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阑之时我做了个有些仓促的梦,梦里我和他一起站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享受着晓夜时的静谧。云翳涌动的夜空在月光的渲染下仿佛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月夜中的每一簇树丛都仿佛一座秘密城堡一样。我们就那样地站着,不知不觉中就牵起手来,我们没有看向对方,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微笑着。渐渐地,我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掌心涌进了我的臂膀,之后涓涓地汇入了我的心脏,我意识到那是ta的血液,此时我们已经血脉相通,融为一体了。
“呐,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喜欢上夜晚,以及于夜晚时行走这件事的契机是什么么?”以血液的涨落以及心脏的搏动作为言语,那已合二为一的灵魂中属于ta的那一部分无声地发问道。
“当然记得啦。那是幼儿园时,识字课上。你指着为’夜’那个字配的图,用着你刚学到的新词,说那一轮光晕柔和的月亮和环绕她的几棵树的树梢十分’清爽’,使你不禁想要真的在夜里时出去看看。自那之后,你总是会在晚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敲响我的房门,我们一起蹑手蹑脚地乘上电梯,走出小区门去。之后在路上漫步,没有目的,只是想到哪里走到哪里。但最后的终点总是小区南面,两边生着高大的树的小道,我们会一起看着月光透过树影照在柏油马路上形成的鳞片般的光斑,会在路口那家开到三点的饼干店里买一袋提子饼干,一边吃着一边回家去,在路上约好要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梦…”
“太好了,关于我的事情你还这么好好地记得呢。”ta有些空灵的声音这样回响着,紧接着一股暖热将我包裹了起来。
“搞什么嘛,那不是当然的吗。别忘了,我们现在已经是一体的了,我想要什么记忆都可以读取哦,哈哈哈...”
我们就这样发出着爽朗的笑声,尽量地让关于对方的事情充满自己的大脑,直到感到对方的身影与灵魂已经渗进了自己的之中。
就在这时,起风了,拥有复杂花纹的积云遮住了月亮。就在我们眼前,什么东西烧了起来。那是无数的纸张,还带着作为它们的原料的草木的芬芳,像浪花一样翻腾着,在华氏451度的高温下燃烧着,边缘泛起由蓝到红的火焰,迅速地卷曲,破碎开来,化成无数的灰色蝴蝶,飘散在了冷寂的夜色里。火灭了,但是纸张燃烧过的滋味仍然弥漫在空气中,对于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这大概就是最接近被烧却的尸体的味道了吧。
为什么呢?因为一本本书和一个个故事都是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描摹与仿制,而其中那些由多愁善感的,愿意把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倾注到故事中的人创造出来的,想必也是拥有灵魂的吧。
但正如所有有灵魂的东西都会逝去,所有被其所孕育出的智慧生物仰望为“世界”的星球也都会毁灭一样,所有的故事也都终将结束。
纸张燃起的火焰很快就熄灭了下去,被其烫开了一块的夜色也旋即恢复了正常。又一阵大风刮起,遮蔽夜空的云层被吹了开来,月亮重新显露出来,其色银白间以一丝血红,而其表面的环形山的阴影也比往日更加真切,看起来有些不祥,仿佛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样。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束光照在了我的面颊上,我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一道有着和我刚刚在梦中所见的纸张灰烬相似的灰白色的晨光正透过墙上那粗糙地划刻出来的窗子照进屋子里来。它并不明亮,只是勉强将屋子里的东西正对着它的那一部分的轮廓勾画了出来而已。藉着这道光,我看到他仍保持着背对着我,面向床沿的姿势睡在我身边。我拿出手机看了看,现在已经早上九点了,对他来说这个点仍没睡醒是件反常的事,平日里他无论几点睡都会在早上七点左右醒来,而当我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往往已经收拾好东西,将早饭准备好了。而此时他却仍抱着被子的一角,蜷缩着身体躺在床的一侧,看起来有些无助。我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后背上,而这时我才察觉到他不知为何出了好多汗,汗水已经濡湿了他的衣服贴着后背的那一部分。而顺着手心传来的还有肌肉的震颤感,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做了噩梦,但他现在确实在无意识地颤抖着。我没有拿开我的手,而只是微微翻了个身之后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像这样,我们可以躺在一起,平静地沐浴着晨光,之后先醒的一方悠闲地等待着对方起床的日子还有多少,我这么想着,视线顺着天花板上的坑洼和沟槽游走着。那是海水留下的痕迹,而在这座石屋还是一块普通的礁石的时候,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肯定也附着着贝壳一类的动物。对于它们来说大海是深不可测的,能依附在这块礁石上,得到一时的平静,活下去,就已经是幸福的了吧。然而它们中又有谁能想到这处它们的栖身之所最终会被冲上岸,它们会在阳光的炙烤下无奈地死去,而许多时间过后,这个它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又会住进两个和它们一样无奈且对未来充满迷茫的人呢。
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微微地动了动身子,醒了过来。他扶着床的边缘直起身来,将双腿垂下床去后就默默地坐在了床边,一言不发,没有戴上眼镜,也没有去理一理他那过了一夜后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
“啊,昨天晚上嗓子疼了一夜,看来那该死的炭疽菌终于找上我了。”沉默了一会后,他毫无征兆地这样说道。
听着他以令人绝望的口吻这样报告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我又能说什么呢?
