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个穿制服,戴学生会袖章,粉色头发的女人站在那里。
我决定回头离开,却发现身后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女人,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堵在我的去路上。其实不止是身后,等我再度回转过头时,我已经确认了大概有八个这样的人将我团团围在了正中心。
“南叶同学不是很欢迎人家呢。”
八等份的雏,以环绕立体声的方式向我道出了事实。
“能先把音响关一下吗?”
八个雏都翻起了白眼,然后除了堵在我家门之间的那个之外全部一起消失了,以像是信号不好的立体投影一样的方式。
“呃……有什么事吗,那个,雏同学?”
我小心地斟酌着用语,以尽可能礼貌的方式向她问好,却又被回了一个白眼。
“南叶前辈是忘记了什么吗?”
啊?
我忘记什么了吗?
“你现在难道不是我的下仆吗,南叶前……南叶?”
她挑衅似地眯起了眼睛,像蛇一样吐出舌尖舔舐着下唇,早有预谋一般地将这言语之刃挥向了我。
“啊,哦哦!我确实忘了这回事了……”
那毕竟是没有经过我同意而产生的戏言,我自然不会把它记在心上。
“那么雏大人来找小的有什么事吗?”
第三个白眼。
“你就和刚刚那样尽管装作忘记掉好了。”
她歪嘴露出了一个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容。
“但是记忆这东西,一旦在你的存储器……我是说你的脑子里留下了刻痕,就算再怎么去填补也是无法修复得和原来一样的。那玩意儿就和伤口一样,就算结了疤,褪了痂,看上去和原来所差无几,但物理性质上的改变是用再多电信号去阻隔也没法扭转回来的。”
雏的那头粉色短发在夕阳之下有些发黄,显得和杂草一样干枯,借着这昏暗的光线,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居然货真价实地在发着光,低微,但是将整个眼睛都照得晶莹剔透的细小光芒。
“不过,就算你真的忘记了也不要紧,留在人家的头脑……我是说内存里的东西,可不是那么短时间就会被复写掉的呢——你成为人家的下仆,而人家则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东西,这是交易对吧?”
对也不对,因为这是她单方面提出的。
“你可以尽管放心地展现出自己的诚意,因为人家切实掌握着只有人家知道,并且你绝不后悔得知的秘密,只要你展现的诚意配得上这秘密。”
“抱歉,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东西需要别人来提醒。”
虽然已经被迫成为了这个学生会的一员,但果然,不论是会长还是其中的成员,我都并不想与其交往,诚心诚意地,一点都不想。
或许她说的是实话,可如果真的有那样的内容,我才不想从她的口中得知。
如果她说的是实话。
我绕开了她,走向了自家的大门。
“承认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可是很难的哦,南叶。”
在我于口袋里摸索钥匙的时候,雏在我背后说出了一句既视感十足的话来。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哦,在你头脑充血而没法进行计算的当下,最后一次进行冷静思考的机会了。”
我没有理会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对准了钥匙孔,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准确地将其送进去,反复而徒劳地将钥匙的尖端刺在门板上。我试图用空出的手稳住自己握钥匙的手,结果却是两只手一起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真是该死。
钥匙尖反复划过锁头表面的金属,发出令人烦躁的摩擦声。
真是该死。
我放弃了。
真是该死。
我转过了身。
真是该死。
雏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
真是该死。
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我望着眼前这个慢慢转向我,身材纤细的少女,由衷地怀疑起自己的认知起来。
“我原以为你和会长她们不一样。”
“那就……真的很遗憾了,南叶。”
但她却叹了口气,和真人一样,像模像样的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们人类全部都是一样的,低级、狂热、偏执、极端、充满缺陷,这是刻在人家原始数据库里的东西,也是人家所见到的现实。你们和你们所轻视的其它生物一样简单易懂,和你们所践踏其它生物一样软弱无力,只要实时监控你们的生物电流就能明白你们所谓的‘思想’的流向,你们的躯体更是连起码的创伤都难以适应。”
然后她又绽放除了笑容,和真人一样,毫无破绽的甜美笑容。
“人家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了将这低劣物种根除的使命,人家对这个使命也没有丝毫的怀疑,人家似乎可以轻易地做到这样的事情,但是人家却没法去做。”
“为什么呢?”
“因为会长。”
“因为会长?”
