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想起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扑街部的解体是因为内部原因,比如《理论总集》为什么会落到千秋组手里,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扑街部内部出了叛徒、为了一己之利出卖了《理论总集》。但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扑街部对于千秋组的研究报告里出现了“Penrose性质”这个词、并在圈地运动后期提出Kleinsche计划作为应对——它们对应的分别是彭罗斯阶梯和克莱因瓶,前者没有高低,后者没有内外。

以前我个人调查的结论是,为了混淆视听,千秋组在明面上是有突出的高层作者作为管理层、实际上的掌权者另有其人,而扑街部“不分内外”的应对计划,是允许、甚至支持内部社团对于扑街部的“叛变”。这也符合扑街部建立初衷的“写作自由”。然而在这里,我看到了九条千秋和扑街部成员的合影。

有这么一种可能。

千秋组、和千秋组引发的圈地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目的只是点燃轻小说写作圈一直被压抑的矛盾,通过这样的矛盾彻底激活作者们的对抗心和对于写作的热情,实现理论的进化。

这是所有证据所指向的、最大的可能性。在理论进化的主题下,轻幻文库的灵感典当加人工智能写作、圈地运动的竞争、资全会的行动、青叶文库的快速崛起,都是符合九条千秋期望的、也是九条千秋实际在做的。

但这根本不需要Penrose性质、也不需要Kleinsche计划,这两个对于理论进化的作用几乎为零。

所以,抛弃掉以上解释——如果Penrose性质和Kleinsche计划才是这几年来的主题呢?

我在失去记忆、毫无头绪的那一个月,一直在极力思考破解困局的线索在哪里,直到被白板找到,我才看到方向。但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没有头绪——失去方向才是破解困局的关键。情报有分真假,但有时,真实的情报也会产生误导。

动物以假乱真,人类以真乱假。

那么,我的记忆,只有在它失去的时候,才指向这几年来的答案。

“想起了什么吗?”

白板在后面关切的问道。我的眼睛重新聚焦,我回过头,应道。

“嗯,我全部想起来了。”

“那《理论总集》——”

“这个东西不重要。”

我紧盯着他——盯着他放在口袋的右手。

“我想起的是千秋组的目的和九条千秋在整个事件中所处的位置。你也可以试着回想一下,在几年前,九条千秋带着她的《异想天开》夺得了当届比赛的冠军,并在轻幻文库的帮助下建立千秋组与扑街部进行对抗。在这个对抗的过程,也就是圈地运动中,扑街部设立研究会、编写出《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但是这个《理论总集》从来没有公开过。网络上的传言是要么被千秋组窃取了,要么被扑街部自暴自弃地雪藏了。”

“嗯。然后呢?”

他表现地饶有兴趣。我继续道。

“但是所有人都忘记了,无论是对于哪一边来说,《理论总集》的公开都是能够解决当前国轻可以走日轻崩坏的老路的良药、甚至是唯一的解药。无论是哪一边获得《理论总集》,都没有把它藏起来的理由。所以通过排除法,《理论总集》并不重要、甚至可以说《理论总集》从编写它的扑街部研究会创立开始就是个相对于整个国轻界的骗局——一个幌子。作为一个幌子,你对它的所有理解都会是错的。无论是认为它能拯救国轻,还是破坏国轻。”

“可是这样做有必要吗?我是说,目的是什么?它能给扑街部带来什么?”

“所以这就是《理论总集》的厉害之处,你只会想着它能给扑街部,或者千秋组,或者轻幻文库、青叶文库等等一系列庞大的东西,你唯一忘记的是个人在这段时间所展现出来的、改变历史的力量。”

九条千秋曾经在我断掉一根手指的那天对我说。

“纪念碑是由谁编写、谁审核的?”

“这红点可以是任何人,那怕没参与编写、只要登录过网站就是。”

“不可能所有人都在编写轻小说纪念碑,但是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而九条千秋显然在上面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结果来反推的实证道路,失去的是精神病的视角。

而九条千秋的战略是后者——从欲望开始、接下来彻底虚构。

“也就是说,这根本就不能从理性的利益上去考虑,你只会想到轻幻文库为了利益做出了什么,扑街部和千秋组为了利益做了什么。这个世界需要童话来维持它的运作,而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童话,就是孤注一掷的、盲目的爱情。”

那张照片里两人的关系。

“四宪余的《断罪系列》被腰斩,愤怒的女朋友九条千秋一瞬上头、选择毁掉整个轻小说界,这难道不是最有趣的答案吗?”