“会没事的。”思忖了许久之后,只能挤出这么一句废话。
“噗,什么嘛这是,简直是标准的’身陷绝境只能互相安慰的两人’的对话模式。”他干笑了一声,这样说道。“虽然这就是我们的处境的真实写照。”在终于站了起来,穿好了衣服,并从兜里拿出了梳子仔细梳好了头之后,他随口这样补充道。
我只得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什么也没说。
“所以,吃早饭吧。”他这样说着,从食物袋里那袋只剩了几片的面包里拿出了两片,之后拉开了一瓶罐装牛奶的金属拉环。“来吧,你先喝,最后给我留一口就行。”他把牛奶递给了我,这样说道。
我伸直了手臂,接下了瓶子,但是之后就那么举着,没有将它凑到嘴边。
“诶,怎么了,喝不下吗?要不然还是我喂你吧…”他有些担心地这样说道。
“哦不,没事没事…”听了他的话我才从发呆中缓了过来,一边连声拒绝一边赶紧喝下了一口,这有些凉又有些粘稠的液体穿过我仍有些发炎的嗓子后落入了我那已经一日半没有进食,已经有些收紧的胃之中,引得我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不过我没有表现出来。之后我咬了一口我的那片面包后又就着它勉强喝了半罐,之后便递给了他。他接过来之后,一边抿了一口,一边俯下身去整理食品袋中剩余的食物。
“那个,我们的食物还够支撑多久啊?”我小心翼翼地这样问道。
“嘛,如果保持现在的消耗量的话,兴许能维持四天左右吧。自然,如果我们遭遇了食物短缺,就说明我们已经活得比四天更久了,所以无论怎么考虑,这都是赚的…”他这样故作轻松地回答到,之后在将那罐牛奶举过头顶,倾斜了一个很大的角度,喝干净了附在底壁上的最后几滴牛奶之后,他将那个金属罐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于是,今天想干些什么呢?”在他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之后,这样向我问到。
“不知道呢,由你来决定吧。”
“这可不应该呢,一般人到现在这种状况的话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想尝试一些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有做过的事情吧。”
“那照你这么说,你肯定也有这类的事情想做喽,那就做吧,剩下的事情我陪你就好。”
“嗯,好吧...”他在思索了片刻后说道,“嘛,既然今天已经晚起了,不如就试试一天赖在床上无所事事是种怎么样的感觉吧。原来一直想试试,但一直要么没有时间,要么没有兴趣…”这么说着的时候,他便轻轻地跃到了床上,把被子团成一团之后抱在了怀里。
“哈,站住,给我也留点地方!”