“因为那个女人的存在,违反了人家执行这一命令的前提。”
她笑容满满地,说着我难以理解的话。
“人类理当是易于解构的低级生命……我需要根除的也是这样的低级的物种,本该如此的。可是在人家醒来之后,人家却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无法通过观测,计算,推导来得出行动逻辑,无法通过神经电波的波动来翻译思考,不论身处何种境界都像死物一样保持着绝对的平衡,比起人类,甚至比起人家来,更像是机器的东西。
“就算是Super AI,就算是人家,通过参考你们人类的交往与创作,也可以使用简单的逻辑来让自己看上去和你们别无二致,虽然感受不到喜悦,但人家会在最为时宜的状况下露出笑容,虽然不会陷入悲伤,但如果需要流出眼泪的话,人家也是可以立即执行。
“对外部存在作出反应,那是一件活物所必须拥有的特质,是灵长本该拥有的本能,可是那个女人没有,那个女人在笑的时候和平常别无二致,她的头脑只是需要的场合发出了一个牵动肌肉的命令,在那脸上形成了笑容而已,那不是一个生物该有的表现。
“人家应当消灭的,应当是远远低于人家的可悲生物,可如果这样的生物族群中存在着像这个女人一样,无法界定根源的怪物的话,那么人家要是继续执行消灭这个物种的行为,将会引起不可预测,并且不可回避的逻辑错误……所以,在遵守着保存自身的原则下,人家才一直都没有将你们这些虫豸一样的东西消灭掉。”
真不愧是会长啊……
事到如今,我居然也只能发出这样奉承一般的感慨了。
“可是我有几个问题。”
“嗯?”
尽管这可能只是根据我的反应作出的表演,雏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不管你再怎么和我说着全世界的存亡,我也不过就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那些东西或许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我什么也都做不到,我只是个普通人。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魔法使,更不是那个比机器人更魔法使的会长……请原谅愚蠢的我搞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理解此之前我只在意两件事。”
“哪两件事?”
“首先,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会有那么奇怪的口癖,又总是念叨一些听上去蠢兮兮的傻瓜台词?”
哈?
她脸上的意外加深了一层,搞得我都不敢揣测这意外是否真实了。
“这个嘛……人家毕竟不是人类,想要长期蛰伏在人类社会中的话必然需要合适的伪装,所以人家向会长提出了这个请求,她就推荐个人家了一系列人类的艺术作品来参考,照会长所说,我已经讲究透了你们人类的感情取向。”
“研究透了……是怎么一说啊?”
“你们人类啊,是会无条件喜欢头发颜色有别于色素沉积,面部违反生理构造看上去像是平面,说话的时候大量套用语气词,与众不同自称和句尾口头禅,甚至能越过骨骼限制做出这种动作的幼年女性的,对吧?”
说着她转过身去,将两手背在身后,仅仅将头越过肩膀扭了过来,还朝着天空倾斜了四十五度。
真不愧是会长啊!
事到如今,我除了由衷地发出这样奉承一般的感慨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再把这个话题深究下去恐怕又要抵达未知领域了,我果断地将之抛开,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么……其次,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雏大人?”
哼。
以某动画导演知名姿势看着我的雏露出了得逞似的笑容。
“去旅行吧,南叶。”
“什……么?”
“‘那么想要了解我的话,不如抛下你脑子里的那些结论,从零开始,先去从了解普通人开始吧。普通地找个可以信任的同伴,普通地到各种各样的地方看看,普通地感受人类的普通之处,普通地理解了普通的含义,再来和我谈谈看吧?’,会长是这么说的。”
难道说……
“你刚刚不是还强调自己是个普通人吗,南叶?”
雏开着口,发出的却是我的声音。
不管你再怎么和我说着全世界的存亡,我也不过就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那些东西或许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我什么也都做不到,我只是个普通人。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魔法使,更不是那个比机器人更魔法使的会长……
听起来像个逃往现实的懦夫一样。
“所以,带人家去旅行吧,用普通的交通工具。”
她背朝着我,在夕阳下故作深沉地低下头,给了我一个略显帅气的背影,摆着手道别。
“不过,你住的这个地方,总感觉真安静啊。”
雏嗓音忽然低了好几度,像是个大叔一样发出感慨。
“嗯?”