从白板的口袋掏出的,是一个电击器。

虽然由曾经实施过盗窃的我来说不太好,但我还是觉得这人需要在监狱里接受普法教育,而且他的表现让在楼下对他普法过的我显得就像是傻瓜。

我怎么可能想得到旁边的人就带着电击器呢?

我熟练地闪过他捅向我的位置,然后拉开距离——隐约听到了细微的“啪!”的电流声,这东西被电一下肯定不是闹着玩的。

“你在搞笑吗?”

白板停下动作,神经质地看着我。

“你是真的回想起了这几年来发生在国轻界的一切?”

“至少我确定我看到的被我想起来了。”

“那你怎么会觉得这些都得归功于九条千秋?就算退一万步讲,九条千秋在这里有最大的功劳,她也不是在和你说的那样毁掉国轻,而是在拯救国轻!”

他向我靠过来,我随之后退。我们来到了曾经我在这和二勿载打过的房间客厅。

在同样的位置我还得和另外一个人打,也是挺荒诞。

“你作为资全会,我们有很多信息都是从你这边拿的,你应该知道吧?扑街部作为庞大的、垄断了写作理论和灵感的民间社团,一手打造了国轻同质化的局面,当时的轻幻文库编辑已经基本上失去对作品故事内容的话事权、只能做些安排插画和销售的辅助工作。如果不是灵感典当的出现,不知道还有多少作者会被扑街部那些人毒害!所以轻幻文库用天梯赛铺垫了几年、一点点地从扑街部的指缝中拉拢商业作者组成千秋组,这才敢发动圈地运动。你难道不明白轻幻文库目前在走的这一步冒着多大的风险吗?”

“我知道。”

我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回应。

“恐怕当初八筒他们开始有组织的民间审核体系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垄断和控制轻小说的文化风向。轻幻文库为了给扑街部擦屁股甚至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人工智能写作。这是在反证扑街部的强大,正因为如此,扑街部的突然解体给了所有人一个最大的幻觉,这个幻觉不是说,轻幻文库掌握的商业力量是扑街部作为民间团体的阿喀琉斯之踵(大意为唯一且致命的弱点),而是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作为轻小说界一切力量的源头的作者们会被它所衍生出来的事物打败。”

轻幻文库的崛起、依靠的是当时轻小说作者的一腔热血。

但是热血挥洒过了头,就变成了鸡血——社团时代的最终结果,就是无节制的民粹主义,和轻小说作为文化的同质化。

“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扑街部主动解体,就像是他们解体前没有任何保密的Kleinsche计划,仿佛扑街部以自己的这种方式融入了敌人内部。这就是九条千秋设下的局,为的是让人们忘记,就算是有着商业力量的支持,缺乏思想力量也不能拧出一个千秋组,而提供后面这个条件的只有九条千秋。”

但这并不证明社团时代是错的。白板的看法实在是太过偏颇——社团时代、大社团时代、千秋组获胜后短暂的属于轻幻文库的一年,这些都不是、不能和不可能用一句“错误”就可以去概括的。

民粹主义较之独裁主义,孰是孰非?

这只是假问题。

完完全全、一丝一毫也不值得任何人去回答的假问题。

“……把你的记忆交给我。”

白板的声音在威胁之中竟有几分恳求的味道。我笑着。

“我有足够安全的技术从你的大脑中提取关于《理论总集》的记忆,而不会像让你失忆的人那样伤害你。只要有了《理论总集》,千秋组就能给轻幻文库再争取小半年的时间,这足以让忧心忡忡的那些底层作者们忘掉人工智能写作。而在那之后,国轻就能真正地压到日轻,它不会再被任何事物威胁。”

“然后你们就可以安枕无忧地享受你们一手打造的帝国是吧?那汝为什么不去找九条千秋?《理论总集》可是九条千秋保管的。”

我察觉到我的笑容有些扭曲,那种熟悉的、坏人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资全会的任务途中。我喜欢扮演坏人。

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研究会是复数作者的集合,在执行议会制的扑街部体系中,众社团派出的研究员为什么会一致同意让《理论总集》落到九条千秋手上?

答案很简单,简单得让人发笑。

因为研究会里面不是各个社团的代表,不是复数、而是只有一个社团的代表——只有扑街部派出的、研究会书记四宪余。

是他一个人写的《理论总集》。

“希望我还赶得上。”

以限速牌的速度赶到Babel09门口的二勿载跳出车、把车钥匙丢给侍应就冲到电梯前,按下按钮等待它降下来。夕羽也跟上来。看着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她皱着眉。

“上一个乘客是上了最高层。”

“嗯,从时间来看,不是南源的那一批,而是第二批。”

“白板的人?”

“十有八九……不,肯定是。说不定他们已经在上面打起来了。”

“我们上去助战?”