…
于是,在我的搪塞之下,我们都暂时地从就埋伏在我们身旁的巨大悲伤中脱离了出来。如往常一样,她笑闹着,在我身后跟了过来,轻巧地跳到了床上,要从我手中把被子抢过来。我在随便防御了几下之后就将那张单子的一角交给了她,我们盖上了这张单子,之后靠着墙壁坐卧了下来。
“喂喂,来看点什么东西吧!就算是无所事事,光这么呆着也还是有些无聊的。”一边这么说着,她一边从床头把我的电脑拿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里面下载的东西。
“ok,里面有我标注了是动画和电影的文件夹,你从那两个里面随便找些什么看吧。”看到她兴致如此高昂,我就随她去了。
“嗯,哇,我看一看,动画,动画…咦,“新海诚电影”,我看看啊,秒五,嗯...言叶之庭,咦,这个星之声我还没看过呢,要不然就看这个吧!“她这么说着,便双击打开了视频,之后将电脑放到了我们二人的中间。
”呃,那个只有20多分钟,而且最后结局难以被称为完美的。如果是用来消遣的话最好不要看那个…”趁着视频还在加载之中,我不失时机地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啊,有什么的,既然你下载了说明你不是还挺爱看的吗?既然如此我也很有可能喜欢嘛。来看看吧。”就在这时,视频加载完成,开始播放了,几秒钟之后女主澄澈的声音就传入了我们的耳中。“哇,这个女生的声音真好听!”她不禁这样赞叹道。
“做好心理准备哦…”我一边这样嘟囔着,一边侧过头去,和她一起注视着电脑屏幕。
25分钟的时间倏忽而过。
在最后的一帧画面从我眼中淡去的时候,我抹了抹眼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不哭出来。虽然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结局,虽然我也知道在这会任何的情绪失控都是不合时宜的,然而我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看和我们有着相似的处境,为着相同的事情流泪的人的故事吧。即使是她,即使是那个比我还早地感到了生命的流逝,却仍拉着我看夕阳,鼓励我发出光芒的人,此时也应该后悔看了这个了吧。我侧过头去看向她,她却也侧过去了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刚刚才梳好的辫子,瀑布一般的黑发垂了下来,覆盖住了她的脸颊,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沉默笼罩了这个狭小的房间,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贴着房顶吹过的风,它正呜呜地咆哮着,声势听起来比往日更大。
在半晌的沉静之后,她撩起了遮住自己侧脸的头发,我看到几颗泪珠从她白里透红的肌肤上划过,她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忙伸手将之抹了去。紧接着,她摊开手掌,将那只手伸向了我。
“ね、私、ここにいるよ!”她看着我,小声地这样说着,声音的尾音有有一点颤抖,不知道是哭腔还是笑意。
“诶?”
“私、ここにいるよ!”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重复了一遍那完全不知为何而说的话语。
“咦?中二病犯了吗?”我戳了戳她的胳膊,这样问道。
“切,不解风情…这不是刚才影片的最后一句话么?”她这么抱怨到,之后转了身过去。
“我知道啊,但我应该做什么呢?”
“唉,你应该显得感动,之后拉着我的手,和片尾一样,一起和我说ここにいるよ…”
“这是什么play么?”
“在看完这部影片中这对男女之间跨越天际但是没有结果的爱恋之后,你难道不应该为现在你还可以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可以触摸到我的身体,可以向我倾诉你所有的感情而感到庆幸,并且发誓一定要珍惜还能这么做的时光么?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应该回应我才对。”她有些撒娇地这样说道。
我本想开口反驳她,但是话语在传递到我的舌尖的时候就突然止住了。我突然发现,她说得其实是对的。尽管和片中的那对男女一样,我们随时都可能被命运吞没,但至少我们现在还正坐在一起,我还可以闻到她头发间淡淡的香气,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和她开玩笑,和她打闹,如果有什么话想说的话只需轻轻叫她一声她就会侧耳倾听。相对于片中的人来说,我们的处境难道不算是幸福的么?而现在我们却以观看他们的悲剧作为消遣,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残忍吧。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她却有些狡黠地闪开了。
“停。回应我的心意的机会已经过了,就像片子里一样,你要是错过了一个机会我就已经跃迁出好几光年了哦!”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床上站了起来,跳到了一边去。
“你这个...小中二少女!这可是在现实中啊!“我一边这么说着,俯过身去,想要抓住她的手,她笑着躲开了我的进攻,我们便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周旋了开来。
”所以说,你真是无情啊!看完这么感人的片子后居然一点都不沉醉其中...唔,哇,哈哈哈哈!”此时她已经躲到了墙角,本来想一个箭步绕到我的右边去,但就在这时我瞅准时机,双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她失去重心向后倒去,我连忙将双手垫在了她的脑后。就这样,我们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倒在了地上:她彻底躺倒在地,我趴在地上俯视着她,但同时手却被她的头压住了。
“哈,哈哈,你讨厌!”她一边说一边笑着,之后大喘了几口气。在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她抬头放开了我的手,之后复又躺好,再次向我伸出手来说道:“嘛,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来,私、ここにいるよ!”
