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课程很快就过去了。
上午发生了那种事,导致几乎一天都没有好好听课。不如说我从来没有好好听过课。
我也有在午休期间到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找过潘老师,但是她对我压根不予理会,反而是我这边因为敲门声太大被其他正在睡午觉的老师呵斥了。
会在学生会室里听我说,也就是说除那以外的地方就压根不会听啊……真有她的风格呐……
不过依潘老师的性格的话就算我去了学生会室她也不会认真听我讲,反而会以“来都来了,不如就把这些工作都做了”为由让我白白干活吧。这样的话一开始就不去就好了,任何麻烦都可以完美地规避掉。明天要是潘老师问起来的话可以以不知道学生会室在哪为由应付过去。
但那似乎是行不通的。因为身着正装的潘老师正站我身边,一言不发地用那明亮的瞳孔盯着我,那眼神就像在说“敢逃跑的话后果你明白的吧”。
“马上去。”
“难得没有推脱呐。”
废话,我才不想明天像上次那样被关在教室里做试卷做到晚上八点。
连今天最后一节课是班会,身为班主任的她自然而然地会在这里都考虑到了吗?可恶,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在潘老师的注视下,我非常不情愿地把桌面的课本和文具装进书包,然后背上书包跟着她走出了教室。
放学后的走廊熙熙攘攘,喧嚣得令人心烦。但是潘老师每到一处,她周围就会突然安静下来,所有学生都会以非常尊敬的态度向她打招呼,她也会一一微笑点头作为回应。
……这如同封建社会皇帝出巡的场景是怎么回事?潘老师完全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啊~真想把她办公室里那副大叔样给你们看看。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古人的智慧对于通用阳历的江南地区似乎并不适用,人们所传唱的鱼米之乡在这个时候只是一个巨大的蒸笼,耀眼的太阳像是要把所有人烘干似的肆意播撒着热量。
光是在校舍间穿梭,我的额头便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反观身前意气风发的潘老师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影响。
随着高跟鞋的鞋跟不断敲击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渐渐远离吵闹的教学楼,踏上了特殊楼的楼梯。
特殊楼并不像教学楼那样人来人往,这里只是社团、协会和其他学生组织活动的区域。刚刚放学,参加社团的学生们似乎还没到这边,整栋楼静悄悄的。
“进去吧。”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潘老师站定脚步,用眼神催促着我。
我开始打量起所谓的学生会室。从外面来看,这间教室和普通的教室毫无差别,一样的白色粉刷,一样的青色瓷砖,一样的肃冷铁门。非要说的话,不同的只有门牌上没有注明班级,而是印着“学生会”三个红色的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面前的门。
“进来。”
回应我的敲门声的,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我还踌躇着整顿心情的时候,潘老师已经一脸不耐烦地推开门进去了。
“哟,来的真早呐。”
“不是潘老师你说今天要我们早点来的么……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想看看学生会现在的情况而已啦。顺便……”
这么说着,潘老师把目光看向了躲在门外的我。啊啊,还是逃不掉啊。
“过来……你给我过来……!”
潘老师撕扯着磨磨蹭蹭地不想露脸的我的领口,把我强行拽进了这间房间。
我这才得以看到这间教室的内部摆设。空调的风拨动着轻薄的窗帘,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明亮的吊灯,和周围其他的灯管一起,在这间房间里洒下淡淡的冷光。
这里并没有成排的课桌和板凳,只有一排铁质书架,房间的正中央一张方形的会议桌,一张活动黑板,和最里侧的一张亮着台灯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
潘老师把我按到会议桌边上的椅子上。一名扎着马尾的女生坐在我对面,手中兀自拿着一叠文件,向这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这是……”
“他叫楚黎昕,从今天开始就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了。”
潘老师在我身边抽出一张椅子坐下,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恐怖的话语,如同在讨论吃饭喝水一般。
“……哈?!”
愣了一秒,青发少女瞪起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果然不出所料,和今天上午的我一样的反应。
“……楚黎昕?老师你让他来当副主席?”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张澪。
不用介绍我也认识。
高三一班的学姐,在我入学一年间,每次考试都包揽年级第一名的高材生。
即使是同外界来往甚少的我,也有听说过她的存在。标志性的青色马尾和水蓝色眼眸,因为领奖多次出现在学校的主席台上。
并且以风纪委员的身份活跃在英达学园高中部各个角落里。
大家眼里的好同学。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选谁不好,非要选他?”
