叫。可那真的是鬼能形容的东西么?玛德,简直就是前篇一律的好莱坞商业灾难片,作死的人打开了错误的匣子,把错误的东西放到了尘世中,然后作死之人终于作了大死。
在他没有空、也不敢回顾的此刻,在他的身后,巨大的集装箱外壳悄然在金色火焰里熊熊燃烧熔融,化为沸腾的金属液,直径几十米的车轮凭空生出,车轮转动,轮辐之上无数的眼睛同时睁开,千眼的目光所及之处,就有焰光凭空浮现。万物在曼妙的焰火里消解,简直就像末日神明的审判。
“祸哉!祸哉!祸哉!”
苍穹在颤抖,大地在颤抖,所有的石板石砖都一起颤抖着崩碎,砖缝里的尘土像是逃命一样一起跳起,蜘蛛的丝网、嶙峋的乱石、恶臭的污水、杂乱的破布,这里是最肮脏的丑恶之地,亡命的男女在隧道里惊惶奔走,然而那穿透所有阻碍的咏唱却比任何大教堂的弥撒都要旋律庄严、语调神圣,似乎千万的圣灵汇聚围绕一同高唱。
他没命地狂奔,顺着勉强能够找到的熟悉的路线,找到紧急避险用的机械门,踹开门后立即返身合上它,然后飞快旋动钥匙,机械带动着重重的锁扣咬住门与墙壁,门扇在机械轮轴拉动下轰隆隆地封闭。
但不够快。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女孩儿菲格尔桑已经从他的怀里一跃而出,身姿灵巧得如云中飞燕,在半空之中颠倒身形,倒挂着一脚踢开了门顶的备用簧栓,金属栓落下继电离合器紧急通电,巨大的力量猛然叠加到机械合金门上,炽烈的金色焰火在那绝命的瞬间被挡住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
太多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太宰治没有办法立即能够明白发生了什么。
“到底、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啊!”太宰治一把勒住了这个妖精人偶一样的女孩儿,看着她的娇颜,他不由地就想到了那个集装箱里的金纹遍体的——绝对非人之物、宛若复制品的女孩儿。
“你信不信,你不说清楚怎么回事!我就杀了你!”
女孩儿被他按在墙壁上,目光冷清又空洞。她与太宰治对视片刻,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挣脱了太宰治的手,然后以白玉似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他握紧的拳头,捧着手掌凑近口边,伸出细小舌尖轻轻舔舐着,宛若幼猫。
目瞪口呆。
少女的舌尖细凉,舔得掌心又麻又痒。
太宰治一冷静,才注意到她舔舐的是之前女孩儿用剪刀划伤他的位置,受伤的伤口血肉蠕动,肉眼可见地愈合,接着褪去老皮,新生的肌肤白嫩完美。
“是这样吗?超绝可爱的女孩儿,幽暗肮胀的地下,罪恶的少年发现心中期望着得到她、抱住她、蹂躏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摸她的头、揉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给她疼爱……”
尽管是万分危急的时刻,他在只还是忍不住要吐槽:“这种无理的论断是怎么回事?”
“那么你又是在做什么呢?迁怒、欺负女孩儿、蹂躏可爱处女以得到快感与慰藉?萝莉控!”
太宰治呛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无法辩驳,但是又莫名地不愿意在口头上给这个可恶幼女让步:“……见鬼,我是遵纪守法青年,美国对未成年人性侵可是重罪,我可不敢承这个罪名。”
“从司法角度看待问题,你的思路也是诡异呢……况且,为什么要强调美国?萝莉控这种重罪我不认为有什么国家会无罪?”
“中非。”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修正的话,就依你所言。”
彼此又陷入了一秒静默。
太宰治重又开口:“刚刚你在我脑颅里说话是怎么回事?”
“哦?”
倏然地,女孩儿又一次舔舐过他的手心,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直接含住了他的右手无名指。
温暖柔软的舌头在她口中规律地划动,好像要他的无名指一般,湿滑的舌头细心地舔上去,含在嘴里,缠住、搅动。如同是丝绸质地的鲜润嘴唇翕动之间,镁粉润滑液般唾液泛起气泡发出“啾啾”的声音。
烈焰鼓吹过冷酷的苍穹。
巨大的高塔,白色的十字高高耸立九天,龙蛇的花纹缠绕在亿万旌旗之上,空旷无垠的钢板拼接成大地,无数的人在钢铁上厮杀,有人手托烈焰将钢铁大地作为锅炉,要将其烧到沸腾,一口鲸吞……
漫长时光化为荒芜。他奇妙地产生这种违和的感叹。
有一种就这样从指尖开始被含在嘴里融化的错觉。天使洛丽塔般美丽、妖精人偶般妖冶的女孩儿含着自己手指这种不雅的现状,令他产生无法名状的内疚感和难以言喻的愉悦。
如梦亦如幻。
神圣如毒药。
女孩儿的视网膜上窜出复杂的充满美感的复杂对称多边形图案,螺旋的图谱不断跳动,像是龙蛇又像是基因链。
验证通过。我们终于重逢,千载乖离之后。哥哥。
与这异样的幻觉同时在他脑颅内生出的是女孩儿真实无虚的声音:
“是这样吗?兄长大人?这是契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