“私、ここにいるよ!”我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掌心处有些潮湿,不知道是先前她拭去的泪水还没干掉,还是在刚才的玩闹中出了汗。
“呐,我说,下次不可以这样啊。万一我真的有什么想要和你说呢?你这么一闹不是就整个就错过去了么?”我一边拉着她站起来一边这么说道。
“于是呢,你现在有什么急切地想和我传达的吗?”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显得饶有兴趣。
“嗯。”我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那就是,我其实同意你的说法,我也很想要珍惜这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真的,真希望能永远这样,我们坐在一起,四下无人,外面是海和包围着海的沙滩与天空,而我们可以就这么述说心中所想的一切…”
她朝我走近了几步,踮起脚来,伸出双臂环住了我的脖子,注视着我的眼睛。再一次地,我在她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使我觉得有些不自然,想要别过头去,但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喂,要不要再尝试一下昨天晚上我们所做的?”她舔了舔嘴唇,这样说道。
“呃,可那个只是人工呼吸而已啊…”
“管它是什么呢,现在再做一次吧!”
“这个,还是算了吧。”沉思了一会之后,我还是这样说道。
“诶?为什么?”
“因为...嗯,不是说别的,但我总感觉今天你不是很在状态的样子。还有,虽然这很自私,但是我果然还是想将那件事只留作昨晚的回忆,有一次就够了…”
我本以为她会继续纠缠,但她却就此作罢了。她坐回了床沿上,点了点头道:“嗯,那就算了吧,等以后有机会,你觉得我在状态了,而你的回忆也成熟了之后再做也不迟。”
“嗯。”
“那啥,现在已经十点多了,问下你午饭有什么想吃的么?”看了看手机后我突然注意到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于是就这么问道。
“不,没有,我情愿什么都不吃。”她这样干脆地回答道。
“嗯,诶,要不然这样吧,天天只吃牛奶面包和维生素片肯定是会腻的,我看那边的山上不是有松树么?要不然玩个好玩的,我去摘点松果去,权当零食去吃怎么样?”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突然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我就直接说给她听了。
“嗯,好啊好啊,听起来好可爱的样子,吃松果什么的。要快去快回哦!”她显得很有兴趣,连连点头。
“那,我就走了。”简单地告别之后,我就走出了石屋,迈开步子向着远处葱郁的群山走去了。
…
于是我就目送着他走出石屋,大步朝着群山走去了。
在他的身影彻底从我的眼中消失后,我方才松开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接着我便瘫软了下来,静静地躺在了床上。眼泪开始涌出,划过脸颊,环绕过脖颈,落在了石床上的坑洼里,那里很快就如积水了一般满了起来。我用手指轻轻在其中点了点,放在嘴里尝了尝。好咸啊,比我平时不小心尝到的自己因困倦打哈气而留下的泪水咸了不少。
也许他没有注意到我刚才的一切行为其实都是硬撑着的强颜欢笑吧。不过这也难怪,因为即使对我自己来讲,这份感情也是剧烈得超乎想象的。“星之声”不过是一部一般的催泪的作品,最多可以说它的情节和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些共同之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引起我的共鸣,应该仅此而已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对片中的那个女孩抱有异乎寻常的感情,仿佛我可以和她达成感同身受。在看到她坐在恋人的单车的后座上,于夕阳西下时回家时,我仿佛可以感到西斜的阳光打在她脸上的温暖;在她登上飞船,飞到宇宙中的时候,我仿佛能以她的视角看到那些星云,觉得它们美丽但冷寂;而在最后,当她的心脏被刺穿,还带着她体温的殷红血液挥洒到外层空间中,旋即冷却下来的时候,我似乎也感到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是的,从刚才开始,那阵痛楚就一直盘桓在我的身躯之中。事实上当片子播完的时候我早已泪流满面,只是极力掩饰才没有让他看到而已。而现在它似乎加剧了些,我只得蜷缩在了床上,将被子卷成一团抱在了心口的位置上。过了一会之后,我翻了个身,胸口压到了右手上,我便有些条件反射般地从紧贴着胸口的衣服内兜里拿出了那把钥匙,之后扶着墙壁站起来,从行李箱的底部拿出了那个装有他的信的盒子,并将之打了开来。时至今日我才发现那些平日里能让我看上一个下午的信其实并不多,也就五六封左右。这也难怪,毕竟即使我们都觉得那是度日如年的时光,但其实我们分开的时间,从2017年9月算起,也就不到两年而已,即使在我们尚还年轻的人生中,这也并非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这个社交平台如此发达的年代仍然坚持给我写信,并且在短短的一年半多的时间里就写了六封,这才是值得我感动的地方吧,我这样想着。从盒子的底端抽出他写的信里最早的一封,读了起来。
