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雨下得很大。
乌云像幕布一般罩住天空,目所能及的东西都像从黑暗中生出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摇曳着。
眼前的景象有如被毛玻璃遮盖,昏暗而又阴沉,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像是要逃离这场大雨一般,我正竭尽全力奔跑着。
雨水毫不留情地灌进我的领口,被打湿的制服裙摆完全贴在了我的大腿上,加之被雨水灌满的皮鞋,我的脚步愈发沉重起来。
“凉子,对不起……”
混杂在雨中的、不断在我耳边响起的这个声音,才是我真正想要逃离的对象。
伴随着雨点砸在地上的杂音,这个温柔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但每个音节却仍然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很痛。
真的很痛。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跟我道歉了!
我已经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有多严重了……
所以——
求求你!快停下……
我用双手捣住耳朵,但被刺痛的不仅是耳朵,还有胸口,心脏,脑袋……
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顺着雨水从脸颊低落。
令人讨厌的湿滑感遍布了我的全身。
想要大声叫喊,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于,一番挣扎后,我从黑暗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黑漆漆的天花板,被汗水浸湿的睡衣紧贴在我的后背,一阵凉风吹来,我才意识到原本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有一大截都已经从床上掉了下去。
啊……又做噩梦了吗。
我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就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竟然在梦中哭出来了,而且,现在也还不自觉地抽泣着。
……真是软弱啊,黑井凉子。
我从地上捡起被子,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还不到两点。
躺回床上后,却再也睡不着。压在胸口的沉重感挥之不去,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刚才的噩梦。
“凉子,对不起……”
母亲去世之前对我说的那些道歉的话语,此时在我空荡荡的胸口中回响起来。
不行,我不能再睡了,噩梦会重复的。
打开房间的灯之后,我才真的有了回到现实世界的实感。
大概是在上小学之前,要是做了噩梦,我会马上跑到母亲的房间里去寻求安慰。但随着我慢慢长大,了解了各种各样的事之后,就跟母亲越来越疏远,再也没有过在半夜钻进母亲的被窝里的那种体验了。
母亲是两年前去世的,在那之后,咲就成了接替她来照顾我的人。
咲跟我、跟母亲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她并不是我们家的亲戚,她只是母亲的朋友。
在咲出现以前,我从没想过像母亲这样的人也会有朋友,而且她竟然愿意在母亲去世后负起照顾我的重担。无可置疑,咲跟母亲的关系即使说是“挚友”也不为过。
大概,咲是无亲无故的母亲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了吧。我在心中隐约这么觉得。这不仅是因为我的祖父和祖母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去世的缘故,还因为母亲那孤僻的性格给人一种她并没有任何朋友的错觉。
事实上,她连自己的恋人都留不住,又怎么可能留住朋友呢?
直言不讳地说,我到现在都不晓得自己父亲的姓名和长相。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怨恨和回避母亲的原因。
所以,我对咲跟母亲的关系其实是相当好奇的。
咲跟我母亲年纪差不多大,但却看上去更加年轻,这种“年轻”并不仅限于她的外表。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对我说,叫我咲就好了。
那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判定出:这个人一定还没成家。当然,这也许只是涉世未深的我的胡乱猜测,但单凭她能够帮助母亲照顾我这一点,不就是她没有家庭和孩子的证明吗?
