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你至少拆开看一下吧……”
我看着蘭丸把手中那封粉红色的信扔进垃圾箱,不禁替那封信的主人感到一丝惋惜。
时间是放学后,地点是教学楼的玄关,蘭丸在打开他的鞋柜时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上面贴着红色的桃心形贴纸。
“要么是恶作剧,要么是放错了。”
“你一定会后悔错过了一次恋爱的机会的。”
我从自己的鞋柜里拿出鞋子来穿上,调侃地说。
虽说蘭丸在班上总是沉默寡言,跟女生少有接触,但却总能遇到这类好事,这大概说明他身上有某种吸引女生的气质。不过,蘭丸对同龄的女生没有兴趣,而且他在人前的沉默寡言只是表象,那些喜欢他的女孩子都被他沉稳冷静的外表欺骗了。只要跟他深入接触,就会发现他身上各种不讨人喜欢的特质,例如——
“青春期的男生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女生则是用视觉代替大脑思考的动物。”
跟他交谈,总能听到这类像是批评家一般的言论。
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观点的这份尖锐,或许是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的。
“先不说这个,你要不要也跟我一起去花札社看看?”
蘭丸说着走出教学楼的玄关,指着右手边的建筑问我。
那是我们的“实践活动楼”。里设有化学和生物实验室,也有料理室,各个社团的活动教室也都在里面。
“那就……去看看吧。”
根据学校的规定,我们得在下周之前决定是要加入社团还是选修外语课。比起学一门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语言,花札对我来说还是要简单得多。这是因为我从小就经常陪母亲一起玩花札,直到小学二年级的某天,母亲突然从我的世界消失。后来,我得知母亲并不是突然“消失”,而是跟父亲离婚后,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了家里,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花札,因为一看到花札,我就会想起一句话也没说就抛弃了我的母亲。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是时候把这些没用的回忆扔进垃圾箱了。
我们上了二楼,经过花道社、茶道社、戏剧社……正准备拐进走廊尽头的时候,蘭丸突然提出要上厕所。
“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是不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心仪的宇佐美老师所以感到紧张了呢?
蘭丸也有这种时候。
我于是独自一人来到了位于走廊尽头的花札社,然后发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子站在门口。
窗外射进的夕阳光辉洒在她的一头黑发上,她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衫,衣服的下摆规规矩矩地扎进深蓝色的制服短裙里。
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样子,少女抬起手又放下,看起来是想敲门却又放弃了。
她是上午在操场的那个女孩子。我仅凭背影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为什么我能如此肯定呢?
“请问这里是花札社的活动室吗?”
听到我的问话,少女像是被吓到一般微微耸起了肩膀,紧接着转过脸来,跟我对上了视线。
看来她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背后有人,我对吓到她一事感到一丝歉意。
她神色紧张地匆匆打量了我一番,在这个间隙,我也捕捉到她外貌的特征:白皙的皮肤,薄薄的嘴唇,在淡金色夕阳下闪闪发亮的黑色双瞳……以及,相对同龄人来说发育不算太好的身材。
“優生,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没进去?”
我的观察就此中断,蘭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一脸轻松地向我这边走来。
“啊……我在等你。”
说完,回头一看,只见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下方的楼梯处。
“怎么,是认识的人吗?”
蘭丸也探出头,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是,我看到她一直站在活动室门口……”
说着,我敲了敲教室的门。
“请进——”
咦?听声音好像不是南宫前辈,跟我预期的不太一样啊。我还以为邀请我们来参观社团的南宫前辈会在里面,但一进门却发现坐在桌前的是一位成熟的女性。
“宇、宇佐美老师,我是来申请入社的……”
这就是蘭丸口中所说的宇佐美老师。一头乌黑的长发略带自然卷,被扎成低低的一束垂在左边肩头。她身穿一件深色的V领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方领衬衫。那是我们学校的教师制服,Dr. Melton平时也穿这一套来给我们上课,但很显然,这套女士西服被不同的人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感觉——一边是包裹着Dr. Melton温和气质的柔和曲线,一边是衬托出宇佐美老师性感气息的紧致曲线。
想着这些蠢事的我,还没注意到宇佐美老师向我投来的惊异目光。
“这是我填好的申请表……宇佐美老师?”