听她的说法好像她也认识我。……嘛,原因我心里也有数,那就是——
“他不是去年从外地转学进来的那个不良吗?!”
“——你看张澪这么说诶。”
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张澪学姐,潘老师嬉皮笑脸地朝我搭话。
“又没有说错。”
是的,我是不良。至少以前曾是。
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和同班的同学大打出手,以一敌二的情况下把他们统统送进了医院。所幸并没有受什么很重的伤,但我免不了因此被学校劝退。
以八卦为主食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引人侧耳的消息。自此以后,楚黎昕这个名字便在学生间广为流传,即使是初中在外地度过了三年,回到湖口的时候,还能时不时地听到周围的人在悄悄议论有关于我的事情。
但是,议论归议论,面对如此恶劣的不良少年,除了几个对我的“骁勇善战”的光辉事迹崇拜不已想过来套近乎的小混混以外,谁也不会主动上前搭话。而那几个小混混也被没干劲的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但是在他们看来,那似乎是冷漠的表现。
所以,自打踏入这所学校的那一刻起,周围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没有朋友也是拜此所赐。
我起初还在孤独中垂死挣扎,曾鼓起勇气挤出笑容向排座位的时候不幸抽到我的同桌攀谈。结果她被我吓得登时手足无措地哭了出来,在那之后的几天都请假没来学校,回来之后把课桌搬到了教室里离我最远的角落里。
虽然我想解释“我真的没有什么恶意,头发稍长只是懒得去剪,眼神涣散只是因为睡得晚无精打采罢了”,但是却苦于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就此作罢。
在那之后,同学们对我的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淡下去。起初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只是会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发展到现在,所有人都开始避开我绕道走了。
……这是什么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故事?
“我不同意!”
沉浸在过去的遭遇中并因此感伤不已的我被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打断了回忆。
抬头看去,发现学姐正对我怒目圆睁。为什么是我?又不是我的提议。
“想让我每天都和这种废W……这种人待在一起,老师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么!”
先不管说法对我不是很友好,觉得潘老师很过分这点我还是蛮赞成的。前面的就当我听错就好了。美少女才不会说脏话。
“这还真是不得了的欢迎方式啊。”
“虽然一般人不会觉得这个态度是欢迎就是了。还有就是好好跟人家说话啊。”
听到我这么说,一直在无视学姐的潘老师把拳头放到嘴前,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张澪,说话要有根据哦。说楚黎昕是废W……这种人什么的,给我证据啊,证据。”
“喂你那说法是怎么回事,那完全是犯人的台词吧?”
还有就是前面的再当成是我听错了吧,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民教师才不会说脏话。
“别吵吵,没看到我正在为你的人格狡辩吗。”
“‘狡辩’不是用来形容自己的台词吧?老师你对于维护我的人格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干劲啊?”
“给我闭嘴。”
被呵斥了。我讪讪地闭上了嘴。
潘老师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一会,确认我不会再开口之后她又看向了学姐。
“张澪,你对楚黎昕有什么意见么?”
“他是从小学开始就作恶多端的不良少年!时隔三年回到湖口只是为了找之前的仇人!虽然刚进入英达高中部的时候还沉默寡言安安分分的,不久之后就露出了真面目,想要强暴同桌的女生!但幸亏周围的人团结起来保护那个拼命挣扎的女生所以就此作罢!在那之后那个女生不知道为什么神秘地消失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变得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咚!
我的头砸在了会议桌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虽然这些都是听说的。”
“是听说的啊!”
我不禁发出哀号。在一传十十传百之间我到底变成了一个怎么样的魔头啊?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变成自小混迹黑道但因被仇人追杀而隐姓埋名到英达以一名普通高中生的身份潜伏下来的杀人犯吧?这是什么有趣的展开,都能写小说了,都市传说,恐怖如斯……
潘老师也一脸微妙的表情,叹了口气。
“哈啊……我说你啊,不要信这种毫无根据越传越邪乎的事啊。”
“我确实是不信的。直到刚才见到他本人为止。”
学姐愤恨地看了我一眼,开始数落起我来。所以说为什么是我?