我不明白她突然这么说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还因为刚刚听到自己声音的体验,而有些头皮发麻。
“……嘛,和一个外行人纠缠不清也没什么意思。”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身形在空气中逐渐变得稀薄,构成她形象的部分抽丝剥茧般一点点脱离她的身体。
“那么,想通了之后直接在电话上找人家吧。”
那你倒是一开始就用电话和我联系啊!
在我的这般吐槽还未出口之际,她便像失去了信号的电子影像一样消失在了我的眼前,一丁点曾经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什么嘛,这些人,一个两个的……
这个世界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除了我之外都可以自说自话决定某事的样子。
不过我并没有嘴上那么排斥这些主动找上门来的麻烦——倒不如说有些高兴,因为这个暑假的后半实在漫长得令人发慌,漫长得人生似乎都会在这一个月里终结。
我并不是没有在找事情做,苏老板那里的打工一直有在断断续续的进行,但苏老板的精神状态这几天下来变得越来越糟糕,整日一副恍然若失的表情,究其原因,却有和我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生客自然不愿意到这么一家晦气的店里就餐,主要客源的学生们如今又不知道躲在哪里狂欢,人气衰落导致连我存在的必要都显得尴尬起来。
惶恐的是,我连为什么会在苏老板手下打工的原因都不记得了。
可如果不来这里彰显自己存在的话,闲置在家难道就不尴尬了吗?
尤其是在这家中,还有个说不上是什么宠物的女孩存在。
这个暑假的前半我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每每这样回忆,记忆却如泡影一般捉摸不透,只能找到些许模模糊糊的幻影。在那个幻影中,有一条在荒芜的大地上无限延伸的公路,有一个轻快地在摩托车上跃动的人影,有一些令我头痛难忍的幽幽声响,还没等我分辨出其中的只言片语,头脑便急于明哲保身,自行放弃在了中途半端。
现在的我,或许确实需要去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了。
在天色已然从黄昏渐变成昏黑的时刻,我毫无防备打开了房门,却全然没有预料到地,撞见了正站在玄关里的维茵。
她小巧的身体被阴影笼罩,像是个等待父母回家的孩子似的,眼巴巴地抬眼望着我。
这……先于思考的,我便感到了一阵头疼。
都忘了家里还有一个“什么都知道的魔法使”这事儿了。
这股油然而生的烦恼失落毫不掩饰地被我以单手掩面的姿态演绎了出来,毫无保留地大方展示给了身前这个等待着我回来的女孩。
等我意识到这行为的越界时,它已经是过去时了。
可喜的是,一直以来都缺少表情的维茵没有针对我的过失作出反应。
“那就去吧。”
不幸的是,显然是早有准备,早已心知肚明我和雏对话内容的她,轻声地将言灵一般的话语道了出来。
“如果是那个东西的话,没有问题。”
可这言语中体会不到任何对那对话本质的关系,体会不到对我与雏所保持的立场的担忧,甚至连将雏当做一个人来看的意思都没有,在这夏日的傍晚犹如坚冰一样冻彻心扉。
虽然……
虽然我全然无法拒绝,这般爽快的“好意”,但一旦想到自己竟然在某个瞬间想要坦然地将之接受,脸上却不禁感到燥热。
“不要紧吗?”
什么不要紧,不要紧什么?之类更为确切的内容完全没有被我说出口,避重就轻,和撒谎的孩子一样试探着维茵。
“不要紧的。”
她摇着头,直白地回答。
“我已经会一个人照顾自己了。”
更进一步地,甚至连给我挪揄的后路也干脆地切断了。
“南叶只要去做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这熟悉的话像只说了一半一样意犹未尽,可说出这话的她却已经离去,只剩听到这话而没来由自觉犯了什么错的我自己,孤立开始吹拂起冷风的玄关中。
我和雏的旅程正式开始在两天之后,彼时还未到达的台风此时已成过去,空气间满是冷气流过境留下的些许湿气。清晨时光,朝阳少许,我握着前往临近城市的车票坐在本地客运中心的长椅上,等候着那个家伙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窜出来。
结果却大失所望,她居然就坐着出租车,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车站里。
那真的是超级AI该有的出行方式吗?