“今天开始就放秋假了,和感恩节的假期连在一起,一共有9天之久,我的朋友们邀我出去玩,但是我还是回绝了,因为最近我无端地想一个人多呆一段时间。今天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校园里也空旷了不少,走在路上的时候都可以听到落叶在地上摩擦时发出的声响。昨天在吃完晚饭之后我去市区里散了散步,走到摩天轮的下面的时候就顺便买票坐了一圈。当它转到顶点的时候,我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城市的夜景无疑是辉煌的,令我沉醉一时,但后来我突然发现靠着人工的灯光制造出来的繁华的景象并非那么美好。在视野里我也能看见我们学校最高的那座建筑,它也是流光溢彩,闪烁着看起来温暖的橙黄色光线,但是我知道,现在那座高塔之中除了仍在驻守的工作人员之外就一个人都没有了。想想看,形单影只地坐在灯火之中,看着被灯光照得透亮但是却一个人都没有的房间,这难道不是一种难熬的孤独么。在想到这点的时候,再次俯视过去,灯火绚烂依旧,但我却觉得那些光彩登时就没了温度。我感到有些冷寂,仿佛身处在荒原之中。我想起三十年前,诗人海子坐着火车经过德令哈时,心中所觉出的也是这样一种感受吧。说到这里时,我便也想引用海子那时写出的诗来寄托我对你的思念:“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是的,虽然只分开了不到三个月,但我对你的想念有增无减,因为你是那个无论何时都能回应我的心思,令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不觉得孤独的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相见。不知道你能否体会到我的这一份急切,但请至少不要嘲笑我流露出的真情,尽管我知道它有些夸张...致最好的祝愿,你所熟稔的人,2017年11月21日”
我看着他故意加重笔触写下的那句海子的诗,想象着他在写到那里时脸微微一红,先放下笔,之后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之后才拿起笔使出全力将之写下的样子,不禁捂着嘴笑了笑。“嗨,之前还没注意,原来从那时起你在和我对话的时候就变得不坦率了。你知道么,我当然理解你的感受,我怎么可能不理解呢。当时我正一个人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写着论文,窗外面就是海,周围一片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海浪涌起,漫过沙滩的哗哗声以及间或驶过的小船的引擎轰鸣声。我茫然地看着电脑。白炽灯的灯光下照到桌面上,在上面分割出了界限分明的亮与暗的区域。就在注视着那里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无比地激动,疯狂地在电脑上一遍一遍地敲下你的名字,直到外面听到骚动的人进来问我怎么回事的时候才止住…”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小心地合上了信封,尽量地把信封口那一块早已分成两半的火漆拼在一起,那是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徽章,图案沿着我所能想到的所有角度对称,看起来很漂亮。
我又拿出了他的另一封信读了起来。“这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春天时他的来信吧。”我这样想到。