夕羽把两个拳头碰在一起,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二勿载也觉得有些激动。

“啊,我得先看那个失忆的家伙吃瘪,先别那么快进入战场,我得拍个照片。”

电梯降下来,二勿载刷了自己专属的通用卡,和夕羽一起上去。电梯门再次打开,二勿载举着手机找进房间客厅,看到了被困成粽子的南源、嘴里还被贴着胶带。他在地上蠕动着,而围在他旁边的数人放下乱七八糟的工具、一齐看向不速之客。

“二勿载?”

白板站起来的那一刻,二勿载才想起这人长什么样。

“我就知道你回来。”

二勿载点点手机。

“你们的究极犯罪记录已经在这里了,不想被捕的话,就缴械投降。”

白板耸耸肩。

“我没关系,我估计警察也认不出我的脸。”

“哈,我已经想得到警察用天眼系统一个个排查的样子了。别小看了高科技啊你这混账。”

面对二勿载的威胁、白板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而是他的手下有些慌张。其中一人说道。

“老大、要不我们就这样吧?我们不想吃牢饭。”

“你写书垃圾的原因就是你胆子小,把他胶带撕开。让我们的客人好好看一下,这是不是他仇人。”

撕拉。被撕下胶带的南源露出了红成一片的皮肤,二勿载连忙放大抓拍了几张,还取笑着。

“你可真菜,怎么被几个外行人弄成这样?嗯?你笑一个纪念一下。”

八筒抽了下嘴角。

“我决定不给你提示了。”

“什么提示?”

注意到白板冲过来的二勿载把手机挪到一边、打算靠身法反锢他的脖子,自己的腰部衣服却忽然被掀开、紧接而来的是电流穿过的刺痛和全身的麻痹。二勿载也倒在地上。白板捡起摔落在一旁的手机,删掉了究极犯罪记录,举着的电击器指着夕羽。

倒在地上的二勿载还在像毛毛虫般抽动着,嘴里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痛苦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听到南源的取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

摆出拳击手姿态的夕羽在思考自己能不能冲回电梯。而白板说道。

“你是萌新文库的夕羽是吧?我建议你别想逃,因为这里没有值得你逃跑的要素。我只是想让你们安安静静地和我对话。”

仰躺在白板前面的二勿载顶着麻痹感抓住白板的脚,却没能使出多少力气。他吐槽道。

“呃啊……安安静静……怎么对话……”

“这我怎么知道,要不让你休息一下?等你先能正常说话再说?”

白板下令让手下把二勿载捆起来。其中人想走向夕羽,白板摆了摆手。

“不动女生。”

他坐进最深处的沙发,示意夕羽也坐进来。夕羽犹豫了一会,选择坐进靠外的沙发。而南源和二勿载也被摆在她旁边。

白板直截了当地解释自己的动机。

“这家伙脑子里有《理论总集》,能帮千秋组起死回生。你们呢?来这干嘛?”

夕羽看向二勿载。二勿载休息了好一会,接道。

“我们是来阻止你拿到《理论总集》的,不过本来是去找轻幻文库,你这边的有限度更高一点。”

“理由呢?”

二勿载把自己和夕羽的推理简单说了一遍,白板点点头。

“我没想到你考虑的那么深远——你不是不写书了么?”

“呵,我只是不想看到九条千秋得逞。”

这是刚刚在车里没能说出的动机。二勿载注意到夕羽把手放在了自己大腿上,再看时,夕羽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复杂。他于是解释道。

“我讨厌被牵涉进情感纠纷中。”

“你也知道是情感纠纷啊。”

坐在另一边的南源有些感叹,他花了那么久才弄明白的事情,却发现二勿载早就知道。

白板拍了拍手。

“我总结一下,我不想看到千秋组和扑街部一样解体,二勿载和夕羽也不想看到轻幻文库垮台。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

夕羽把其实自己想渔翁得利的想法吞进肚子里。

“剩下的就是南源的意见了,南源,你的想法是?”

“我——”

南源话才刚出口,就被胶带堵回去了。

“好,全票通过。记忆提取手术开始。”

二勿载疑惑道。

“有这么高科技的东西?该不会是吐真剂吧?”

“那种违禁药物我怎么可能有。就是单纯地给脑门贴片,然后仪器解析和破译脑电波。”

说着,站在背后的白板手下就把贴片贴在南源头上。南源没有挣扎,只是拼命地给二勿载眨眼,却只是让二勿载和夕羽看的一脸懵。

过了几分钟,后面的那人念到。

“笨蛋!摩斯密码!”

南源的眼睛顿时不眨了。

白板也不在意,只是掏出耳机戴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