蘭丸上扬的语调把我从浮想拉回现实,我这才察觉到宇佐美老师的视线。
我因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那显眼的身材上而感到羞愧 ,马上转移视线,不想却跟宇佐美老师目光相撞。
在互相对望了几秒后,我发现宇佐美老师的那张脸,跟我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某个人的脸庞相重合了。
没有看错,她就是小时候跟我一起玩花札的那个人——
“優……”
“哈……”[1]
几乎是在她做出“yu”的口型的同时,“母亲”这两个音节也差点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
“宇佐美老师,我回来啦~!”
“砰”地一声,门被粗鲁地推开,南宫前辈像是打碎玻璃窗的棒球一般出现在我们面前。
“哟~北焼同学你已经来了呀!真是不负我的期待,不错不错!”
一看到蘭丸,南宫前辈马上兴致高昂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北山……”
“啊,香月同学也准备好要入社了吗?”
无视了蘭丸的纠正,南宫前辈一发现我就迅速迎上前来,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那姿态就像是一只摇着尾巴向人讨食的小狗。谁能在看到这种期待的眼神后说出拒绝的话呢?
可是——
我的视线越过挡在面前的南宫前辈,看向坐在桌前的母亲。由于南宫前辈的突入,本来要从喉咙一跃而出的话全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我的大脑被一片混乱填满。疑惑、惊讶、激动、不安……一下子冲进我的胸口,面对久别重逢后突然出现的母亲,我的思维突然断线,只能哑口无言地望着她。
但再看母亲的反应,虽然也有跟我一样的惊讶,但这种表情在一瞬之间变得僵硬,之后便马上变成一如刚才的冷静。我不知道那种冷静之下是否藏着暗涌,但以旁人的眼光看来,宇佐美老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异常。
她自然地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同时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而看向南宫前辈。
“南宫,今天也没招到人对吧?”
“呃,这个,那个,嗯……”
被这样问道,南宫前辈像是突然失去了刚才的那股活力一般,支支吾吾起来。
“虽然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再这样硬撑下去估计也是浪费时间,还是早点废部吧。”
“明天说不定就能……”
南宫前辈看起来还是不死心的样子,用力紧捏着手中的传单。
“明天是周末哦。”
听到这句话,南宫前辈好像才回想起来今天是周五。下周三之前学生就必须提交社团申请表,或者决定好选修的语种。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花札社不仅不靠谱,还面临废部的危机。这也难怪南宫前辈会做出这样那样夸张的宣传了,她可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和蘭丸身上。看到她这样,我的内心竟然出现一个说服自己的声音:“入社吧,就算是帮她一个忙。”但这个声音却被其它的杂音覆盖,因为现在我思考的重点不是入社与否的问题……
就在我被内心的各种声音左拉右扯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蘭丸突然开口了。
“请让我加入花札社。”
他走到宇佐美老师的面前,递出手中的社团申请表。
看到突然有人提出入社申请,宇佐美老师表现得有些犹豫。
“可是,即使你入社,加上南宫,目前也只有两个社员,我不能保证这个社团是否会废部……”
正说着,宇佐美老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欸?你不是开学第一天在中庭的那个……”
宇佐美老师托着下巴打量起蘭丸。
“是的,我叫北山蘭丸。”
看来,当事人连蘭丸的长相和名字都没记住。我想起蘭丸说的那句“她的手帕上有茉莉花的香味”,不禁替他感到一丝遗憾。
但蘭丸却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特别是当宇佐美老师确认他的名字时。
“这样啊,那时候谢谢你了,北山君。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很想加入花札社,我也并不会阻止,但你要考虑好,如果最终花札社被废部,你又错过了学校提交申请的时间,不管是外语选修课还是社团,你都只能挑别人剩下的了哦。”
宇佐美老师提出的警告确实值得仔细考虑,因为社团和外语选修课都有人数上限,受欢迎的语种或者社团会很容易在一瞬之间被抢光,这也是Dr. Melton告诉过我们的注意事项,她建议我们早点做好决定,免得到时候被迫选到自己不擅长或不喜欢的东西。
“嗯,我明白,所以我不会让废部的事情发生。”
为了接近宇佐美老师,蘭丸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不知不觉中,我也被他坚持不懈的精神打动了。
但是,不对,有什么东西出错了……我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反对蘭丸的决定——要是宇佐美老师是别人还好,可是宇佐美老师是我的母亲啊?即使从前发生的那些事在表面上切断了我和她之间的联系,但我们的关系从实质上来讲是母子。这样一来,不就成了“我的好友的攻略对象是自己的母亲”了吗?