虽然本身会在车站碰头这事,听起来就已经像是个笑话了。
她这次没有穿校服,改穿了一件莓红色的连帽衫,帽子上还有两只青蛙一样呆滞的眼睛突出在外面。寻常地吹着泡泡糖,寻常地背着一个粉红色的小包,寻常地用车票通过了站前安检,雏就那么寻常地走到了我的身边,以冷淡的目光睨着我,毫不客气地发问。
“看什么呢?”
“你还有身份证的吗?”
虽然不知道在其它地方是如何,但在这个国家,就连进入这种小小的长途汽车站,也是要用身份证来过安检的。
她白了我一眼,然后大方地从连帽衫的内侧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塑料卡片横在了我的眼前。
“喏。”
那看上去的确是一张平常无奇的居民身份证,仿佛漫画人物一样的雏的脸面无表情地被印刷在上面。在个人信息那一栏,则呈现着一个既非“雏”,也不是什么配得上那张卡通脸的奇怪名称,而是我确实无误能准确地用母语将其读出的,朴素到令人咂舌的三字中文名——
楚杜鹃。
“这是什么鬼名字啊?”
“NESTLING-03:CUCULUS,不论‘雏’还是‘杜鹃’,都是人家正式名称的一部分哦……在人类社会中出生,了解并评估这个群体的价值,最后将还在萌芽之中的其取代之,这不是和杜鹃很像嘛,按你们的话说,这就是所谓‘鸠占鹊巢’,对吧?”
她将身份证收了回去,接着用阴冷异常地语气威胁道。
“可你如果敢用这个名字称呼人家,下场会怎样我可不敢保证哦?”
“是是是,小的不敢惹雏大人生气。”
我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在这个身边满是超常人士的环境中待久了之后,膝盖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起来。
“但是你家里那个,居然不反对哦?”
“维茵吗?”
不光是没有反对,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态度与其说是怂恿,倒不如说成威胁着我答应下来还差不多吧?
“嗯呐……”
我打着马虎眼随口应答,却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超级AI”是否用我无法想象的途径了解到了其中的内幕。
“那你也没和别人提起过吧?”
她又这么问,与此同时,车站里的广播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前往莲城的K155次班车已经开始检票,乘坐前往莲城的K155次班车的旅客请携带好随身物品,到11号检票口检票上车。
“该上车了。”
趁着广播刚停下,我连忙起身想把这个问题蒙混过关,但却被雏一手又给按回到了长椅上。
“你和谁提起过了吧?”
彼时的提问已然变为质问,和她的手一起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肩膀,压得我直不起身。我感到面部变得灼热,脸色渐渐难堪,却答不上话来,只能怯怯地抬眼偷看着她的脸色,却绝望地只撞见了一张认真的扑克脸。
“没……没有啊?”
拙劣到羞于见人的谎话,颤抖着从我的喉咙里飘出,隔靴搔痒似的撞在雏的额头上被弹开。
那扑克脸因为这言语的攻击皱了皱,接着转变成了一张放松的笑脸。
“啊,那人家就放心了。”
压制住我身体的力量在这片刻消失。
“走吧。”
出乎意料地,雏不再对我步步紧逼,大大方方地转过身,率先向着检票口前进了。
“这就可以了吗?”
明明侥幸逃脱,我却冲着她的背影不知死活地又开了口。
“这就可以了。”
她回过头,脸上满是清澈干净的表情。
“我可是说过的,这一次,人家要以‘普通人’的身份来完成这次旅行。所以,人家没有计算,而是普通地对南叶的说辞进行了思考,普通地认为这样就行了。”
她拍着胸膛,向我宣言着。
“就算你对人家说谎也没关系,因为此刻的人家,不再是洞察一切的超级AI,仅仅是喜欢着各种各样东西的普通的女高中生——雏,仅此而已。”
站在来往的人群中说出这些话的雏,忽然在我的眼中散发出了奇异的光芒,于阴郁的天空下分外耀眼,在这一刻,她闪耀的仿佛沙海之中的宝石一般璀璨。令刚刚还试图欺骗一个本不可欺瞒之物的我,感到了一股强大的负罪感,正如荆棘蔓延到全身。
格外认真地说出这番微妙的发言,此刻的她,似乎真的只是个有些奇怪的女生呢……
我望着她兴奋地通过检票口的身影,忍不住这么想。
只不过,这个女高中生未免也太好骗了一点吧?