“呐呐,在上个月反复降下的冰雪终于彻底消释之后,西雅图的春于来了。校园里的樱花终于都处于了满开的状态。在花瓣颜色的渲染下,空气中都带着一种温柔的气息,在这种气息的包裹下,我仿佛觉得每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脸上都是带着微笑的。我算是终于明白日语里”樱吹雪”这个词形容的意境了。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那种飘飘洒洒,将周围的一切染上自己的颜色,使得一切看起来朦胧且遥远的感觉,而随风飘动的樱花也可以带给我这种感觉。伫立在由樱花点缀的春色之中的时候,我突然地想做个实验,看看樱花花瓣飘落的速度到底是多少…所以,就是这样,其速度还真差不多是每秒五厘米,这本身没问题,但是我想说的是,动画里的那个类比其实是不正确的吧。无论樱花以怎样的速度飘落,也不会对两颗心靠近的距离真正地施以影响。只要我们想,那我们可以保证我们的两颗心以我们想要的速度接近。前几日在微信上听到你说最近打不起精神,一味地只是怀念曾经,我想说的是怀念过去本身没什么问题,但是请务必只在晚上这样做,之后在白天再打起精神啊。我想,只有我们都向前走,我们才能重新靠近彼此...所以说,请加油啊…致最好的祝愿,想为你鼓劲的人,2018.3.26”
合上那封信之后,我并没有再去出神想些什么,而是直接又抽出了一封。那是我最为熟悉的一封,也在一个个长夜之中被我阅读了最多次,以至于信封的边缘都有些被磨破了。
我熟练地打开了信封,将信纸翻开,举到了我的眼前。
“啊,马上圣诞节又要到了,首先祝你圣诞快乐。这学期的课已经结束了,然而我恰好又有些事,所以只能滞留在美国,没法回国了…”
“嗨,明明是写信,又不是真的当面和我说话,为什么一定要加个叹词呢?”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读了下去。不知不觉地,我感觉胸口的痛觉缓解了些许,我便将之前蜷缩的身体伸展了开来。
“尽管我一直告诉你要乐观,一直有如洗脑般地告诉你我们定能重逢,定能将像以前那样的生活继续下去。但每当到了这时,在所有人都企盼着与自己所喜欢人相见的时候,我也不禁会生出疑问,在想是不是之前形影不离的18年耗尽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缘分。”
“不,不是的哦。因为你看,我们现在不就又在一起,即将永不分离了吗?”我轻笑着这样想道。
不知何时,我站了起来。在眼睛看着信纸的同时信步朝前走去。不过我没有在意,继续往后读着他那一行行虽然龙飞凤舞,但却确实地流露着真情的字迹。
“呐,你知道么,阿拉斯加也是被认为是圣诞老人的故乡的地方之一哦。每当想到这点的时候,我就真的希望在半夜醒来的时候能看到那列极地特快停在我的窗前,车窗里闪着具有节日氛围的灯光,之后我能乘上它,来到北方,和你相遇。而我也真希望那时这片土地就真的能变成我们想象中的它的样子,只剩下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原野,伫立在这原野中朝着天空许着愿望的孩子,以及被极光笼罩的天空,以及如彗星般在天空中划过的圣诞老人的阵仗。啊,真的,写到此时,我真的好希望能在那样的一片下与你相遇啊…真的,真的。你亲爱的朋友,2018年12月21日。”
而这段文字的中间部分的字迹明显地被滴水冲淡了,在那一滴水中扩散的墨水的痕迹还留在那里,而那滴水落下时溅起的样子也还被保留着。
“切...切,为什么要这么说嘛…这一点都不像你,真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其中的几滴顺着我的指尖滴落了下来。
那几滴珍珠般的眼泪落在了信纸上,而且碰巧地,和五个月前,他流下过的泪水的痕迹重叠在了一起。
一阵风刮了起来,从西北向着东南横扫了过来,吹散了我所沉醉在其中的幻境。我才发现我已经走出了屋子。此时天空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海水似乎也变成了灰色,不断地翻滚着。
似乎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我朝着他走去的那座山的方向走了过去。然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我虽然早就知道终会到来,但却仍然令我绝望的场景。
橙红色的,翻滚着的火海正从那座山的山顶蔓延过来,在树木之间传染着,从树冠到树根,一颗颗已经生长了数百年的高大松柏很快地就被吞没在了火舌之中。从远处看,仿佛过分强烈的秋意在一瞬间降临到了山林之上。
又一阵风涌了起来,在推动着火焰迅速地扩散的时候,还将一片东西吹落到了我的脚下。
那是他今天所穿的夹克衫的碎片。虽然已经被烧的严重变形,但是我还是能认出来。
笼罩着我的一切,着火的山峦,灰白中掺着几丝并不明亮的太阳的金色的天空,涌动着的大海,都颠倒了过来,变得模糊。我就这样跌倒在了海滩上。
骗子,我真是个骗子。我在脑海里这样自责到。
我骗他,也骗自己。我重复着我们在最后还能死在一起的美好的谎言。然而就在这谎言还没从我们的心底淡去的时候,现实就已经打破了我们的幻想。即使是死,我们也没能在一起,而是分散在了距离不到二百米的,被山分隔开来的两地。
为什么,为什么啊?