不——不行! 从各种方面来说这都太奇怪了,太不合常理了,我的道德观和伦理观都无法接受!
但是当下这种情况,我似乎受到一股不可抗力所阻碍,不能直接抖出自己和宇佐美老师的关系,这也许是由于我潜意识中顾及到了母亲的颜面,她刚刚对我的反应也证实了我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她也一定不想让这种关系被暴露在人前。
这种共识,或者说是“母子间的默契”,让我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情绪,开始劝说起我的这位友人。
“蘭丸——”
然而,我后面半句“你再考虑一下宇佐美老师说的那番话”还没说出口,南宫前辈就突然大喊着“北焼同学,你真是好人!我太感动了!”跳出来一下子将蘭丸抱住,然后像小狗一样在蘭丸身上蹭蹭蹭。
“喂喂,前辈你太激动了,请快点放手!”
突然受到女生的熊抱攻击,蘭丸也乱了阵脚,平时的冷静和沉着全都在此刻一扫而空。
说到一半的话就这样被打断,在南宫前辈可怕的“热情”面前,我的劝告没有一点用武之地。只能在一旁远观着这漫画似的场景的我,终于意识到蘭丸加入花札社这件事已成定局,不论谁要阻止都没用了吧。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投向自己的视线,转头一看,宇佐美老师——母亲正看着我。这一次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跟我互相对视,像是在确认“对方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的样子。
小的时候,我曾想象过无数次与母亲再会时的场景:我会冲进她的怀里,跟她承诺自己会表现得很乖,求她不要再离开自己;我会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脯上,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可是这些假想的期待在时间的冲刷下全都变了色,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再也不对母亲抱有任何幻想,不再企盼她会回到我身边,甚至也不希望再见到她。这些假想,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增加我的羞耻感。只要一想起自己曾像笨蛋一样对无情的母亲抱有种种的期待,还把她出走的原因归结于自己的不听话,像是盼望奇迹一般盼望她再次回到自己身边,我对母亲的厌恶和失望感就会加深一层。
但事实是,我的本能还是出卖了我自己,刚才要不是南宫前辈突然出现,说不定我就喊出“妈妈”了。实在太丢脸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
自尊心像是被灼烧般疼痛起来,我努力让自己冷却下来,变得镇定。
这时,我却好像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母亲的那个眼神,是每次玩花札结束后,摸着我的头说“下次继续”时的眼神,是那个温柔的、又藏有一丝狡黠的眼神。
我似乎听到母亲对我的轻声耳语:
这一定——是命运的恶作剧吧。
注释:[1] 这是日语中“母亲”的第一个音节“は”的音译,因为跟语气词“は”的发音相同,故写成“哈”,在此场合下,主人公说出的“は”在旁人听来只是单纯的语气词,若写成汉语词汇“母亲”的第一个字“母”,可能会显得意义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