不过这些事,我没有刻意向她打探过,她也从未向我提起过。她的身世就如同她的那间公寓,在我刚搬进去的时候,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卧室里也只有一张床,厨房里倒是有一个小冰箱,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能够让人联想到“家”的东西了。
虽说是来照顾我的,咲却是个比我还要沉默寡言的人。她有时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即使看到我回家也一句话都不说,有时她还会因为走路时走神而被东西撞到或是绊倒,这大概都是因为她的那份工作——据她说是“自由撰稿人”,在我的看来就是“作家”。不过,她从没告诉我她在写什么就是了。
由于咲在某些方面意外地非常笨拙,这让我时不时涌上一种想要照顾她的冲动。
这真的很奇怪,一般来说,经常醉酒的大人都会被孩子讨厌,但每当咲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时,我却总会不自觉地帮她脱下外套,把她带上床。
让我庆幸的是,这种状况在去年有所改善:咲当了学校的老师,就改掉了总是喝酒的习惯,生活也随之变得更规律了。
只不过,她有时还是会备课到半夜一两点才睡。
例如现在,我一打开房间的门,就看到咲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正打着台灯伏案工作。
听到背后的开门声,咲回过头来看了看。
“还没睡吗?”
她随口问了一句,便又转过头去看着电脑。
她不会像其他的监护人那样,对孩子的回家时间、睡觉时间之类有严格的监控。
咲是那种,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会强迫别人去做的性格。因此在这两点上,我们算是互不干涉。
“嗯……”
只是犹豫了一秒钟,我就把“我做了噩梦”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很清楚,咲并不是我可以撒娇的对象。
但咲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我只是安静地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只是坐在她身边,我就能感到一点点的安心,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过了几分钟,敲击键盘的声音停止了,咲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厨房。
“你也要吗?”
她问的当然是,我要不要喝酒。虽然她不再经常出去喝酒,但家里的冰箱却放了不少啤酒。
“我未成年。”
嘴上这么说,但在咲咕咚咕咚喝下一半之后,我却拿起她喝剩的那罐酒,灌进了自己嘴里。
“凉子,你有时候还蛮奇怪的。”
咲看着我的眼神中带着某种意义不明的笑意,很显然,“奇怪”在她的词典中并不算是贬义。
“是吗?是因为跟咲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吧。”
其实,我只是不想让她每天都喝那么多酒,所以才帮她喝掉剩下的那半。但我并不打算跟她说明原因。
听到我这么回答,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要说我跟她在一起的两年中,咲有了什么改变,那大概就是她变得会对我露出无所顾忌的笑容了吧。
此时,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昨天还有今天发生的那些事都似乎被藏进了我记忆的深处。也许我的大脑还处在半梦半醒中,所以我才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咲。
“凉子……我问你一个问题。”
很罕见地,咲突然向我发问,我昏昏沉沉的大脑听到“问题”这两个字,就好像一下子苏醒了一样。我抬起眼睛看向咲,只见她的视线停留在啤酒罐上,在昏黄的白炽灯光照映下,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深邃。
“你会原谅背叛自己的人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咲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所以只是疑惑地反问她:
“你是在说朋友吗?”
要是真的在讨论“朋友”,那我什么答案也给不出来。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朋友,也不用担心被朋友背叛什么的。
“嗯……朋友也好,家人也好,恋人也好……总之就是你一直以来相信或者依赖的人。”
听她这么说,我只能想到母亲。并不是说母亲是“背叛了我的人”,只是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家人而已。但如果突然离去也算是一种背叛,那母亲大概是背叛了我吧。虽然,在离开之前她还不断跟我道着歉,我却再也没有跟她道歉的机会了。
“不会原谅。”
因此,我给了咲这样的答案。不能原谅的对象,并不是母亲。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以及这毫不讲理的命运。
听到我的回答,咲似乎突然陷入沉默。有那么一瞬,我注意到她深色的眼睛像是失去了焦点一般,但她马上把视线移向我。
“……也是呢,换谁都不会原谅的吧。”
这么说着,她并没有给我留下回答的机会,而是擅自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
“你明天放学后,会来社团活动室吧?”
“啊……嗯。”
总觉得,自己的这个妥协显得太直接了,咲一问我,我就条件反射地回答了。毕竟,我一吃完晚饭就填好了社团申请表,所以也没有不去社团活动室的理由了。
咲明知道这一点还向我确认,她是不是在报复我向她扔了纸团却没有道歉这件事?
当我再次躺回床上时,脑子里留下的还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