星之声中的女孩“我不明白”的嘶喊声,现在也从我的声带中发出。
火焰已经蔓延到了山脚,吞没了停在那里的火车,极速地向在那边的荒草地上蔓延。那些荒草在沾上了火星之后,就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一阵热浪朝着我这边涌来,汗水从我的额头渗了出来。
现在,我应该做些什么?
也许什么也做不了吧。
他所写的那封信还横放在我的眼前,我呆滞地盯着那里的落款。
“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
唉,你说你,到最后对我的称呼也只是朋友而已啊。
没能听到你叫我“我的爱人”,“我喜欢的人”,“我的女朋友”之类的,还真是遗憾啊。
我真的好像听到啊。好想,真的。
既然你没能说出口,那么就由我代你说出来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艰难地直起身来,朝着石屋的方向走了过去,尽管双腿如灌了铅一般,但是脚下的步伐并未减缓。
我走到了床边,坐下。
是的,我要给她写信,在这个他已经永远收不到的时候。
我已经没有可以写字用的纸了。于是我将那个小匣子里他的最后一封信拿了出来。摊开之后翻到了背面,拿出签字笔,写了起来。
“致那个被我喜欢了20年,但却最终也没有回应我的心意的小淘气鬼”我这样开头到,字迹有些扭曲,但是我没有修改,用力点上了逗号之后,我将笔尖移到了第二行。
“即使我昨天已经跟你说过了,但是此时我还是想再告诉你一遍,因为这封信里我想传达的一切都源自这种感情:我喜欢你,喜欢你。我可以确定,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20年的交情,也不全是因为你一直以来对我温柔的态度。而只是因为你身上一直带着能吸引我的感觉,就好像正发出着光芒一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相遇的时候吗,我还记得哦。那时我刚学会了走路,而你还被妈妈抱在怀里。我当时看着你比女孩子还长的头发与睫毛,不禁笑了出来。但紧接着,当你睁开眼睛,在你妈妈的引导下牵上我的手的时候,我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时我说不清,只是觉得似乎你马上就能从背后拿出什么我没见过的新奇玩具。就是那种情感。”
外面的火海渐渐地逼近了这座孤零零的石屋,屋顶上的积雪被火的热量融化成了水,在火焰的炙烤下滋滋作响。
“到了后来,我们的生活似乎一直维持着相似的pattern。你带我去冒险,去看外面的世界,带着我去认识更多的事物。而当你完成了一天的玩闹,有点累了,躺在地上看着夜空,心中生出一丝忧郁的时候,我就会去安慰你。你还记得那时么,那只一直会懒洋洋地卧在小区里,和我们已经认识了的猫去世了,我们花了一天才掘出一个坑,把它埋葬了。之后在天色暗下去的时候,你茫然地看着天空,问我死亡的时候会不会很疼。我那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试着用我能想出的最甜蜜的话语去安慰你。我告诉你只要我陪着你死亡就不会恐怖。你还执着地追问我那样就不会疼了么,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是的。”
火焰已经蔓延进了石屋的入口。我透过余光,看见它已经点燃了他还留在屋里的行李。一阵阵的热风从我的背后吹来,我感到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衣服。然而我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而之后的一切,从幼儿园到高中,我们还经历了许多事情。很多东西我想你已经忘了吧,然而我却忘不了。我忘不了幼儿园时,中午强制睡觉的时候,和我躺在一张小床上的你给我讲你刚从父母那里听到的神话故事。结果讲了一半你自己也想不起来了,憋得马上要哭出来,结果我建议我们自己给这神话编个结局,之后你欣然同意,我们就那样编了一个中午;我忘不了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你拿着你那时在自学的初中课本,说要和我讲全等三角形,听你讲了一遍后我没听懂,抱怨你讲的太差,结果你却嘲笑我笨。