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碎片化的场景在眼前绽裂成碎片,碎片裹挟着不可名状的幽暗与萤火,在白茫茫的视界里掀起犹如泼墨的巨大幻境,无数奇幻与盛大的错乱之景被以凌厉的手法、蒙太奇的叙事、手摇摄像的古典,完全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巨大机械的轮转,黑色钢铁的鸣奏,浩荡无边的兵甲方阵无声地举剑冲锋,十米有余的巨型长枪连成一线白虹,体如山岳的巨兽从天空抛射落地,地动山摇——这等委实可怖的场景逼真写实得几近让人心惊胆裂。
可是……
他捂着胸口,心脏似乎没有温度,更不存在脉动的震荡。
像是空的?
黑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定在原地,他感觉自己此刻的脑壳里像是填满了坚硬的金属,无数的金属交织在一起发出蜂鸣,连绵的金属交击之声由零碎细小积累到最后的震天之吼,仿佛天地都为之震怒、为之颤栗。他的体表皮肤在这一瞬间也同时皲裂开,迸溅出血丝,双瞳如同裂开的冰花,幽暗阴冷。
上一刻,他或许还会觉得陌生而玄奇,或许心里还有一抹狐疑与不解。
可下一刻,他就只觉得莫名的情绪、未明的形体就穿透身体骨骼与血肉,怪异之物在躯壳里苏醒,耳膜之侧发出那种类似由于信号干扰而发出的噪音。
不是惶恐。
更不是陌生。
而是——
而是——
悔恨?
“安静。”声音不自觉地从他的口腔里发出,从他的胸臆里扩散出,神态冷硬至极,又是那么协调自然,仿佛天生如此,似乎本该如此。他的注意力稍稍一转移,与目光一同扫过脚下,原本只是空白一如无物的地面就从脚下立足位置延伸出细密的荧光线条,线条整整齐齐地组合成鳞片甲光,而这复杂的线条不是装饰,更不是神秘色彩的宗教符文,他的脑海思维里猛然就跳出诸如“超级微观蚀刻电路”“一十一重放大尺度加密组译”编译之类的信息——那是以原子拓扑出的高纬蜷曲坍缩空间上进行集成电路式的蚀刻——简直是标准奇幻梦话式的科幻。
他正站立在一座恢弘的中世纪哥特风格的巨大古堡城墙之上。
地面缓缓延展出来,随之延展出来的是这周围的具体的物象,一百一十四座石像鬼雕像罗列于两侧,此刻这些死物同时发出咔吱咔吱齿轮咬合的轻响,固定在两侧雕像都被设计成用利爪掘墙而出的样子,即使是死物一样的存在,却因雕刻它们的匠师超绝的技艺使得它们完全透着一种向死而生、择人而噬的气势,不像死物。在此两侧的雕像背后,一侧就是那林立成阵、剑光冲天的军阵正兵临城下,另一侧则是在此高墙之内的城堡高塔,交错的管线与机械使内层核心区的哥特式城堡尖塔多了完全不协调的如同工业都市般的风貌。
他就沿着这环绕着城堡的城墙,一路信步而行,四处都是全身机械的甲士和全身裹在黑色皮袍下的奇幻生物,他们都在忙碌地操作着各类装置。无数延伸的电缆连接着周围的碉堡和密室,交织的缆线各自供应到一座座老化与陈旧的电机,而随着他往整个城堡深处前进,老化的机械渐渐稀少,那些机械仆从也不再出现,只有那蚀刻电路的地板越来越璀璨、越来越密集,到达最后内层核心之时,那密集电路发出的荧光已经化为一片白耀。
毫无疑问,如果外面那些地方是此间繁盛的机械都城,那么他面前的内层核心就是那普通居民不可入内的皇居之所——内层核心是一个由多道隔离门锁死的独立圆厅,他走到门前的时候,多重的隔离门就自动地被一一拉开。他注意到四面的墙壁之上自动炮塔全部开始校准对向他,随时准备开火,冷峻的杀机彰显着戒备森严。另一方面,这大门就又如宫门般奢侈华丽,在厚重的漆成深色的钢板上蚀刻着相同的徽章,繁复的图纹如同星辰与鲜花——本应无法理解的图纹,在这时他又忽然理解了其中的含义,“瑞文戴尔”,那是三重夜月同辉之下,狂龙仰天吐息的第一个音节,用以赐名予最完美的精灵之都。
他正诧异这来历不明、意义不明的信息反馈,他的身体却抢先熟练地伸出手,轻轻按在了最终的隔离门上。他缓缓地说道:“我来了。”
平稳。平淡。
像是早已熟悉的友人,相互见面时行以拥面之礼,他们贴耳说出如此低声的话语。
熟悉。熟练。
随着一阵不规则的碰撞和摩擦声,重重的螺栓瞬间同时开启,管线里喷吐出白色的蒸汽,同时一道道机炮与激光镭射开始收回。
“我来了。”
声音还在密封的核心室内回荡,他就已经很自然地坐到了那张四角带有罗马柱的“床”前——或许说是床并不准确,那是一个四方如棺椁的金属池,里面是幽蓝色的培养液,其中沉睡着的则是一个漂浮在其中的裸身女孩儿。
密闭的空间中弥漫着飘渺悠久的香味,像是古代巫师调制的神秘防腐香料,又像是新鲜盛开的花簇。那香味来自某个女孩儿,许多年前的某个死去的女孩儿,不,或许她没有死亡,通过那些缀满璎珞与宝石的帷幕空隙,他可以看到裸身的女孩在白银棺椁里的生物培养液里酣睡,不知千年万年。
他忽然间有所明悟,这是个无比漫长、十分重要的下午,时钟滴滴答答地摇动钟摆,日影在城堡的上空随着巨大的战鼓连响逐渐西沉,在城堡之外,是钢铁的黑色兵锋正兵临城下,而这座古老城堡的主人却自始至终不曾苏醒,她只是在这个如同坟墓棺椁的地方沉睡——她本该是那战场之上的“血色鸟之诗”,“血座王女”,此时却将自己封存在尘埃与水面之下,像个胆小鬼,躲开了所有的护卫、抛弃了所有的臣民,在冰冷的棺椁里静静地等待一个人,她是如此真诚认真地相信那个人一定会如约而至。