“你看他的样子,刘海那么长,是想挡住自己的眼睛吧?”
睡眠不足之类的解释我已经不想再白费口舌了。跟这种人说了也没用。
“那对恍惚无神的眼睛,稍微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那完全是坐过牢的眼神吧?”
……这个人是不是认为自己看人的眼光超准的呀?
“整个人也贼眉鼠眼鬼鬼祟祟的,一开始还躲在门外不进来,是又想做坏事了不想让我发现什么端倪么?”
“是吧?而且不光是眼睛和头发,他的性格也超扭曲的!”
我的人格被不讲道理地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负面标签之后,潘老师“嗯嗯”地点着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佛对学姐的归纳相当满意。
你不是正在为我的人格狡辩么?怎么和张澪学姐沆瀣一气了啊?
“还有学习成绩。我前几天统计上个学期期末考试成绩的时候发现,他的成绩还是在及格线上不上不下,一点进步都没有。”
……没退步不就应该夸我了么?
“很多老师都跟我说过哦,说是楚黎昕上课老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找他谈话完全他完全听不进去,反而以不理不睬的态度敷衍过去了。”
“所以老师你为什么要让这种废W……这种人当副主席?完全没有理由不是么!说到底老师你去年为什么同意他转学进来啊?”
“……那种说话方式能不能别用了?有什么想说的就别藏着掖着好好说出来啊。”
同样的词听了两遍就不能当没听到了。对于我的抗议,学姐不屑一顾地瞥了我一眼。
“我才不要。说出来的话不是显得我很没素质么?”
“你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很有素质啊……”
“不过,楚黎昕。”
这么说着,潘老师又把话锋转了到我身上。
“张澪第一次见你就能把你分析得这么准确,你就没有一点自觉么?”
“除了学习成绩以外哪里准确了啊?而且照你这么说这还是我的错咯?”
“难道不是吗?”
“那还是真对不起了。”
就这样,三个人面对面僵持在一起。
一边是事不关己悠然自得的潘老师。
一边是火冒三丈对我怒目而视的学姐。
还有就是形单影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我。
二对一。和四年前的那一次斗殴的处境出奇地相似。要是可以诉诸暴力的话我倒是有把握可以赢下这场较量,但是对方是老师和学姐,再加上都是女性,我还没有堕落到被挖苦了几句就对女性动手的地步。
说起来学姐的目的和我一致,都是想要驳回潘老师让我加入学生会的提议。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面对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我却丝毫没有好感。
为什么她的矛头要指着我啊?为什么我非要受到这样的苛责不可啊?
“反正我不同意!光是这样和他待在一起都要让我吐出来了。”
学姐又强调了一遍她的意见,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改变。
跟我在一起就会发生呕吐的症状,那不是……太涩秦了……不过从语气上来看完全不是那样。
光是这样就想吐的话,那么和我每天都在一起上课的同班同学的身体素质还真是顽强啊……
但是如果要逃避现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毕竟我也不是圣人,被这么说了也没办法继续置若罔闻。
“差不多就够了,除了潘老师,没人逼你同意。”
我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对于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出言不逊的人没有任何必要掩饰自己的不愉快。
不过说起来我一直是这样的。自打小时候开始,我就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因此和同学之间闹过不少矛盾。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决定了我被孤立的斗殴事件了,究其原因也只是被稍微讥讽了几句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慢慢明白过于直率并不是什么好事,也曾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但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光脚不怕穿鞋的,索性就一直依着自己的性格来了。
事到如今,孤独与寂寞交相辉映,成为了我身边不可缺少的风景线,我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并怡然自得。
这样看来,就算没有发生斗殴事件,现在的我肯定也是孤身一人。
孤独的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孤独的。
“你和潘老师拌嘴能不能不要把我搭进去?说起来我也是受害人之一,又不是我想要当学生会副主席的。”
“哈?你以为我们是在为了谁吵架的?你……”
“诶诶,张澪,冷静点。有什么关系嘛,就让楚黎昕在学生会里洗心革面嘛。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眉毛倒竖准备大叫出声的学姐被潘老师安抚下来。不知为何潘老师在说到最后的时候故意伸直脖子抬高了音量。
“殷碧潼,从刚才开始就很安静啊。有什么想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