然后我就追着你跑了好久,但是在这过程中却不小心跌倒,头撞到了墙上,头破血流。那天我意识有些模糊,但是我还记得你有些费力地抱着我去了医务室,求医生救救我,即使医生说了我并无大碍还反复地确认我不会死吧;我忘不了初中的时候,你放学早,而我要上兴趣课,那时你总会呆在学校门口等我出来,然后我们一起翻遍衣兜找出四块钱买瓶饮料,之后毫不在意周围的人的目光,一人一口地喝着,并聊着在学校里的见闻;我也忘不了高中的时候,你替我去取在学校外面的外卖,在课间时回过头来给我讲题,在我困得趴在桌子上睡觉时将外衣搭在我的背上,在我有时伸手玩你的头发的时候随我去那么做。自然,这都是最近的事情了,你也应该还记得吧…”
火已经蔓延到了我的脚下,点燃了我的裤腿,很快就烧破了我的衣服,碰到了我的肌肤上。被火烧的时候,一开始是感觉不到疼的,只是一种痒的感觉,越来越剧烈,之后突然钻心地疼一下,之后的感觉却是会觉得那里有些冷。由于疼痛而流下的汗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了信纸上,把我刚刚写下的字迹冲的模糊不清。我使劲地咬了咬嘴唇,直到将之咬破了,一股血的味道在我的嘴里蔓延。
“所以,你知道么,我还好好地记得你的一切,而当这些积累在一起的时候,就构成了我对你的喜欢之情。高二的那时,有一天你给我补习累了,之后我们就一起看了你喜欢的《死亡诗社》。看完了之后,我们手拉着手地躺在床上睡了一会,而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突然说在看完了那电影之后你有了当个吟游诗人或者喜剧演员的冲动。那时我就在脑里构想我们两个一起,在世界各地流浪,在有戏可演的地方登台演出,之后用赚得的钱买食物和酒,之后我们一起吃完喝完,随便找家旅馆住下,相拥着一起进入梦乡的场景。和你一起过那样的生活,这种幻想时常充斥在我的脑中,让我莫名其妙地笑出来。”
大火开始在我的身上蔓延起来,我的两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虽然没有流出一滴血,但我已经感到我的生命正在迅速地流逝。我努力地正了正笔,写下了最后的几行字。
”自然,我说的这些你已经听不见了,但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在我这不长的一生里的陪伴,真的,谢谢。对我来说,你占了我生命中的一半左右,真希望对你来说,我也是这样。将来在天堂看到你的时候,我可是会去找你确认的。”
之后就只差署上落款了。
“喜欢你的人”,我以我能使出的最大的幅度挥动着笔,写下了这五个字。
“2010…”
还没来得及写完“2019年”的那个“9”,一阵剧痛就从我的腰那里传来,疼的我将签字笔甩了出去,我想站起来去拿,但却已经站不起来了。
“信,信…”我在脑中这样呐喊着。眼见着火苗即将撩到我刚写完的那封信的边缘,我连忙把它拿了起来,放在了我衣服的内兜里,和放装他的信的匣子的钥匙一样的地方。
“拜托了,一定不要完全地烧掉啊,哪怕,哪怕后人能从那张残片中辨认出一点字迹也好啊…”用尽了最后的力量,我将两手举起,在胸前交叉,这样地祈祷到。火很快吞噬了我整个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因为我的意识正在丧失,而眼睛也看不见了。
高中学过《铸剑》的课文,我知道古代在铸剑时为了让宝剑变得更为锋利,会把人推入火中去填炉子。那么,在烧死了两个人作为祭祀之后,阿拉斯加这片土地会不会也变得更为坚实,而我们的故事会不会也变得更为能感染人呢?
不知道。
平时他肯定会跳出来,给我普及这所谓“填炉子”的科学原理吧。
然而他已经不在了。
我是幸运的,还看到了20岁第一天的曙光,而他却收起了自己闪着光辉的羽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走进了山林里,和山林一起被火吞没,永远地驻足在了自己的19岁之中。
这是2019年5月5日,美国阿拉斯加时间上午11时13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