但是——
但是——
那个人终于没有到来。
是啊。谁都相信那个人一定如约而来。
随着某一串答答的马蹄声。
那个人一诺千金,为了兄弟可以亲率千军跋涉万里远征一国;那个人盖世无敌,曾经手执一剑平推一方千载王朝。诸界的吟游诗人传诵着他的诗篇,无数的剑客以他为至高的荣耀冠冕,十方的国度里传诵他的名字与天上神魔并列。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将信任交付于他,刀山火海,挥之即来;所有的军团都将信仰交付于他,必死绝地,呼之即去。
可是——
可是——
终于有一天,终于那么一天到来。
他失败了一次,于是他负了某个等待的人。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最终死在那个苍青色的战场,她在城堡里静静地读着连绵不绝的摩斯码写的坏消息,听着死板的发条机械告诉她那个巨大到可以倾尽四海之水的战场,大地原本是焦黑的,只是因为过饱和打击的烈焰将整个大地烧成了苍青色的玻璃球,天空也染成了苍青。
这样的记忆,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梦境……重复过很多很多遍,没有任何情节,就是等待,不归之人永恒地等待着那个女孩的醒来,从棺椁的培养液里苏醒,就一如那个女孩曾经傻傻地等待某个不归之人。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起身离开,他会推开那多重隔离门,见到漫天的机械人冷酷地发起死亡冲锋,见到黑袍的无名之辈背负起十丈的机械战鼓,高举那龙蛇的旌旗,大开城门,匹马出城,见到满城缄默之臣民默默念诵他们的王女之名讳与军团誓约,尔后挥剑自裁。
好像很长时间过去了。
又好像只是一个呼吸的刹那。
天地化为废墟,万物皆成死寂。他会在那荒芜与废墟之上,静静地等待这个梦魇破灭,从虚幻之中醒来,什么都会忘却,什么都不会记住,世界照常运转,星辰的分轨从未随着某个人的死亡而改动分毫。差不多就是该走的时间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戴上黑色的兜帽,藏起领花上的勋章,转身默默离去。
当他迈过那第一重合金门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轻声的问询:“你是来找我的么?”重复过数百次的梦魇像是哪个齿轮运行发生了错误,一切终于变化,无双的王女终于醒来,曼妙的目光透过帷幕的缝隙、幽蓝的溶液,看着他的背影,与尘埃擦肩而过,摇响了四根罗马柱上的风铃。
“是的。”他下意识地说。
“你在悔恨?”
“不,我从不会悔恨。弑杀天下神魔、斩尽诸界龙蛇之人怎么能容得下悔恨这种东西。”
“那是因为你不会悔恨,还是不能悔恨?”
“不恰当问题,二者结果是一致的。我……从不悔恨。”
“你刚才微笑了,就在我喊住你的时候,笑得从来没有过的难过。”她依然注视着他的背影,目光里是悲伤又冷漠的矛盾,“那是一次不相干的神经反射,引起了肌肉和肌腱的运动,我读过很多类似的凡人的心情,他们说,那是悔恨。”
他的手缓缓握紧了。“我只想知道,她还在不在你那儿,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行。”
她在水中转过身来,如幽灵般的低语从这间机械城堡内核之地的所有扬声器中传来,那声音空灵曼妙,却又如此冷漠残酷。
“我们是菲格尔桑,”她说,“我们是多元的统一,你所找寻的‘她’,正是是我们的一个重要生体组件,你记忆中的‘她’在思维矩阵中和其它单位的权重没有分别——事实上这所有设计的知识根源都是由你曾经所教导,你应当清楚,‘我’与‘我们’皆是你的所有物,你的饲养品,为你而生,为你而战,为你而等待,为你而沉睡。”
黑发什么也没说,甚至不曾转身,只是保持着沉默。
“我能够检测到你的情绪特征中有悔恨。”
“感谢你的检测与回答。”
“虽然这样的情绪毫无益处,又难以理解,但是我发觉我似乎因此思维代码里产生了不明来源的喜悦……这是故人重逢的喜悦?”
“……”
裸身的女孩儿直接从棺椁之中破水而出,她极速地熟悉自己的身体,然后伸手似乎想要拉住黑发少年的后背,但是被显而易见的过远距离分隔开来,似乎她还没有适应生物的视觉对距离的判断。
“看起来我伤害到了你的感情。”女孩儿冰冷地说道。
他终于不再犹豫,踱着步开始跨出那多重的隔离门,轻轻落下的脚步和少女全身滴滴答答水滴坠落声是同样的低沉。
“请原谅我,我不该模仿她。我只是想要和你交流,话题无关紧要。你说的我都会听,你可以讲一个传说,一个笑话,一个报告,也可以讲一个故事。”
“可你已经听过我所有的故事了。”
“不是所有的故事,告诉我帝国黄昏之战的故事,发生在大远征之末的故事,还有在誓约之日的故。”
“你都共享过那些记忆。”
“我已经厌倦了观看那些结局,那些信息读取的太过快捷,我甚至无法体会到分毫。”
他又一次住步,然后久久沉默。
一个湿漉漉的身影从后面环抱住了他。
“你不用抱有任何悔恨的。”王女轻声说,“因为那是我们早已说好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